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哀伤
镟匠格里高利?彼得诺夫在加尔斯科伊乡是闻名的手艺人,又是大伙公认的最无能的农夫。他的老太婆生了病,镟匠正在赶着车送她上医院去。他需要走上近三十俄里的路,而这条路实在糟透了。即使政府邮车的赶车夫也不愿走这样的路,更不用说格里高利这样的懒汉了。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割一样的痛,四周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雪片在打着旋儿。那匹破马有气无力地向前蹭着,马头一上一下的,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倒下。镟匠迫切地要赶到医院去。他不安地坐在车座上,身子忽上忽下,不住地用鞭子抽着马背。
“别哭了……玛特辽娜……”镟匠喃喃地说,“略微忍着点儿吧!仁慈的上帝啊,保佑我们马上到医院吧,那你就有救了,……巴维尔?伊凡尼奇会喂你一点点药水,要么就叫他们给你放放血,再不他老人家一发好心,就会给你擦上点儿酒精什么的——那就会……把病从身子里抽出去了。巴维尔?伊凡尼奇肯定会尽力的……就算他大喊大叫、跺脚,但是他肯定会尽力的……他是个好先生,心眼儿很好,让上帝保佑他……等我们刚到那儿,他马上就会从屋里跳出来,把我大骂一顿,‘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他叫道,‘你就不知道在我没事的时候来?莫非我是一条狗,要整天跑来跑去地服待你们这些王八蛋?上午你为什么不来?滚开!该死的东西!明天再来。’我就说:‘医生啊!巴维尔?伊凡尼奇老爷啊!’‘快走,他妈的,你这王八蛋!快滚!’”
镟匠一个劲儿地抽打着马,唠唠叨叨往下说:
“‘您老人家!上帝啊,说老实话……我向您发誓,天刚亮,我就出发了。无耐大风雪这么厉害,我怎么会早到呢?请您为我想想吧……即便是匹千里马也到不了;您也看见我这匹破马,我自己都为它感到丢脸!’巴维尔?伊凡尼奇皱着眉嚷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老喜欢强词夺理!特别是你,格里高利!我还不明白你?我敢打赌这一路上你至少进了五家酒馆!’我就对他说:‘老爷啊!我怎么是那样的混蛋,还是异教徒?我的老太婆都快见上帝了,我还有什么心情从这个酒馆跑到那个酒馆!您说的是什么话啊!您发发慈悲吧!去他妈的酒馆!’于是巴维尔?伊凡尼奇就叫人把你抬进医院里去,我呢,跪在他面前……‘巴维尔?伊凡尼奇!您老人家啊,叫我们怎么感激您啊!不要生我们这些乡下人的气,我们都是些傻瓜和混蛋!您应该抓住我们的脖子,把我们赶走才对,您却这样尽力地对待我们。
瞧,您的靴子都给雪弄脏了!’巴维尔?伊凡尼奇看着我,就如同要揍我一顿似的,说:‘傻瓜,你与其给我跪下,还不如少灌点伏特加,对你的老太婆好一点。我确实该拿鞭子抽你一顿才对!’‘真该抽一顿,巴维尔?伊凡尼奇,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抽我吧!但是,我们为何不能跪在您面前呢?您是我们的恩人、亲爹啊!您老人家!我说话算话……我向上帝发誓……假如我说谎,您只管朝我的眼睛吐口水好了。只要您把我的老太婆玛特辽娜治好了,您要我做什么我就为您做什么?只要您高兴,我就用带密纹的白桦木给您做个烟盒……做些槌球戏用的球,做些我会镟的、最洋式的九柱戏用的柱子……为了您,我任何事情都愿做!不用您掏一个子儿的。在莫斯科,像那样的烟盒,别人可要卖四个卢布;我呢,一个子儿都不收。’医生就会笑着说:‘嘿!行,行……我明白了!你是个酒鬼。’……老太婆,我会对付那些老爷们的。任何人我都能跟他攀谈几句的。让主保佑我们别走出了大路才好。唉,这么大的风雪!眼里都是雪了。”
镟匠唠叨个没完没了。他顺口胡说着,只为了想减轻一点儿他那沉重的感觉。他虽嘴上话很多,但是满脑子的困惑却更多。镟匠的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阵哀伤,他无法摆脱它,无法恢复常态,心绪不宁。在此,他可生活得无忧无虑,在半睡半醒之中生活着,所有事情都很平静,但是眼下他却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痛苦。这个满不在乎的懒汉和酒鬼发现自己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大忙人,不知如何地感到有这么多的忧虑和烦躁压在他的身上,连老天都跟他过不去。
镟匠的哀伤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他昨晚回到家,和往常一样有几分醉意,按照往常的习惯,开始吵架,动粗;他的老太婆用过去从未有过的眼神盯着这个和她吵架的人。往常她的老眼中总是带着殉教徒的眼神,如同一只常吃不饱又总是挨打的狗一样温顺;但这次她却用极其严厉的,一动不动的眼神盯着他,就和神像中的圣徒或快要死的人的眼神一样。自从她眼里发出这种古怪凶狠的眼神开始,他的哀伤就开始出现了。镟匠惊呆了,就向邻居借一匹马,送他的老太婆去医院,希望巴维尔?伊凡尼奇能用药粉和膏药让她恢复通常的那种温驯的逆来顺受的眼神。
“你啊,玛特辽娜,那……”镟匠说,“如果巴维尔?伊凡尼奇问起我是否打过你,你就告诉他,‘根本没打过!’我以后就再也不打你了。我发誓再也不了。从前,我打你并非出于恶意!我对不住你。换了别人,不会这么费力劳神地把你送去医院,我却这样做了……我要尽力。这雪下得真大,好大的雪!上帝啊,这是您的安排!上帝保佑我们千万别走出大路才好……怎么样,现在你的腰还痛吗?玛特辽娜,你怎么不回答?我问你哩,腰还痛吗?”
镟匠感到奇怪:为什么老太婆脸上的雪没融化?奇怪,不知为什么,那张脸看上去特别长,呈淡灰色、浑浊的蜡色,显得庄重而严肃。
“哦,你这个傻瓜!”镟匠嘟哝着说,“我凭良心,就如同在上帝跟前一样,对你讲话……而你呢,却……哼,你真是个傻瓜!我此刻不想送你到巴维尔?伊凡尼奇那儿去了!”
镟匠松开手里的绳子,他感到一阵恐惧,甚至下不了决心回头去看老太婆。他问她话,却没有听到回答,他就更加害怕了。最后,为了搞清他的老太婆究竟怎么了,他左手去摸了一下她的手,但依旧没有回头。这一次他感到她的手冰冷冰冷的。镟匠的手如同鞭子一样垂了下去。
“天呐,她已死了!这下可完了!”
镟匠哭了。他的懊恼超过了哀伤。他想:世事真是变幻莫测,他的哀伤刚刚开了头,就大祸临头了。他还没顾上同他的老太婆好好过日子,还没顾得上在她死前跟她说对不起,她就这样死了……他们一起过了四十年,这四十年却好像在浆糊里过去的,发生的全是醉酒啦、打架啦、贫穷啦,根本没有觉得是在生活。但是,正当他觉得可怜她,觉得对不起她,觉得离开她就无法活下去的时候,老太婆却死了,她再也不会等到这一刻了。
“是的,她经常挨家挨户讨饭,”他回想,“她出去讨饭是我打发出去的。糟糕!她应该再活上十年,这个笨蛋;照目前这样,我敢说她认为我才是那样的人……上帝啊,我此刻该把车往哪儿赶啊?不用去医院了,该去墓地了。往回走!”
镟匠调转马头,用鞭子使猛力抽着马。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路越来越难走了。他一点儿也看不见马轭了。雪橇不时地撞到小枞树上,黑乎乎的一个东西抓伤了他的手,在他眼前一闪即逝;能看见的地方,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镟匠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了。
“假如能从头再活一次该多好……”镟匠想。
四十年前,年轻的玛特辽娜漂亮、快乐,而且出身于富贵门第。他们把她嫁给他,就是看上了他的好手艺。幸福生活的全部条件都具备了,但是不幸从他在婚礼上喝醉了酒,睡在炉台上就开始了,他从此再也没醒过,直到如今。他还记得他的婚礼,但是结婚以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除了还不忘喝酒、打架、醉倒之外,其他事他没一点儿印象。就这样匆匆浪费了四十年的时光。
天渐渐黑了下来。
“我去哪儿啊?”镟匠猛地想起来,“我该埋了她,但我却往医生那儿去……我是否疯了?”镟匠又是调转马头,又是狂抽鞭子。那匹破马憋足了劲,小跑起来。他不住地抽着马背……他身后传来磕磕碰碰的声响,他明白这是他那死去的老太婆的头碰在了雪橇上。天越发黑了,风越刮越冷,冷得刺骨……
“如果能从头再活一次该有多好,”镟匠想,“那我就去买新的工具,去找活干……把赚得的钱交给我的老太婆……该这样的!”
缰绳从他手里滑脱了,他找着了,想去捡,可是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那也没什么关系……”他想,“马自己会走,它知道路。我应该先打个盹儿……在下葬或安灵祭前,养养精神总是应该的。”
镟匠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马站住了;睁眼一看,前面好像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大概是草屋子,又大概是稻草堆……
他想爬下雪橇,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浑身发麻,已经动弹不了,反倒不如挨冻的好……于是他平静地睡熟了。
镟匠刚一醒来就看到自己在一间大屋子里,灿烂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他看见面前站着几个人,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说明他自己是个懂事的规矩人。
“各位老兄,请给我的老太婆安排一次安灵祭吧,”他请求道,“应当告诉神父……”
“好的,行,行;躺下吧!”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啊,亲爹!巴维尔?伊凡尼奇!”镟匠看清楚了,接着惊叫起来,“您老人家,恩人!”
他想跳起来,在医生面前跪下去,但是忽然感到自己的胳膊和腿不听使唤了。
“我的胳膊呢?医生,我的腿呢?”
“和你的胳膊和腿说再见吧……它们冻坏了!得了,得了!……你为什么哭?你已经活了一辈子了,感谢上帝吧!我看你已经活了六十年了吧——这么说也活够了!……”
“我伤心啊!……您老人家,我太伤心了!求您开恩帮帮我,救救我吧!假如能让我再活上五六年该有多好……”
“这是为什么?”
“我得把人家的马还回去,……我得把我的老太婆下葬……在这个世界上,时间过得太快了!求您了,巴维尔?伊凡尼奇!我给您做上好的、有密纹的白桦木烟盒!我给您镟几个球……”
医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出了病房。这个老镟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