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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昂贵的课业

第二十二章 昂贵的课业

假如一个上过学的人不懂外语,那简直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佛罗托夫毕业后从事研究工作时,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这真要命,”他说,气都差点儿喘不过来(他虽才不过二十六岁,但却已经明显发福,笨重,气有点儿短了)。——“这真要命!不懂外语,和鸟儿没长翅膀一样。我确实有点想辞职不干了!”

于是他痛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努力克服他的懒惰,好好学一下法语和德语;他开始找私人教师。

一个冬天的中午,佛罗托夫正在书房工作,仆人进来通报他说,有一位小姐想见他。

佛罗托夫说:“请她进来吧!”

小姐走进来,衣着光亮,打扮十分时髦。她自我介绍说是法语教师,名叫阿丽斯?奥希波芙娜?昂凯特;她还向佛罗托夫说她是他的一个朋友介绍来的。

“非常高兴见到您!快,请坐!”佛罗托夫微喘着气说,“是彼奥得尔?赛盖伊奇让您来的吧?应该是的,是的……我请他帮忙的。非常高兴!”

他一面和昂凯特小姐说着话,一面害羞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她。她是真正的法国女人,大方得体,年纪还很轻。她大概只有十八岁;可是再看她那发育成熟的宽肩膀,轮廓优美的后背,严厉的眼睛,又让佛罗托夫感到她有二十三岁,也许二十五岁了;但随后他又认为她不过十八岁。她冷若冰霜、面容僵呆,就如同一个来找他谈论金融方面问题的人似的。她好像不会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只有当她听说请她来不是给小孩当老师,而是要教一个胖胖的成年男子法语的时候,脸上才有一种一闪而逝的迷茫的神情。

“那么,阿丽斯?奥希波芙娜,”佛罗托夫说,“我们每天傍晚上课,从七点到八点钟。您要求报酬是一次课给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就是了……”

他问她是喝点茶还是来点咖啡,今天的天气如何,然后他满是笑意地看着她,他热情地问起她的出身,在哪儿上的学,现在如何来维持生活。

阿丽斯?奥希波芙娜小姐神情还是冷冰冰,几乎有点儿死板呆滞,她回答说,她已从一个私立学校毕了业,取得了当私人教师的资格;她父亲死于猩红热,她母亲还活着,以做假花维持生活;她如今在在一所私人学校教书,从早晨教到中午,饭后在几户上流人家教书,一直要忙到傍晚。

她走了,屋里还飘着她衣服上散发的淡淡香气。佛罗托夫却总也无法静心工作,他坐在书桌边抚弄着绿色的桌布,想着心事。

“看到年轻姑娘靠自己工作谋生,那的确让人感到愉快,”他心里想着,“但是换一个角度说,就连她这么漂亮文雅的姑娘也不得不过穷日子,她也得为生活而拼命工作,却又让人无法高兴起来了。太可悲了!”

他在此之前从没见过正派的法国女人,因此他认定了这个打扮优雅、有着成熟宽宽的肩膀和细得出奇的腰身的小姐除了会教法语以外,还有可能会干其它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第二天傍晚,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阿丽斯?奥希波芙娜?昂凯特小姐来了,脸冻得发红。她把带来的马格特【是指马格特所写的法语初级读本。】翻开,一句废话也不说就开始给他讲课:

“法语里一共有二十六个字母。A是第一个字母,B是第二个字母……”

“对不起,小姐,”佛罗托夫插嘴说,“我想先跟您说明白:您要教我念书,那就要稍微变一下您的教学方法。要知道,我对俄文、希腊文和拉丁文还是比较熟悉的……我念过比较语言学,我看我们可以免去马格特,直接从念作家的书入手吧!”

他还向昂凯特小姐告诉成年人应该如何学习语言。他高兴地对这位法国姑娘说:

“我有个朋友,他学现代语言,就把德文、法文、拉丁文的《圣经》放在一起,比较着看,认真地分析每一个词,不到一年时间,他就达到目的了。我想我们也可以向他学习,找一本作家的书来念。”

法国姑娘看着他,眼中充满着迷茫。显然她认为这个建议太幼稚了,几乎有些可笑。如果一个孩子向她提出这样古怪的建议,她肯定会生气地骂他的;但是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很胖的成年人,她不能骂他,她只得微微地耸了一下肩膀——这个动作简直让人发觉不出,说道:

“那就依您。”

佛罗托夫在他的书架上翻了一会儿,抽下一本卷了角的法文书。

“这本行吗?”

“哪本都一样。”她说。

“好吧,那我们就从开始读起,但愿能顺利地读完。我们从书名开始……Memoires。”

“回忆。”昂凯特小姐翻译了书名的意思。

他面带微笑,时刻都显示着他的好意,喘着气,在memoires这个词上浪费了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又在de这个词上花了同样多的时间,那位小姐都显出了十分疲倦的样子,她懒洋洋地回答他提的问题,同时又显得慌里慌张,显然不太清楚她学生的意思,也不想搞清楚。佛罗托夫不间断地向她提问,同时一直盯着她那金色卷发想:

“她的头发的卷曲不是天生的,而是卷出来的。这真有些奇怪!她一天从早忙到晚,竟然还能腾出时间来卷头发。”

八点钟一到,她就站起来,冷冷地干巴巴地向他说:“Au revoir monsieur。【法语:再见,先生。】”他走出书房,身后又留下那种温馨的、沁人心脾的香气,这使佛罗托夫又很长时间地陷于想入非非,打不起精神来工作。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慢慢地相信他的教师是位可爱的、认真的、一丝不苟的小姐,但是她的学识还不足以来教一个成年人;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赶紧把她辞了,另请高明。等到她第七次来的时候,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七个卢布的信封,拿在手里。他感到十分地紧张、慌乱,说:

“对不起,但我还是该让您知道……我是万不得已才……”

看到那个信封,聪明的法国姑娘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她的脸也颤抖起来,这可是这几天来头一次这样,她那冷冰冰的呆板神情也不见了。她的脸在微微发红,手指拨弄着她的金表链,显示出心慌意乱的模样。佛罗托夫看见她变得这么心乱,清楚了一个卢布一次课的报酬对她来说非常重要,要是挣不到这笔钱她会有多么难过。

“我应当告诉您……”他结结巴巴地对她说,心里越来越慌张,以至于发抖得厉害;他赶忙把信封塞进口袋里,接着说:“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他尽力装出没有辞退她的意思的样子,只是请求她允许他出去一会儿罢了;他在隔壁房间里坐了十分钟。然后他回到书房,却显得比以前更窘了;他忽然感到她也许会用她自己的想法来解释他出去的理由,因此他觉得更别扭了。

她又开始上课,对她教的书,佛罗托夫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知道这样的听课不会有任何收获,便索性让法国姑娘随便去讲,既不问问题,也不和她搭话。这一次课,她按自己的理解翻译了十页书。他没有听,只是一个劲儿喘气,却又没有别的事消磨时间,便盯着法国姑娘那卷曲的头发,或者柔软的白白的小手,或是脖子,或闻她衣服上的香气。

他突然发现自己起了些很不应该的非分之想,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但有时他又会生出无限柔情,于是他感到烦恼,痛心由于她对他那么冷淡,那么死板,把他视作一个小学生,从来也没个笑脸。他不住地琢磨着,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信任自己,怎样同她混熟,如何才能帮助她,让她知道自己的课上得有多糟糕。——这可怜的人儿。

一天,昂凯特小姐来上课,穿了一件非常入时的粉红色衣服,胸口微露,散发出一阵阵香味,好像笼在云中。她向他道歉说,今天的课只能上半个钟头,原因是她要赶着去跳舞。

他看着她的脖子,以及裸露的颈背,心想:他清楚了为什么法国女人的轻佻是出了名的,她们那么容易上钩。香气的云雾、裸露的美丽的肉体弄得他晕头转向,飘飘然起来了。她呢,好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出来,估计是对他的心思毫无兴趣,飞快地翻着书页,流利地翻译着:

“他在街上走着,遇见一位先生,他的朋友说您上哪儿去。看您脸色这么苍白我非常难过……”

Memoires早就读完了,如今昂凯特小姐已经在翻译另一本书了。有一天她又提前一个钟头来上课,说是七点钟她得上小剧院去看戏,她向他道歉。下了课,送走她后;佛罗托夫也穿好衣服赶去戏院。他边走边告诉自己:我上那儿去,只是为了透透气,散散心,解解闷,根本不是为了阿丽斯。他不能承认:像他这样的一个正潜心准备学术研究的、养成不爱走动的习惯的男子,竟然会抛下工作,跑去戏院,只为见一个不熟悉的、不聪明的、完全没有学问的姑娘……

一到休息时间,不知什么原因,佛罗托夫的心就要跳起来,在走廊和休息室里如同孩子一样来回乱跑,好像急着要找什么人似的,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到休息时间结束时,他一直是失望。一旦他看见那件熟悉的粉红色衣服和薄纱下面的美丽肩膀,他的心就在剧烈地跳动、发颤,好像预感到幸福正在降临,他开心地笑着,他平生首次知道了什么是嫉妒。

阿丽斯与两个普通的大学生和一个军官走在一起走。她笑着,大声说话,显然在卖弄风情。佛罗托夫从未见过她这种样子。她显得是那么快乐、满足、诚恳和热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大概是由于跟她的朋友们在一起吧!……佛罗托夫好像觉得自己离成为她的朋友有着走不完的路,他向他的女教师鞠躬,好像她只是向他微微一点头,依然是冷冰冰,很快地走了过去。她不过是不愿让她的朋友们知道她在干着教师的活儿,她有这样的学生,她不得不靠教书来挣钱。

在剧院相遇后,佛罗托夫知道自己已陷入对女教师的爱恋之中……在以后上课的时候,他就总是盯着他那文雅的女教师看,再也无所顾忌,任凭自己去想那些纯洁的和不纯洁的念头。昂凯特小姐的脸依旧冷冰冰的;一到晚上八点钟,她就会说出一句一样冷冰冰的“Au revoir,monsieur。”这让他觉着她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将来也不可能去理睬他,他觉得他的幸福希望是那么渺茫。

有时候上着课,他在心里不停地琢磨着该如何向她求爱,还想起法国女人轻佻,比较好得手;但是他只要看一眼女教师那冰冷的脸,他的念头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有一次他把持不住自己了,好像中了魔一样,在女教师上完课走出书房到前厅去的时候,无所顾忌地挡住她,喘着气,开始张嘴结舌地向她求爱:

“我觉着您是那么的可爱!我……我喜欢您!让我向您表白吧!”

阿丽斯连脸都白了——也许是由于害怕,想到他这样向她求爱后,她就不能再来教他法语,去挣那一次一个卢布的钱了。她惊慌万状,这从她的眼睛里就能明显看出。她用挺响的耳语声调说:

“哎呀,别这样!求求您,别这样说了!使不得啊!”

晚上,佛罗托夫失眠了,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责怪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感到他的求爱使这个姑娘受了辱,她再也不会到他家来了。

他决定早晨到户口科去查她的住址,给她写一封表示道歉的信。但是他还没顾得上写这封信,阿丽斯倒来了。开始,她觉得很不自在,后来她翻开一本书,又像往常一样又流利又快速地翻译起来:

“啊,年轻的先生,不要摘我花园里的那些花,我要把它们送给我那生病的女儿……”

直到如今,她还是照来不误。四本书都已经翻译完了,但是佛罗托夫除了Memoires那个词外,对其他法文还是一点儿也不懂,人家要是问到他的学术研究工作,他就一摆手,也不回答,只是很快地把话题转到天气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