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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在流放中 (1)

第十九章 在流放中 (1)

岸边燃着一堆火,外号“聪明人”的老谢米扬和一个不知姓名年轻鞑靼人坐在那里;还有三个渡船船夫在茅草屋子里等着。谢米扬是个六十岁的老头,依然显得精神矍铄,他已有几分醉意;他本应该在茅草屋里睡觉,但是他衣袋中还装着半公升的酒,他恐怕屋里的船夫会向他讨酒喝。那个鞑靼人有病,精神十分不好,把全身的衣服裹得紧紧的,如果此时在夸希木彼尔斯克省有多好,家里的妻子是多么的漂亮聪慧。他才二十五岁,此刻坐在火堆的亮处,脸色苍白,病容里带着几分哀伤,好像还是个孩子。

“这里当然不是天堂啦,”“聪明人”说,“你也看到了,除了水、光秃秃的河岸,还有那粘土,其它的可就没有了……复活节早就过去了,但是河水里还漂着冰块,而且,早上天上还飘了一阵雪花……”

“糟透了!糟透了!”鞑靼人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停在河岸边,那是只被称作“卡尔巴斯”的大驳船。河那边,有些火光,忽亮忽灭,这是有人在烧去年的草。

鞑靼人望着夜空。星星和在家乡看见的同样多,四周田野里也一片漆黑,但总让人觉着缺点儿什么。在他家乡希木彼尔斯克省,星星和这里完全不同,天空看上去也不一样。

“糟透了!糟透了!”他一直嘟哝着同一个词儿。

“慢慢地,你就会习惯这里啦!”“聪明人”说,他笑了,“你如今还很年轻。你觉得比任何人都命苦,但是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告诉自己:‘愿上帝让大家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才好呢!’你看看我。一个礼拜过后,那时水退了,我们就要张罗好摆渡的事。你们就得到西伯利亚四处飘泊。我呢,留在这里,从河这边划到河那边。我昼夜不分地划来划去过了二十二年。我在河上面。感谢上帝,我是什么也不要;只求上帝让大家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好。”

鞑靼人堆添了几根枯树枝,躺下来,说:

“我父亲是个多病的人。他死后,我的母亲和妻子就能够上这儿来了。她们答应过我的。”

“你要你母亲和妻子来这儿干什么?”“聪明人”问,“你真是太糊涂了,老弟!真是鬼迷了心窍;见鬼去!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千万不要让魔鬼控制了你。如果他用那些女人来勾引你,那你就坚决抵制,说:‘我才不希罕!’他用自由来诱惑你,那你就咬住牙,告诉他:‘我不希罕!我什么也不要。不要爹娘,不要老婆,不要自由,不要田园!我什么也不要,滚他妈的!’”

“聪明人”拿口酒,接着说:

“老弟,我既不是普通的农民,也不是出身粗人,我是教堂执事的儿子。我没被流放的时候,住在库尔斯克,我始终穿一身礼服;但眼下,我竟然都能躺在地上大嚼青草了。但求上帝能使大家都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好。在我看,谁也没我过得富足,谁也没我这样自由自在。他们把我从俄罗斯流放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从第一天就咬紧牙关:我什么都不要!魔鬼拿我的老婆,拿我的亲人,拿自由来诱惑我,但是我对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我早就下定了决心,你看着吧,我过得多自在,我没有怨天怨地的。谁要是对魔鬼让步,听了他的话,即使只有一次,那就完了,这人就没治了:他深陷泥潭,受了灭顶之灾,别想再爬出来。

“不仅你这样的傻农民会完蛋,就连那些老爷们,很有学识的人,也和你一样。十五年前,他们从俄罗斯押来一位老爷,他没有同自己的兄弟平分家产,而且搞了一份假遗嘱。听说,他是个公爵,或男爵,说不定他只是个当官的——谁知道呢?好,那位老爷一到这儿,头一件事就是在木赫尔庆斯科叶买下了一所宅子和一片土地。‘我要用自己的劳动来吃饭,’他说,‘我要努力干活儿,不在乎汗流满面,原因是我现在不是老爷了,’他说,‘我已是移民了。’‘呀,’我说,‘求上帝保佑您,这事可挺好。’那时他是个青年,忙忙碌碌,万事谨慎;他亲自收割庄稼,下河打鱼,还骑上马跑出六十俄里的路。但是,糟糕的事是:从第一年起,他就骑马去古里诺邮局取信。他一直站在我的渡船上哀声叹气:‘唉,谢米扬,我好长时间没收着家里寄给我的钱了!’‘您用不着钱,华西里?赛尔盖伊奇,’我说,‘您要钱干什么?忘了过去,抛开一切,好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您就好像做了一场梦;您重新过活好了。

别听魔鬼的话,’我说,‘您不会从他那里捞到什么便宜,他只会把你拉到死路上。如今您想要钱,’我说,‘但是过不了多久,瞧着吧,您就会想要其它的东西了,随后越要越多。如果您想使自己得到幸福,’我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也不要。对了……如果,’我对他说,‘如果上天有意要捉弄咱们,那就不要向他屈服,对它叩头,而要鄙视它,嘲弄它,否则它还会嘲笑您的。’这就是我所告诉他的……两年后,我把他渡到这边岸上来,他始终笑个不停。‘我现在上古里谱去接我的妻子,’他说,‘她可怜我,‘她就来这里了。她,多么善良。’他乐得找不到北了。过了一天,他和妻子一同来了。她是位年轻貌美的太太,抱着一个小女孩。那位华西里?赛尔盖伊奇先生,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不住嘴地夸她如何好。‘对了,谢米扬老兄,在西伯利亚这个鬼地方,人也得活下去!’‘哼,好吧!’我心想,‘用不了多久,可能他哭都哭不出来。’从那以后,几乎每个礼拜他都要去古里诺邮局,去询问他家里的钱寄到没有。他花钱,没有节制。

‘她留在西伯利亚陪我,牺牲掉她自己的青春和美丽,’他对我说,‘她甘愿跟我一块儿受苦,因此,我应该让她过得舒适,快乐……’为让他那娇贵的太太高兴,他开始跟官场上的人和各式各样的坏家伙们来往。他得招待那帮人吃喝,还该买一架钢琴,长沙发上总也得蹲着一只哈叭狗才行——真是活见鬼!……总而言之,奢侈、华贵、娇生惯养。那位太太没跟他过多长时间。她怎么能住得下去!粘土、水、寒冷,没有新鲜蔬菜,没有水果。来往的全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和醉鬼,根本不懂礼节规矩;而她却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娇生惯养,见过世面的……感到烦闷透顶了。再说她丈夫吧,无论你怎么说,此时终究不是老爷了,而是普通的移民——没以前那么体面那么尊贵了。我还记得,三年前在圣母升天节【圣母升天节是基督教的节日,在每年的八月十五日。】头天晚上,有人在对岸喊我。我把船划过去。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位太太,穿得严严实实,跟着一位年轻的老爷——一个官模样的人,一同来了。我把他们渡过这边岸上来,他们坐上雪橇,疾驰而去。要到早上的时候,华西里?赛尔盖伊奇赶着马车来到这里。

‘我妻子跟一位男人来过这儿没有,谢米扬?’‘过去了,’我回答说,‘估计您是追不上了!’他飞驰而去,追赶他们去了。他一直追了五天五夜,后来我渡他过河时,他趴在渡船上,用头撞船板,号啕大哭。‘搞了半天却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说着,我笑他,还点拨他,‘即便在西伯利亚,人也能活下去啊!’他却撞得愈发厉害……随后,他就开始向往自由了。他妻子偷偷地逃回俄罗斯,当然他非常想上那儿去看看她,把她抢回来。他呀,差不多天天都骑着马飞奔,不是上邮局,就是进城去找官老爷们;他老写呈文寄给他们,求他们可怜他,放他回老家;据说光打电报的钱就有两百来个卢布。为了这些,他卖掉了土地、把宅子也押给了犹太人。他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脸色发黄,看上去病怏怏的,和得了肺结核一样。他如果和你讲话,就会发出‘唏哩——唏哩——唏哩’的声音……眼睛含满泪水。他这么递呈文,苦恼了八年,但是现在他又复活了,又高兴了;他迷上了另外一样东西,是他的渐渐长大的女儿!他看着她,他疼爱她。她呢,真是个好女孩:长得非常漂亮,活泼开朗。每个礼拜天总是和她父亲一同骑马去古里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