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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希诺琪卡

第二十五章 希诺琪卡

一伙猎人在一个农民的家里过夜,他们睡在草堆上。屋里飘荡着干草那浓浓的、有点儿刺鼻的香味。猎人谈论着狗、女人、初恋、山鹬。谈完他们所认识的每一个女人,又说了好几百个故事;在他们当中,有一个长得胖胖的、黑夜里看上去就像个草垛一样的人,说话的声调似乎是个参谋军官,深沉而又低哑,如同打了个哈欠,说:

“被女人爱有什么了不起的;女人天生就是为了爱我们男人的。但是,伙伴们,你们是否被女人恨过,被女人发疯般地仇恨过?你们有谁见过她们满腔憎恨的样子,啊?”

他的问题没有人去回答。

“没有人吗,先生们?”军官接着问道,“可是我呢,我就被女人恨过,被一个漂亮的姑娘恨过,因此我能把这种加在我身上的初恨仔细研究一下。先生们,这可得叫‘初恨’,因为它是和初恋相反的东西。但是这事是在我既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什么是恨的时候发生的。我那时正好八岁,这件事里,她才是关键的人物。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天空还很晴朗,我呆在儿童室里,正在和我的家庭教师希诺琪卡做作业。她是个非常可爱、非常优雅的姑娘,前些日子才离开女子学校的,那里能提供食宿。希诺琪卡向窗外望着,显出心神不定的模样,说:

“‘对了,我们吸进身体的是氧气。现在,比加,请你告诉我,我们呼出的是什么气体呢?’

“‘二氧化碳气。’我回答,也向窗外望了望。

“‘对,’希诺琪卡肯定了我的答案,‘而植物和我们恰恰相反,吸进二氧化碳气,呼出氧气。汽水里和茶炉的烟气里都含有二氧化碳气……那是一种有毒的气体。在那不勒斯附近有个被人叫‘狗穴’的地方,那里就有二氧化碳气,狗只要一掉进去就会被闷死的。’

“那不勒斯附近的‘狗穴’是化学上的奇景,但我的家庭教师却只能谈到这儿,没有一个人敢把话扯远。希诺琪卡总是激烈地为自然科学的成果而辩护,但是在化学上除了这个‘狗穴’以外她还知道些什么,我却不得不心存疑虑了。

“后来,她叫我背一遍。我就做了,她又问我‘地平线’是指什么。我回答了。当我们反复地温习着‘狗穴’和地平线的时候,我父亲正准备着出去打猎。我母亲和姐妹们坐辆车到伊凡涅兹基家去参加宴会。家里除了希诺琪卡,我和大哥外,没有其他人。我大哥是个大学生,那天牙痛得非常厉害。我是多么嫉妒那些出远门的人,呆在家里闷得要命。

“‘那我们吸什么气体呢?’希诺琪卡望着外面,问我。

“‘氧气……’

“‘对。地平线指的就是在我们看起来天地像连成一片的那个地方……’

“不一会儿旅行马车走了,带篷马车也走了……我看见希诺琪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把它捏皱,按在太阳穴上,红着脸看着表。

“‘那么记住,’她说,‘在那不勒斯附近,有个所谓的‘狗穴’……’她又看了看表,继续往下说,‘地平线就是在我们看来天地像连成一片的地方……’

“可怜的姑娘在屋里走来走去,显出心神不宁的样子。她不住地看表,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哩!

“‘好,我们该做算术题了,’她说着,用发抖的手翻开算术书。‘好,请您做第三百二十五道习题,我……我有点儿事……出去一会儿就来。’

“她跑出去了。我听见她急急地跑到下楼去,随着看见她过院子,又进了花园的门,就消失了。她跑得飞快,红通通的脸,心慌意乱的,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她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这样?别看我才八岁,聪明着哩!想了一下就彻底明白了:她趁我爸妈出门的空儿,跑进花园去,是为了钻进覆盆子的树丛里去,再者就想偷摘樱桃吃!假如真的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去,我也要吃樱桃!我扔下算术书,跑进了花园。我跑到樱桃园,没找到她。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跑过覆盆子树丛,醋栗树丛,看园人的小棚子。她穿过菜地,来到池塘边。我暗暗地跟在她后面,看她做什么;我看见的是这样一幕情景,我的伙伴们。我大哥沙夏正站在池塘边上两棵老柳树的粗树干中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牙痛得厉害。

他看到希诺琪卡向他走过来,满脸都是一种幸福的神情,如同正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全身上下放着光彩。希诺琪卡在走过去的时候,腿脚显得生硬,好像被人扔进了‘狗穴’,不得不吸二氧化碳气一样,一个劲儿地喘着气,头也往后扬着……看起来,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一个男子幽会。后来她终于走到沙夏身边了。整整有半分钟,他们保持着沉默,只是相互对视着,好像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接着希诺琪仿佛乎是在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下,把手伸出去搭在了沙夏的肩膀上,把头轻轻地抵在他的坎肩上。我大哥笑着,模模糊糊地说了些什么,用手捧住了希诺琪卡的脸。先生们,我敢说那天的天气真好……!好多长着长须的蝴蝶,在草尖上来回飞舞;花园外有人吆喝着牲口。总之,那景色就是一幅绝好的油画。

“在我看见的这一切中,仅有一件事我清楚:沙夏和希诺琪卡亲嘴。这怎么可以?假如让妈妈知道了,他俩肯定要倒霉。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感到有点儿害臊,他们幽会还没有结束,就匆忙跑回儿童室。我坐在那儿,捧着算术书,想着心事。我感到非常得意,我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一方面,抓住别人的秘密是很舒服的;另一方面,我竟然可以随时批评沙夏和希诺琪卡这样的大人物不成体统,那也更舒服。他们落进了我的手心;他们如果不想出什么乱子,就不得不靠我的仁慈与慷慨。我要让他们尝尝我的厉害。

“我上床的时候,希诺琪卡像平时一样走进儿童室来检查是否已经我脱衣服睡,是否已经念过祷告。我心里痒得慌,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想含含糊糊地提一下,欣赏一下有多大威力。

“‘我知道了!’我笑着对她说。‘大哥——’

“‘您知道什么了啊?’

“‘大——哥!我看到你俩在柳树旁边亲嘴。我跟在您后面,我一切都知道措了。’

“希诺琪卡大惊失色,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我的暗示吓坏了她。她跌坐在椅子上。

“‘我看见您……亲嘴啊……’我又说道,她的惊慌让我感到非常开心。‘哈哈!我会向妈妈告诉的!’

“希诺琪卡死死地盯着我,相信我说的话了,她绝望地抓住我的手,用颤抖的声音向我小声地哀求:

“‘比加,这是下流……我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做一个男子汉……请不要告诉别人……正派人是不偷看偷听别人的……这是下流。我求求您。’

“这个可怜的姑娘十分害怕我的母亲,因为我母亲是个严厉的、讲究规矩体统的太太,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嬉皮笑脸的样子确实侮辱了她那纯结的、充满诗意的初恋。由于我,她那夜失眠了,早上吃饭时,我看见她眼圈黑黑的。饭后我遇见了沙夏,禁不住笑着向他炫耀:

“‘我知道哩!我昨天看到了你跟希娜【希娜是正式的称呼,希诺琪卡是爱称。】小姐亲嘴!’

“沙夏看着我说:‘你是个傻瓜!’

“他可不像希诺琪卡那么怯懦,因此我的吓唬没有奏效。这就让我怒了。既然大哥不怕,那么他还不信我看见了一切,等着瞧好了,我要他尝尝我的厉害。

“午饭前我们做作业时,希诺琪卡一点儿也不敢正眼看我,甚至讲话都有点儿结结巴巴。她非但不吓唬我,反而千方百计地讨好我,给我打满分,我淘气的事她也不向我父亲告诉。我虽然年纪小,但非常聪明,就把她的秘密当把柄捏在手里:我不读书,倒立着走进儿童室,无所顾忌地说粗话。总而言之要是按那样发展下去,我必然成了有名的流氓。好,过了一个礼拜。我被别人的秘密弄得心神不宁,倒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一样。我想把它抖落出来,什么也不管了,我要看看有什么效果,好取笑他们。一天吃午饭时,座上有许多客人,我傻呵呵地笑,充满恶意地看着希诺琪卡说:

“‘我知道哩。大——哥!我看见哩!’

“‘你知道什么?’我母亲问我。

“我更加恶毒地看着他们。我说:‘先生们,你们该看看那个姑娘的脸是如何红起来的,沙夏的目光有多么凶!’我吓得没敢说下去。希诺琪卡脸色逐渐发白,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没有再吃任何东西。那天傍晚我们做作业时,我看见希诺琪卡的脸色变了许多。比从前更显得严厉、冷酷,跟大石头一样;同时她一直盯着我的脸,眼神古怪极了。我要对你们讲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恨不能要人命的眼睛,我当然理解这种表情;课上到一半,希诺琪卡忽然咬牙切齿地对我说:

“‘啊,我真恨你!你这可恶的、讨厌的、下流的东西。你要是知道我有多么的恨你,多么讨厌你那脑袋、你那令人恶心的招风耳就好了!’

“但是她立即又惊慌起来,忙对我解释:

“‘我不是在和你说话,我是在背一个剧本里的一个人物的台词……’

“后来,那天晚上,我发觉到她来到我的床边,对着我的脸看了好大一会儿。她是如此地恨我;要是我死了,她也不会活成。对她来说,仔仔细细地打量我这副可憎的嘴脸,是非常必要的。一个可爱迷人的夏天傍晚。突然间希诺琪卡走到我前面,她抓住我的手,屏住呼吸,对我说:

“‘啊!我简直是恨死你了!我还对谁有这样的满腔恶意!听着!我要让你明白这句话!’

“她的眼睛……最初我高兴,这种奇特的情景我从没见过。后来突然我感到一阵害怕,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回我的屋子里。

“我铁定了心要把这事向妈妈告诉。我真的去说了,当然说出了沙夏大哥跟希诺琪卡老师如何亲嘴。我太笨了,不知道这样做惹出了多大的祸,否则我就会瞒住这个秘密了……听完我的诉说,妈妈气极了,满脸通红,说:

“‘这种事情用不着你来管。你还小……但是这给孩子做了什么榜样!’

“我母亲不但讲规矩守体统,而且很会做事。为了避免乱子,她并没有立即叫希诺琪卡走人,而是逐渐地、一步一步地做一些事,为她的离去做好准备,我记得希诺琪卡临走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的房子,恰巧我正在窗口边坐着,而她就一直盯着这个窗口。不骗你们,那眼神直到如今我还记得。

“当然啦,希诺琪卡不久以后就成了我的嫂子。她就是希娜伊达?尼古拉叶芙娜。后来见到她时,我已经是士官生了。她看了好长时间还是认不出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士官生就是当年那个可恨的比加,但是她待我一点儿不也不像一个亲人……就是到如今,即便我掉光了头发,发了福,显得忠厚而温和,一副恭顺的样子,她还是不用正眼看我,只是斜斜地瞧着我,我每次上哥哥家探望,她就觉得不自在。看起来,恨跟爱一样的,都让人难以忘怀……

“啊呀!鸡都叫了!晚安!密洛尔德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