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5)
“哼,等着瞧吧,如果有一天您中了风,或者如果有个傻子或者粗鲁的人当众侮辱您,如果您知道他侮辱了您他却仍旧太平无事——哼,到那时候您才会明白您让别人去理解和寻求的所谓‘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您这话太新奇了,”安德列?叶菲密奇愉快地笑着说,“您那种关于理解和追求真正幸福的观点,很有意思。感谢您对我的性格勾勒出一张生动的素描,我承认,跟您谈话,我得到了很大的乐趣。好,我已经听完您的言论了,现在该听听我的了!……”
十
他们已经说了一个多小时,这给安德列?叶菲密奇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从此,为了获得这种乐趣,他天天到第六号病房去,有时他早晨也去,午饭后也去,直到黄昏时分,他往往仍旧在病房里跟伊凡?德密特里奇交谈。开始时伊凡?德密特里奇躲避他,怀疑他心存诡计,所以他公开表示了对医生的敌意。可是后来相处时间长了,彼此也熟悉了,伊凡?德密特里奇也逐渐转换成了傲慢的讥诮态度。
不久医院里传遍了安德列?叶菲密奇医生常到第六号病房去的流言。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尼基达,护士,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那儿去,而且往往一去就呆上几个小时,他说了些什么,可却从没有见他开出药方。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也常常发现他不在家,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达留希卡也变得有些心烦,因为现在医生不按规定的时候喝啤酒,甚至有时候连吃饭都不准时。
六月末的一天,霍伯托夫医生去看望安德列?叶菲密奇,想跟他商量点事。医生不在家,就到院子里去寻找,有人告诉他说老医生又到第六号病房去探望神经病人了。于是他就径直向第六号病房走去。站在门道里,他听见了如下的谈话:
“我们永远也谈不来,您也休想把我变成您的追随者,我绝不会服从您的信仰,”伊凡?德密特里奇生气地说,“您完全不懂现实生活,也从未经历过苦难和折磨,只是靠吸别人的血来过寄生生活,您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而我呢,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快乐过,每时每刻都在受苦,因此,我认为我在各个方面都比您强,您没有资格来开导我!”
“我根本不想改变您,或者让您服从我的信仰,”安德列?叶菲密奇说,“我们交谈的重心不在于此,我的朋友。问题不在于您从苦海中来,而我一出生就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抛开它,要紧的是你我一样会思考,我们彼此也看出了对方是善于思想、善于推理的人;所以无论我们的见解差别有多大,这却是联系我们的枢纽,如果您知道我是多么厌恶那种普遍的庸俗、糊涂、呆板、迟钝,而每次跟您谈话,我又是多么快活就好了。您是个有头脑的人,我觉得能与您相处非常快活了,我以前很少有过这种快活。”
霍伯托夫推开了一点儿门缝,往病房里偷看,他发现戴着睡帽的伊凡?德密特里奇跟安德列?叶菲密奇医生并肩坐在床上。疯子在不停地做着鬼脸,深身哆嗦,裹紧身上的睡衣;医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对此视而不见。霍伯托夫冷笑一声,耸耸肩膀,跟尼基达对视了一眼,尼基达也耸了耸肩。
第二天霍伯托夫跟助理医务员一块儿又到第六号病房,想偷听医生与疯子的谈话。
“我们的老医生仿佛完全变疯了!”霍伯托夫走出小屋对助理医务员说。
“求主宽怒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叹息道,“我承认,可敬的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我早就料到有一天会出乱子,没想它会来得如此快!”
十一
这以后,安德列?叶菲密奇发觉他的佣人、护士、病人等,每次碰见他,都死死盯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然后几个人交头接耳,仿佛在议论什么。往常他每次在花园里碰见了总务科长的小女儿冯霞,总是很高兴地与她打招呼,可是现在当他带着微笑走过去想拍拍她的脑袋时,不知为什么,她却飞快地跑开了。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听他讲话,也不再说“我同意您的观点”了,却紧张而且含糊地说:“是,是,是……”而且常常以忧虑悲伤的眼神注视他;他劝安德列?叶菲密奇戒掉伏特加和啤酒,可是却不敢直截了当地提出。有大约两三回,霍伯托夫也来看他,也力劝他戒酒,而且莫名其妙地让他吃一种医治神经的镇静剂——溴化钾。
八月的一天,安德列?叶菲密奇收到了市长的一封信,还请他参加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他按照信上的时间到了市政厅,发现在座的有县立学校的校长、市议会议员、军事长官,还有霍伯托夫和一个绅士,经过介绍才知道这个人是一位医生。
“有一点公事牵涉到您的医院,”市议员首先发言,他对安德列?叶菲密奇说,“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刚才对我们说起医院大楼的药房太拥挤了,应当搬到偏屋去。搬迁前需要对偏屋进行修理。”
“对了,不修理是不行的,”安德列?叶菲密奇想了一想,才这样说,“要把院子角上那个偏屋改作药房,我想没有五百卢布办不了这件事,但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大家你看着我,我瞅瞅你,谁也不再发言了。
“十年前我已经向您提到过,已写在我呈给您的报告里,”安德列?叶菲密奇接着说,“按照现在的发展状况来看,这所医院相对于这个城市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品,完全超过了它的负担能力。这个城市在不必要的建筑和多余的人员方面浪费太多。我相信如果我们换一个好办法,那么可以用那笔钱维持两个模范医院。”
“好!那就换一个办法!”市议员说。
“我已经给您写了报告,请把医疗部门移交地方议会办理。”
“好啊,把钱移交给地方议会,那钱很快会进了那些地方议员的腰包。”绅士医生笑着说。
“事情果真会如此。”市议员点了点头。
安德列?叶菲密奇无精打采地说:
“我们不能妄自猜测,应该公道才对!”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这时茶端上来了。不知为什么,军事长官露出十分窘迫不安的神情,隔着桌子碰了碰安德列?叶菲密奇的手,说:
“您完全把我们忘了,大夫,不过您是修行僧,会思考且道德高尚。”
安德列?叶菲密奇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低声地说话,说城里人把他们的生命力、心灵、智慧和光阴,白白耗费在打牌和散布谣言上,不肯享受智慧所提供的各种各样的快乐,可实在是让人觉得太可惜了!只有智慧才是有趣的、了不起的、高尚的东西。而其他的一切,都是卑微低劣的。霍伯托夫忽然问他:
“安德列?叶菲密奇,请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发金黄的医生听了回答后就用那种审判官的口气问安德列?叶菲密奇今天是礼拜几,一年有多少天,第六号病房是不是有个了伟大的哲学家?
安德列?叶菲密奇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问他这些低级的问题,在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他说:“是的,他有精神病,不过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等到他穿大衣准备离开时,军事长官就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他的肩上,叹了口气说:“现在已经到了我们这些老头子回家休养的时候啦!”
安德列?叶菲密奇直到走出市政厅之后,才突然明白这原来是一个考察他的精神状态的鉴定会。他一想到别人问他的那些问题,就觉得脸发热,而且不知怎的,他生平第一次这样沉痛地为医学惋惜。
“天哪!……”他想起那些医生刚才是怎样盘问他,要知道,不久前他们才听完精神病学的分析课,并且通过了考试——那么怎么会连一点儿精神病学的基本常识都不懂?
他有生一来头一次感到受了侮辱,于是非常生气。
当天傍晚,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来看他。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没有跟他打招呼,就直奔他面前,握住医生的手,很激动地说:“我亲爱的朋友,请把我当作您的朋友,请相信我对您感情……”仍旧动情地往下说,“我因为您的教养,您高尚的灵魂而爱您。那些医生受职业限制对您没有说了真话,可是我要说实话。您的身体不大好,对不起,可是这是实话,在您周围的人早就注意到了。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医生刚才还对我说:为了您的健康起见,您必须去休养,去散散心也行。这话非常对!过两天我恰好去度假,出去换换空气,您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块儿去,去回忆我们过去的幸福时光!”
“我觉得我的身体很好,没有必要休养,”安德列?叶菲密奇说,“我不能走,我将用其它办法来表明我对您的友情!”
丢开了书本,丢开了他的达留希卡,丢开了伏特加和啤酒,丢掉这些二十年来已经固定成型的生活秩序,不明不白地走掉——这种想法一开始使他觉得非常荒唐而离奇。可是想起市政厅上的那番盘问,想起回家时候沉重的内心压力和侮辱,那么暂时离开这,避开那些把他看作疯子的蠢人,也不错,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您打算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莫斯科、彼得堡、华沙去……值得一提的是,在华沙,我度过了非常快乐的五个年头,那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去吧,我亲爱的朋友!”
十二
一个星期之后,有人向安德列?叶菲密奇暗示,要他离职休养,他必须把辞呈报告交上去,医生对这件事早已不在乎了。再隔一周,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和他已经坐上一辆邮车,到最近的火车站去,他们要乘火车去度假了。他们坐马车走了两天,在路上住了两夜,在每一个歇脚处,如果他们喝茶用的杯子没有涮干净,或者马车夫套马赶车的速度慢了一点,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就会浑身发抖,大发脾气,大声嚷道:
“闭上你的鸟嘴,休得强辩!”
坐在马车上他高谈阔论,一会儿讲到高加索,一会儿又到了波兰。他讲得特别起劲,一面讲一面用手比划,并用面部表情来让人确信他所讲的千真万确。他说话时正面对着安德列?叶菲密奇,讲话溅出的唾沫不时喷到了医生脸上,还有他那大笑的声音,都让医生感觉很不舒服,因为这让他无法静下心来,他无法思考问题。
为了省钱,他们买了三等车厢的票,这个车厢是不允许吸烟的,乘客有一半是有钱有势的人。很快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就跟所有的人成了朋友,从这个座位换到那个座位,埋怨说他们太不该坐这样的火车旅行。早知这样,还不如骑马。一天走一百俄里,还可以观赏沿途的美丽风景,赶完了路精神抖擞,浑身舒畅。很快又谈到到今年的收成,邮政局长一口咬定那是因为宾斯克沼泽地带排干了水,以致很多地方干旱而颗粒无收。他一讲起来别人就甭想插嘴,而且他越讲越兴奋,越兴奋声音就越大,并不停地指手画脚,使得安德列?叶菲密奇非常厌倦也很疲劳。
“我们俩究竟谁是疯子?”他想,“究竟是我,还是他那个自以为比车上任何人都聪明而风趣、因此不容人消停的自私自利的人呢?”
他们很快到了莫斯科,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换上了没有肩章的军衣和镶着红条丝的裤子,戴上军帽,这样当他走在大街上时,兵士们都向他立正行礼。安德列?叶菲密奇现在才发现他原有的绅士风度和优点都荡然无存,只有那令人恶心的缺点不断地表现出来。他喜欢高高在上,时时刻刻都有人来伺候他,即使完全没有必要。火柴就在桌上,他也看见了,却不伸手去拿,而是大声嚷着让茶房给他送火柴来。即使有女佣在场,他也只穿着内衣内裤走来走去,丝毫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他对所有的听差,哪怕是老人,也一律称呼“你”而不是“您”,遇到不能让他满意的事,他就破口大骂他们。安德列?叶菲密奇心想这种老爷的派头,真让人觉得恶心。
首先,密哈益?阿维梁尼奇领着安德列?叶菲密奇到伊维尔斯卡雅教堂去。他诚挚地向神祷告,叩头,之后,深情说:
“即使不信神和上帝,可是稍稍祷告一番,内心也会得到安定,让我们来亲吻神像吧,我亲爱的。”
安德列?叶菲密奇很不情愿地吻了吻神像,同时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摇了摇头,又小声祷告一番。
随后,他们又去了克里姆林宫,看一看大炮和皇家的大钟,甚至用手去摸摸,后来他们欣赏莫斯科河对面的风景,游览救世主寺和鲁密昂蔡夫博物馆,总之,想去的地方都去了。
晚上他们在切斯托夫饭店菜吃饭。
十三
就这样医生跟着邮政局长消磨时光,可是总有一种感觉占据他的心胸:讨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他总想离开邮政局长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而局长却认为自己有责任不准医生离开半步,总是千方百计给他找消遣的办法。到了没有地方可去了,他就跟医生聊天给他解闷。安德列?叶菲密奇不好拒绝他,声称病了,不能再陪他聊天了,只想整天呆在屋里安静休息一下。局长说既然如此,他也留在屋里陪着他。安德列?叶菲密奇没办法只好躺在沙发上,脸朝向靠背,极力忍受着局长喋喋不休的唠叨。医生根本听不进他在讲什么,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心怦怦乱跳,可是出于礼貌,他又不能请求局长住口或者走开,幸好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觉得整天呆在房间里实在闷得慌,饭后就出去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