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6)
安德列?叶菲密奇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感觉非常痛快!安德列?叶菲密奇本想把近几天来所见所闻仔细想一遍,可是脑海里总是出现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的影子,这使他非常烦乱。
“可是话说回来,他好心好意请了假,陪我出来旅行,还算是出于友情和义气呢。”医生这样想着,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烦恼。“难道还有比这种友情的呵护更让人难受的吗?虽然他完全出于好心,但是现在却让人感觉讨厌,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以后几天,安德列?叶菲密奇一直假装病还未好,不肯出去。他一直躺在沙发上,当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同他谈话来为他解闷,他只好默不作声地忍着;当他有了朋友去散步,他便闭目养神,思考问题。他后悔不该出来受这份罪,他仍无法摆脱生他朋友的气,因为哈密益?阿维梁尼奇变得健谈而随便了,好像旅馆就是他的家。无论他怎样克制,仍无法摆脱烦恼,而他的思想也转移不到严肃、高兴的问题上去。
“伊凡?德密特里奇跟我描述的现实生活,今天才体会到,真是苦不堪言。”他感到灰心丧气。他宽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就当它是一场恶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我总要回去,那时一切又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到了彼得堡,他还是称病不出门,天天躺在沙发上,只是偶尔起来喝啤酒。
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却急于华沙去,因为那里曾经留下他的美好回忆。
“我亲爱的朋友,我去那么干什么?”安德列?叶菲密奇恳求说,“您一个人去会玩得更开心。求求您让我回家好了!”
“那怎么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说,“华沙可是个伟大的城市,我在那里快乐地呆了五年。”
安德列?叶菲密奇不好拒绝他朋友的好意,而且他也缺乏坚持己见的意志,只好勉强答应了。到华沙之后,他一住进旅馆就,躺在沙发上,跟自己生气,也埋怨他的朋友,甚至这里的茶座,因为他们不理解俄国语;可是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更健谈,更快活,整天在城里跑,寻找他的老朋友。甚至有几天不回旅馆过夜。一天清晨,他这回旅馆,神情激动,头发乱糟糟的。他在房里转来转去,很久才说:
“名誉第一!”
接着他又走,忽然抱住头,悲惨地说:“是的,名誉第一,,我真是该死!我亲爱的朋友我为什么要来游历这个巴比伦,”他接着对医生说,“您真该以我为耻,我打牌输了钱!给我五百个卢布吧!”
安德列?叶菲密奇将五百个卢布交给哈密益?阿维梁尼奇。他过了大约两个钟头,他又回来了,往一张安乐椅上一坐,叹着气说:
“我的名誉总算保住了!我们立刻离开这座该死的地方,我的朋友,我连一分钟也不愿再呆下去。”
十一月份,他们又回到了那座小城。霍伯托夫医生接替了安德列?叶菲密奇的职位,但他仍旧住在以前住的屋子里,只等安德列?叶菲密奇回来,搬出医院,他才有机会搬进医院来住,而那个“厨娘”早已在一个偏屋里住下了。
总是有新的谣言从医院传出来。据说那个厨娘跟总务科长大吵一架,吵完之后总务科长跪在她面前求饶。安德列?叶菲密奇回来后的第一天,不得不到处找房子,以便搬家。
“我的朋友,”哈密益?阿维梁尼奇有些羞涩地说,“原谅我问您一个唐突的问题:您手头还有多少钱?”
安德列?叶菲密奇数了数他口袋里的钱:“八十六个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您将靠什么维持生活?”
“我已经说啦,除了这八十六卢布……我身无分文了。”
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一直认为医生是个正人君子,但仍旧怀疑他至少有两万卢布的家产,现在安德列?叶菲密奇只剩八十六个卢布,竟然没有维持必要的生活的钱,不知为什么因,他忽然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地抱住了医生。
十四
安德列?叶菲密奇搬进了一所小房子里,这所小房子除了厨房和洗手间之外,只有三个小的房间,医生住两个朝街的房间里,达留希卡和女房东住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有时候女房东的情人,到她这里过夜;这个人一来,就在厨房里坐下,要伏特加喝,大家觉得既害怕又不自在;医生便把房东的孩子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睡在地板上,这给了他很大的满足。
他仍旧八点钟起床,喝完早茶以后坐下来,看旧书和旧杂志。因为他没有了经济来源,所以也就没有钱再买新书了。他读书看报感到很吃力,书本已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了。为了不让时间浪费掉,他就给他的书做了一项详细的书目,在书背后贴小标签,尽管这种工作机械乏味,但他觉得这样比看书要更有趣。有时候他坐在厨房里,跟达留希卡一起削土豆皮,或者捡荞麦的麦屑,他也觉得很有趣味。周末,他就到教堂去,站在教堂外倾听教堂里优美的圣歌,这时他脑海里会浮现出他的父亲、母亲、大学、各种宗教;尽管他心气平和,但内心深处不却总是断涌上来忧郁。当他从教堂走出时,仍没有从沉思中完全摆脱出来。
有两次他特意到医院去看望伊凡?德密特里奇,每一次伊凡?德密特里奇都激动,他难以控制;他告诉安德列?叶菲密奇不要再来看他,他早已对这种毫无用处的空谈厌倦了;而且他请求:自己承受的苦难,向那些该死的蠢货中得到一种补偿——给他提供一间单人的病房。当安德列?叶菲密奇向他告辞时,祝他晚安,他却粗暴无礼地说:“滚你的!”现在安德列?叶菲密奇不知道是否该再去探望他了。
从前,在饭后休息的时间里,安德列?叶菲密奇总是在房间里边走来走去,沉思,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只会躺在沙发上,脸朝着靠背,满脑子的无法抑制的小憩思想。有时候他想到自己工作了二十多年,到头来既没拿到年薪,也没有拿到一分钱补助,就愤恨不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确实没有认真努力地工作过可是,所有的文官,不管他是否工作诚实,只要没有违犯法律,都可以拿年薪的。可为什么只有他是例外?每次他从百货店前走过,开店的女人对他微笑,示意他买点东西时,他看着自己空空的口袋,心里就怦怦直跳,感觉非常害羞!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欠下了三十二个卢布的啤酒钱,以及女房东的房租钱。达留希卡悄悄地将旧衣服和书本卖掉,还欺骗女房东说医生很快就会拿到一笔年金的,让他放心。
他为那一趟旅行花掉了他一千个卢布而后悔。想到这些,他更烦躁,霍伯托夫经常来看望他并认为看望生病的同事是他的义务。可安德列?叶菲密奇却非常讨厌他。尤其是他自以为有给同事看病的责任。每次来,他总带来一瓶溴化钾和几颗大黄药丸。很明显,他认为老同事精神有问题。
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也认为有责任来慰问老朋友,给他说些笑话,替他解解闷。每次他看安德列?叶菲密奇的时候,总是装出一副很潇洒的样子,对他大笑,还一个劲儿地说:今天他气色很好;谢谢上帝,他已经慢慢恢复了。这些违心话的背后却是说他的朋友已经无可救药了。他欠着医生五百个卢布,所以心里很不好意思,怕医生向他要回。因此他总显得拘束、不安,为摆脱这种局面,他只有极力大声地笑,把话说得更加风趣。这对安德列?叶菲密奇和他自己,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每当他在,安德列?叶菲密奇总是躺在沙发上,脸对着靠背,一声不吭。他感觉自己心头压着一层层水锈,邮政局长来一次,水锈就要高上一层。总之,他对邮政局长深恶痛绝,真想把他拒之门外,但每一次都不忍心,还是让他进屋里来。
为了消除那些小憩的感觉,他便幻想:他自己、霍伯托夫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迟早会死掉,一点儿痕迹也不留,假设一百万年之后有个天使从地球上空飞过,他所能见到的只有泥土和光秃的峭壁。世上的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又有什么理由在百货店老板娘面前害臊呢?那个自以为是的霍伯托夫,那个虚情假义的邮政局长,让人讨厌,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一切琐事,都是毫无意义的,没有必要理睬。
可是尽管如此幻想,他仍然无法解脱。
十五
一天,吃过饭后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又到医生这儿来了。碰巧,霍伯托夫带着溴化钾也来了。安德列?叶菲密奇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
“今天,您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密哈益?阿维梁尼奇仍是老生常谈,“对了,您今天显得格外精神。”
“您也真该到了复原的时候了,”霍伯托夫说,他打了个呵欠,“大概您也腻烦了。”
“咱们会复原的,”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快活地说,“咱们会再活一百年!是不是,我的老朋友?”
“一百年活不到,再活二十年应该是绰绰有余的,”霍伯托夫安慰说,“没有关系,我的老同事;别灰心……您会好起来的。”
“将来咱们还要拿点颜色让他们瞧瞧!”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笑起来,并拍了拍朋友的膝头。“还要拿点颜色出来叫他们瞧瞧!明年夏天,我们到高加索去,骑上快马,到处游荡。等到我们从高加索回来,也许这里会有一场令人兴奋的婚礼,”说到这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眨了眨眼睛,“我们会给您做媒的,介绍一位美丽的俄罗斯姑娘!”
安德列?叶菲密奇猛然觉得水锈已经漫过了他的喉咙,他忍无可忍地跳起来。
“庸俗!无耻!”他大喊,“难道你们不觉得你们话很无聊?你们简直是群傻瓜蠢货!”
他本想温和地,有礼貌地讲完,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忽然他高举拳头,浑身发抖地向他们走过去,大声嚷道:“躲开我!你们这两个蠢货,给我滚出去!”
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和霍伯托夫你瞅瞅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们慌了,他们从未见过医生发火,他们更加认定医生精神上有问题,从而坚信他的病没有好转的希望了。
“快滚出去,你们这两个蠢货!”安德列?叶菲密奇接着嚷道,“蠢货!傻子!无耻!我既不需要你们的友情,也不需要你们的药品,我只要你们滚开,再也别让我看见你们!可恶之极!”
霍伯托夫和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赶紧往后退,退出门外转身就跑了。安德列?叶菲密奇从桌子上拿起那瓶溴化钾,愤怒地朝他们的背影扔过去。
“滚你们的!”他跑到过道上,注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大声嚷道,“滚!永远不要再来,一群蠢货,卑鄙!可恶之极!”
安德列?叶菲密奇然后在沙发上躺下来,他浑身瑟瑟发抖,嘴里反复地重复着:“蠢材!傻蛋!”
过了很久,他的怒气才渐渐平息,当他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时,首先想到的是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羞愧、非常难受,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他的智慧和礼貌哪儿去了?对生活的理解、对哲学意味的恬淡追求,那些优美的言辞和高尚的情操,如今都到哪里去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无法忍受以致爆发的时候,自己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并不为自己的这种勇气高兴,相反,他觉得非常羞愧和痛苦,他为自己的粗暴和不礼貌的态度而懊悔。
医生因为羞愧和后悔,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他去了邮局,为昨天的事向邮政局长道歉。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抓着医生的手,感动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并不怪罪您!”他向里面喊道:“搬把椅子来!你先等会儿!”他对一个正从柜台上窗洞里向他递过一封挂号信的农妇嚷道,“你没见我正忙着吗?”接着他又跟医生的说道,“过去的事不要去管它了。请坐吧,我亲爱的朋友!”
沉默了一会,他又对医生说:
“我从没有惹您生气的意思。真的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理解您。昨天您发脾气,把我和医生吓坏了。亲爱的朋友,您怎么不认真地治一治您的病呢?难道这样拖下去您就能恢复健康吗?……原谅我的心直口快,”邮政局长说,“您生活的环境很差,房间拥挤而且很脏,没人来照顾您,也没有钱来治病……我亲爱的朋友,为了您的健康起见,医生和我央求您,住到医院里去吧!那里有营养丰富的食物,又有护士照顾您,有医生为您治病。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也希望您搬到医院里去,他会尽力治好您的病!”
安德列?叶菲密奇看到朋友对自己的真诚关心,他已经被打动了。
“我的朋友,不要听信那些话!”他小声说,把手按在胸口上,“您不要听别人瞎说八道!我根本没有病!我的病因主要是因为二十多年来在本城我只找到了一个有头脑的人,而这个人又被关进了疯人院。我觉得无论怎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都没有关系,我准备承担一切。”
“还是进医院吧,我亲爱的朋友,这样您很危险!”
“掉进深渊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好朋友,您一定要答应我,搬进医院,这样我也心安了。”
“既然您这样恳请我,我就答应您吧。可是我再说一遍,我已经陷入绝境,现在的一切,包括朋友之间的真情,都只有一个结果——引我走向死亡。”
“好朋友,您会复原的,您一定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