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药剂师的妻子
B城很小,仅仅有两三条弯曲的小街道,此刻已经进入了梦乡。四下里一片寂静,黑夜即将过去了。
一切早已睡熟。而失眠的只有切尔诺?莫尔吉克的年轻的妻子;切尔诺?莫尔吉克是一个药剂师,在B城开着一家药店。她上床很早,后来又起来过三次,但就是睡不着,即使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她坐在窗户边,望着外面。无聊、空虚、烦躁同时向她袭来……总是想痛哭一场——可是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觉得胸口上好像有个硬东西,总是要涌到嗓子眼儿来……在她身后不远,她的丈夫正贴着墙蜷着身子躺着,舒舒服服地打着鼾。一个跳蚤正在力图爬上他的鼻梁,但他一点儿没觉察到,似乎还在微微地笑着,因为他正在做一个好梦,梦见全B城的人都在咳嗽,都来向他买“丹麦王”牌止咳水。
药店就在城的尽头,所以药剂师的妻子能够眺望田野。她能够看见东边天际泛出鱼肚白,随后又现出一丝红霞,如同着了火一样。在远处树林后面天空挂着一轮大月亮。
突然,脚步声和马刺的叮叮声传入耳朵。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肯定是军官们从警官家里出来,回营地去了。”女人在想。
过了不大一会儿,两个穿白上衣的人影出现了。一个高大,一个矮瘦……他俩沿着墙缓慢地走着,腿像灌了铅一样,俩人在大声讲着话。他俩走过药店时,走得比以前更慢了,还抬起头望着窗口。
“这里有药店的气味。”瘦子说,“果真是药店!哦!是了,上个礼拜我来买过蓖麻子油。还有个脸绷得紧紧的药剂师!腮骨也非常难看!老兄!那个参孙用来打死非利士人的肯定就是那个样子的腮骨【见《圣经旧约?士师记》。】!”
“嗯,是的,”高个子低声说,“药剂师已经睡着了。他的妻子也睡着了。她长得非常漂亮,奥勃乔索夫。”
“我见过她。我很喜欢她……告诉我,老兄,不知她是否真的爱着那头驴子的腮骨?真的爱着吗?”
“不,我看似乎她并不爱她的丈夫,”医生叹道,“此刻那个女人正睡在那扇窗户里面,奥勃乔索夫,是吗?她感到燥热,仰面躺着,樱桃小嘴微微张着……一只小脚垂在床边。我敢打赌药剂师并没感觉到自己的运气有多好。在他眼里,女人跟一瓶石炭酸可能没什么区别!”
“我说,医生,”军官停下来说,“咱们上药店里去买点儿什么,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我们能看见她。”
“你说什么——此时,天还没亮呢!”
“那有什么关系?就是半夜,他们也得做生意。老兄,咱们进去看看吧!”
“就这样吧……”
药剂师的妻子藏在窗帘后面,听见门铃响了一下。她赶紧转回头看她的丈夫。他依然微笑着,舒服地打着鼾。药剂师的妻子拿起衣服披上,趿了一双拖鞋,到店堂里去了。
药剂师的妻子点亮了灯,赶紧跑过去打开门,此时她既不觉着无聊,也不烦躁,更不想大哭一场了,但是她的心慌得要命。高个的医生和细瘦的奥勃乔索夫走进了店堂。“请问你们要买什么?”药剂师的妻子问道。
“给我拿……嗯嗯嗯……十五个戈比的薄荷锭!”
药剂师的妻子从架子上拿下个罐子,开始称药锭。买药的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后背,医生眯着眼,简直是一只吃饱了的猫;而中尉则显得满脸严肃。
“女人在药店里干活,我可是第一次看见。”医生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药剂师的妻子回答说,眼角瞟着面色红润的军官。“我丈夫没有帮手,我经常帮他的忙。”
“不错……你们这个小店挺不错,有这么多药罐子!您每天围着那些毒药转,难道不害怕吗?”
药剂师的妻子包好薄荷锭递给医生。奥勃乔索夫给了钱。随之是一会儿的沉默……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向门口走了一步,接着又互相看了一眼。
“请再给我拿十个戈比的苏打吧!”医生说。
药剂师的妻子又从容地向架子上去取。
“这药店里难道没有……例如说……”奥勃乔索夫结结巴巴地问,“例如说一种……举个例子……能提神醒脑的汽水什么的?您这里有汽水卖吗?”
“当然有。”药剂师的妻子回答。
“太好了!您是个仙女,而且不是一般的女人!赶紧给我们拿三瓶汽水来!”
药剂师的妻子马上包好苏打,走进黑暗里去了。
“一只鲜桃!”医生向军官挤了挤眼说,“即便到马德拉岛去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桃!你感觉如何?但你听见她丈夫打鼾没有?这位药剂师先生正在养神呢!”
一会儿,药剂师的妻子拎着五个瓶子回来了,把汽水摆在柜台上。她去了一趟地下室,因此脸色发红,喘着气,看上去非常兴奋。
“嘘!……轻点儿!”药剂师的妻子开汽水瓶时,不小心把撬瓶的东西掉在地上,奥勃乔索夫赶紧说,“不要弄得这么响,不然会把您丈夫吵醒的。”
“咦,吵醒他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睡得这么香……他肯定梦见和您在一起……来,为您的健康干一杯!”
“再说,”医生喝得直打嗝儿,粗声粗气地说,“您的丈夫,让人感到有些扫兴,让他始终睡着,不好吗?唉,这汽水里要是掺上一点上好的葡萄酒,那该多好!”
“您说的是什么话!”药剂师的妻子笑着说。
“那才过瘾呢。但是药店里不卖酒!您该卖卖酒,当药一样卖。您这儿有法国红葡萄酒【原文是拉丁语:Vinum gallicum rubrum。】吗?”
“有!”
“好,请卖给我们一点儿!请拿到这儿来!”
“您要多少?”
“多拿一点【原文是拉丁语:Quantum stais,“足量”之意。】……往我们每瓶汽水中倒一盎司,……奥勃乔索夫,您感觉怎样?先喝汽水,然后喝酒【原文是拉丁语:per se“自身”之意,即指酒。】……”
医生和奥勃乔索夫坐在柜台边,开始喝酒。
“我可要说,这酒真难喝!糟糕的酒【原文是拉丁语:Vinum plochissimum。】!不过有……哦哦哦……在此刻,这就是甘泉了。您太漂亮了,太太!我梦想着能吻一吻您的手。”
“只要是不让我在梦想中吻您的手,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奥勃乔索夫说,“以人格担保!要我的命都能行啊!”
“别再说了。”切尔诺?莫尔吉克太太脸都红了,但却装出非常正经的样子。
“不过,您长得太漂亮了。”医生笑着说,“您的眼睛仿佛在射出子弹。祝贺您:您赢了!我们已经被您征服啦!”
药剂师的妻子看着他们的大红脸,听着他们在谈笑,马上也被这种活泼的情绪给感染了。啊,她觉着十分高兴!她不时地插嘴讲话,她开怀大笑,她卖弄风骚,以至于在顾客的再三邀请下,也喝了两盎司的酒。
“你们应该常到我这儿来,”她说,“这里太寂寞了。我都快要闷死了!”
“这还用您来说!”医生满脸愤慨,“这样的一只鲜桃……造物主的杰作,却——抛弃在这荒野里!格里布叶朵夫【格里布叶朵夫(Cirboyedov),19世纪初俄罗斯戏剧家。】说得好:‘到荒野去!到萨拉托夫去!’但是我们该走了。有机会认识您,真是让人很高兴……很高兴。这些酒一共要多少钱?”
药剂师的妻子抬头望着天花板,嘴唇颤动了一阵。
“十二个卢布四十八个戈比。”她说。
奥勃乔索夫掏出鼓胀胀的钱包,点够了钞票,递给了她。
“您丈夫睡得真甜……他肯定是做了好梦。”他喃喃地说,在分手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不要说这样的蠢话,我不喜欢听……”
“什么蠢话?恰恰相反,一点儿也不蠢……连莎士比亚都说过:‘凡是年轻时候年轻的,就幸福。’”
“请放开我的手!”
离别时分两位顾客说了一大堆话,还吻了药剂师的妻子的手,最后终于迟疑地出了店门,好像他们觉得有某件东西丢下了忘了拿走。
药剂师的妻子赶紧跑回卧室,坐到原来她呆的地方。她看见医生和军官在店外磨磨蹭蹭走了二十几步,站住,靠在一起说着什么。她十分想听清他们的谈话,不过声音太小了。她的心跳了起来,连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什么原因她都不明白……她心跳得厉害,仿佛在等待外面那两个低声说话的人来决定她的命运一样。
过了五分钟,医生丢下奥勃乔索夫独自走了。奥勃乔索夫却走了回来。他在店门外来回转悠,一回、两回……他最后还是停在门口了,接着又上前小心地拉了一下门铃。门铃响了。
“什么?谁啊?”药剂师的妻子突然听到她丈夫说话了,“有人拉铃,你没听见吗?”他斥责道,“这哪里像话吗?”
药剂师爬起来,穿上长袍,穿上拖鞋,睡眼迷模,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店堂。
“您……买什么?”他问奥勃乔索夫。
“请给我……给我十五个戈比的薄荷锭。”
药剂师睡眼惺松地走到架子边去拿药罐。
两分钟后,药剂师的妻子看到奥勃乔索夫走出了店门,没走多远就把药扔在了路上。医生从街角跑过来迎住他……两人见了面,打着手势,在浓浓的晨雾中消失了。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药剂师的妻子愤怒地看着她丈夫说。药剂师立刻又脱了长袍跳上床。“啊,我真命苦啊!”她又说,眼泪和着辛酸,哗哗涌地了出来。“有谁知道,有谁知道……”
“哦,我忘了收钱了,柜台上有十五个戈比,”药剂师嘟哝着,“把钱收进抽屉里,劳驾快去……”
药剂师马上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