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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六号病房 (4)

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4)

“您是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这样无论处在怎样的环境里,您都能保持内心的平衡,您从中会学会从容大度。那种极力要深刻理解生活的思索,那种对人间愚蠢的干扰而保持十足的蔑视——这是两种幸福,人类还从未体会过比这更高的幸福。您真的非常了不起,即使生活在三道铁栅栏里,却仍旧能够享受这种幸福。就像希腊哲学家戴奥吉尼,虽然住在一个桶子里,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皇帝都快乐。”

“戴奥吉尼是个傻瓜,”伊凡?德密特里奇地说,“您为什么向我提戴奥吉尼,说什么理解生活?”他忽然又愤怒地跳起来叫道,“我热爱生活,而且非常狂热!但我内心深处会涌出恐惧;一到这种时候我就害怕我会发疯,我想要一心一意地好好生活!”

他激动得在病房里乱转,然后又低声说:

“每当我幻想起来,脑子里就会出现种种幻觉:有人来找我,我听见了说话声还有轻音乐,我觉得我在穿过一片树林或者沿着海岸走着,我渴望着纷扰、繁忙……请告诉我,有消息吗?”伊凡?德密特里奇问,“外边怎么样了?”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情形,还是一般的情形?”

“哦,首先是城里的情形,然后再告诉我一般情形吧。”

“唉,没什么可说的。城里特别无聊,就连聊天,或者听您自己发表一些见解的人都找不着。没有新来什么人。只有一个姓霍伯托夫的年轻医生,是刚来的。”

“我还没死,他就来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脾气粗野吗?”

“他不怎么有教养。您知道,……凭各种征兆来看,我们的大城市并没有智力停滞的情形;可是不知为什么,被派到城里的人,我们瞧不起。”

“是的,这是个不幸的城市!”伊凡?德密特里奇叹道,他自己笑了,“一般的情形呢?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哪一位又在报纸上写文章了?”

病房里已经暗了下来。医生站了起来,立在床边,给他讲述国内外发表了哪些文章,以及现在看得出来的思想潮流。伊凡?德密特奇认真地听着,不时提些问题。可是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双手抱住头,背对着医生躺到了床了。

“怎么啦?”安德列?叶菲密奇惊讶地问。

“您甭想再听见我说话!”伊凡?德密特里奇地说,“躲开我!”

“为什么?”

“我跟您说:躲开我,不要一个劲儿地问。”

安德列?叶菲密奇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叹口气,走了。他在过道里对尼基达说:

“把这儿打扫一下……尼基达,怎么有一股闷臭的气味?”

“是,老爷。”尼基达马上去拿工具。

“多么惹人喜欢的青年!”安德列?叶菲密奇一面走回自己的住宅,一面想着伊凡?德密特里奇。“自从我到这里,这许多年来,这个人好像还是第一个谈得来的人。他会思考,关心的也是正事。”

这以后,他在脑里经常浮现出伊凡?德密特里奇的影子。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便决定再去看看他,再跟他谈一次,而且越快越好。

伊凡?德密特里奇仍像昨天那样躺着。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列?叶菲密奇说,“您没有睡着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密特里奇说,脸仍不让别人看见,“其次,您今天是白来一趟,休想听见我说一个字。”

“真是奇怪……”安德列?叶菲密奇怪地解释,“昨天我们起初谈得很和气,可是,不知为什么,您突然生气不再理我,于是我们无法再谈下去……大概是我说话不得体,也许说了些不合您看法的话……”

“哼,收起您这一套吧!休想让我相信您的话!”伊凡?德密特里奇说着坐起来,带着讥讽和不安的神情望着医生。您可以到别处去侦察、暗访,却用不着到这儿来。就连您昨天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心里也清楚。

“说出的想法真是古怪!”医生笑道,“您怎么把我当成密探了呢?”

“对,我想要么您是密探,要么就是奉命来试探我的——其实都一样。”

“唉,说实话,您真是个……怪人!”

“不过,姑且假定您的话是对的,”医生说,“就算我在千方百计地套出您的口供,把您告到警察局里去,于是您被捕了,被后受到审判,被送进监狱,难道会比待在这儿更糟?就算您被发配到一个边远地区去服役,或者流放,难道比关在这病房里还要糟?”

这些话对伊凡?德密特里奇发生了很大影响,像二支镇静剂使他立刻安心地坐了下来。

这时是下午五点钟,平时这个时刻,安德列?叶菲密奇通常总是在家里走来走去,在思考一件重大的事情一般。

“我吃完饭出来,顺便来看看您,今天天气真好,”医生说,“外面已经完全是春天了。”

“现在是几月?三月还是四月?”伊凡?德密特里奇问。

“三月末。”

“路上很脏吗?下雨之后总是那个样子的。”

“不,花园里的小路已经可以走了。”

“如果现在乘坐一辆马车,到城外去逛逛,该多好!”伊凡?德密特里奇说,“然后回到家,走进自己温暖舒适的书房里看几本有趣的书……找一个好大夫来治一治头痛……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生活过了。您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令我讨厌,讨厌得让人难以忍受!”

昨天的兴奋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精力,现在他累得讲话的劲也没有了。他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从他痛苦的面容来看,他的头痛得非常厉害。

“其实,温暖而舒适的书房跟这个病房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安德列?叶菲密奇说,“人感到恬静和满足并不在于人的外表,而在于人的内心,在于灵魂深处!”

“我不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平庸而普通的人往往希望从身外之物,找到善和恶,并从中得到快乐。可是有思想的人想从自己的心灵找到。”

“您这套哲学思想只有到希腊才有市场。而这儿的气候跟哲学配不上。我曾经跟谁谈起戴奥吉尼?大概就是您吧?在哪一天?”

“是跟我,昨天。”

“戴奥吉尼根本用不着书房或者温暖的住处,只要睡在木桶里吃点橘子和橄榄就行了,可是您让他到俄罗斯来,不用说是隆冬二月,就是在阳光灿烂的五月,他也会要求住到屋子里去。否则,他准会冻得缩成一团。”

“也许您说的也不全对。不论寒冷饥饿,对一般肉体上的痛苦有些人可能全然不觉。罗马帝国皇帝玛尔克斯?奥瑞勒斯说过:‘痛苦是一种生动的痛苦观念,运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个观念,丢开它,不诉苦,那么这种痛苦就消失了。’这话非常正确。圣贤之人,或者只要是有思想,勤思考的人,正因为他们蔑视苦难,才与众不同;他们心里永远是满足的,对什么事都不感觉奇怪。”

“依您的分析,我就算是个十足的呆子了,因为我痛苦,不满足,对人的卑劣和丑陋觉得奇怪。”

“您说错了。只要您多想一想,您就会发现那些搅得我们心神不定的外在事物其实都是非常渺小的。人必须努力理解生活,真正的幸福就来源于此。”

“理解生活?……”伊凡?德密特里奇学着他的话说,“什么外在、内部……对不起,我实在不能理解您那一套理论,我只知道,”他说,站起来,怒冲冲地瞧着医生,“我只知道上帝是用热血和神经把我创造出来的。人的器官组织如果有生命,对一切外界刺激就一定有反应。我就是这样!受到痛苦,就得痛哭流泪;遇到卑鄙,我就愤慨;看见肮脏,我就憎恶并咒骂。依我想来,这才叫做真正的生活。这种器官组织越低下,它的敏感程度越低,对刺激的反应也就越弱。相反,对现实的反应也就越灵敏,越有力。这种道理您难道会不懂?您是医生,难道对器官组织的灵敏性不懂?”伊凡?德密特里奇指着医生说,“否则,人就只能通过生活中的苦难把自己磨炼得对所有的苦难全然不觉,也就是停止生活才成。对不起,我不配做什么大圣大贤,也不是哲学家。”伊凡?德密特里奇愤怒地说,“那些道理我一点儿也不懂,我也不善于给别人讲道理!”

“相反,您却很善于讲道理,您的每句话都表达了您的思想。”

“您一心想效法那些禁欲主义者,成为了不起的人,然而您难道不知道他们那一套学说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停滞不前,将来也不会前进一步,因为那种学说不切实际,完全脱离了生活,是纯粹的虚无主义。而且那种学说只有少数人在最后取得了成功,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弄懂那些理论:主张对富裕生活冷淡,追求淡泊的生活,对痛苦和死亡漠不关心。那些学说对绝大多数人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懂。他们既未体验过富裕的生活,也没享受过恬淡舒适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对苦难视而不见或全不在意,就等于对生活本身全不在意,很多人也许会觉得生活充满了苦恼,厌恶痛恨这种生活,但绝不能够逃避这种生活,只能去承受。所以我要重申:禁欲主义者的学说绝不会有任何前途,您看,自古以来,不断进展着的是奋斗,是对痛苦的敏感反应,是因刺激而产生抵抗的能力……”

也许是说得太快,伊凡?德密特里奇说到这里忽然失去了他的思路,揉着太阳穴,努力想下面的该怎样表达。

“我本来想再详细一点阐明我的意见,可我的思路突然断了,”他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我想说的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为了赎回他的一个最亲近的人的自由,就必须把自己卖做奴隶。那么,由此您也可以看到:就连禁欲主义对刺激也是有反应的。现在,我被关在这个病房里,已经把以前所学的忘光了,否则我还能补充几个事例证明。基督又怎么样呢?他对现实生活的反应照样是哭泣、微笑、忧愁、生气、甚至渴望。他并没有带着微笑去迎接痛苦,也从未把死亡看得全不在意,而是在客西马尼花园里祷告,求死亡这辈子离开他!”(注:见《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六节,译者注)

说完,伊凡?德密特里奇笑了,坐到了床上,继续说:“就算人的恬静和满足不在外界,而在自己灵魂深处,就算人必须蔑视苦难,对一切都不觉得奇怪。可是您是站在什么基础上宣传这种道理?难道您是圣贤?是希腊哲学家?”

“不,我既不是圣贤,也并非是哲学家,但是人人都应当宣传这个道理,因为这是合乎情理的。”

“不,我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些,而是您凭什么自以为有资格要自下断语?难道您也是从苦海中来?懂得什么才叫真正的苦难?我想问您一句,您小时候挨过打吗?”

“没有,我的父母是有修养的人。”

“可我父亲却将我往死里打,从小就这样,说这些没什么意思,还是来谈您吧。您从来没有遇到过威胁,恐吓,或者被人打骂。您在您父亲的呵护下长大。他花钱送您去读书,后来又顺利谋到这份只拿薪水不用做事的工作,您二十多年一直住着不花钱的房子,有灯有火,一切俱备。在外又有人跟随您,服侍您,您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您还有权利决定您爱干多少就干多少,您把自己的工作让医务助理员和其他的蠢物去干;您自己呢?呆在自己温暖舒适的房里,数着每月的薪水,买各种好书看,思考各种好像高尚但实际上毫无用处的问题,“并且常常以酒来消遣,总之,您没有见过真正的生活,对生活的了解并不完全,对现实能认识也只是书本上那一套理论,至于蔑视苦难,对什么事也不觉得奇怪,那完全是出于一种什么四大皆空啦,外界和内部啦——这都是最适合于俄罗斯懒汉的哲学。比方说,您看见一个农民正在殴打他的妻子,何必多管闲事?让他去打好了;反正他俩早晚都要死的。

再者,打人的人,在打人的时候,所损害的并不是挨打的人,而是他自己。贪酒是愚蠢的,可是贪酒的结果是死,不贪酒的结果也是死。一个农妇来找您,说她牙痛,那又有什么?痛苦只不过是痛苦的观念罢了;再说,人生在世谁能免于疾病灾祸,我们都不免要死掉。因此,您对她说,走你的吧,别耽误我思考问题和饮酒取乐。一个年轻人来向您请教:他该去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怎样生活。换了别人,总要好好想一想再回答,可是您的答案是现成的,根本不必思索:努力去理解啊,或者努力追求真正的幸福啊,可是那个的‘真正幸福’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就这样被关在铁窗里,眼睁睁等死,临死前还受尽了折磨。可是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病房与温暖舒适的卧室没有根本的区别。整天无所事事,良心却清清白白,灵魂也高尚自由,总觉得自己就是大圣大贤之人……可是这完全错了!我的先生,这根本不是什么哲学,不是思想,也不是目光远大胸怀开阔,这是懒汉、乞丐的作风,浑浑噩噩混日子的麻木……”伊凡?德密特里奇愤怒地叫道,“您把苦难看得全不在意,但如果您的手指被房门夹了一下,您也一定会哇哇乱叫起来!”

“话说回来,也许我并不叫。”安德列?叶菲密奇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