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3)
安德列?叶菲密奇什么也没听进去。他边喝啤酒,一边深思,“我常常幻想眼前有很多聪明人,幻想跟他们谈心。”他忽然打断了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我父亲让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响下,硬是让我放弃了理想而去做了医生。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很可能成了大学里的教授。当然智慧也不是永生不灭的。可是您知道我为什么偏爱他?生活对。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就是个笼子。如果他想弄明白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目的,人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者只是敷衍他。他敲门,门不开,或许还没等到门开,死亡就来临了——当然不是他能自己做主的。因此,人只要凑在一起,说说彼此的高尚自由的思想来消磨苦闷的光阴,也就不会觉得被关在笼中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智慧是任何其他东西所不能替代的快乐。”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
安德列?叶菲密奇只顾自己说;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呢,专心地听着,偶尔同意时说“完全对”。但突然间问:
“您不相信灵魂不死吗?”
“我一点也不相信,因为这完全没有理由,我不相信。”
“我承认对此我也有些怀疑。不过我又感觉,似乎我永远也不会死。我常暗自想:‘算了吧,老古董,你也该死了。’可是灵魂好像在说话:‘别信这话,你永远也不会死的。’”
十点钟后,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起身告辞。他边穿皮大衣,边叹气说:“可是命运之神把我们送到这个荒野上来,也不是我们的意愿,而且令我们烦恼的是,我们得死在这个荒野上。唉!……”
六
送走密哈益之后,安德列?叶菲密奇又回到桌旁看书。医生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感动而兴奋的笑容。“唉,为什么人类要死呢?”他想,为什么人要有脑子并学会了思考?为什么人要有视力、说话能力、自我意识能力、天赋?这些不都是注定要同躯体一起埋进土里,跟地壳一同冷却,然后随着地球绕太阳旋转,既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目的?难道只是为了让人变凉,然后去绕太阳旋转?那根本无须把人同人的智慧从虚无中拉出来。
自然界所发生的变化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还要低档,因为,不管怎样,愚蠢总还会含有自觉和意志。只有怕死的懦夫才会这样说:反正将来尸体会重新长成青草、石头、癞蛤蟆……在物质变化中看见人的不朽,就像一个宝贵的提琴摔碎了,却预言装提琴的盒子会有光明的前途一样的古怪。
每逢时钟敲响,安德列?叶菲密奇就往椅背上一靠,休息一会儿。不知不觉他想到他遥远的过去和现在。过去永远是可憎的,不过现在跟过去相比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现在正是他的思想凉下去随同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时候,在那跟他并排的大房子里面,有人却在疾病和精神方面的污秽中受着折磨,或者因为绷带太紧而痛苦呻吟;也许也有病人正在跟护士打牌。每一年,有一万二千人在此受到欺骗;整个医院跟先前一样。他知道尼基达正在第六号病房里打骂病人,莫伊塞伊卡每天都到城里讨饭吃。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地意识到:在最近二十五年里,医学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大学念书时,觉得不久医学就会销声匿迹。可是,今晚从书中可以看到,是医学感动了他,使他特别惊奇,甚至是欢喜。因为采用了消毒办法,毕罗果夫认为即使将来都难以进行的手术现在也能成功做完了。即使是普通的县医官都有勇气做截断膝盖骨的手术;而腹部手术,只有百分之一失败的可能;胆结石,已经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了;梅毒已经能够根本治疗;另外还有遗传学说、催眠术等等。
精神病学以及近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和治疗法,与过去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再也看不到人们往疯子身上吐口水,给他们套上紧身衣,而是用人道态度对待他们。据报道,甚至特意给他们开舞会、演戏。安德列?叶菲密奇清楚地知道:像第六号病房里那些糟糕的东西,只有在离火车站两百俄里的偏僻小城中才会被看到,因为在这种地方的所有的官员和职员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半文盲式的市民。他们把医生看作能够呼风唤雨的得道老仙,即使医生要把熔化的热铅灌进他们的嘴里,他们多半也不会怀疑。如果换了另外一个地方,社会有识之士和新闻界早就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注:法国大革命时民众所捣毁的黑暗监狱)摧毁了。
“回到现实中来,又该是什么样子呢?”安德列?叶菲密奇睁开眼睛,好像在问自己。“这里的现实生活依旧没有根本地改变。疾病和死亡跟过去一样有增无减,尽管他们给疯子开舞会、演戏,可是仍旧不给疯子自由,因此这些言论只是空话,最好的维也纳医院和这里其实也没本质上的区别。”他大概是太累了,他用两只手托住了脸,显然这样会舒服一点儿。一些古怪的想法突然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正在做坏事,欺骗无辜的市民,却从他们身上拿到我的薪水。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正直。不过,现实就是这样,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我只是充当了社会丑恶的一个分子,所有的地方官员才是真正的祸害,白拿薪水。……所以说,我不正直,那不是我的错误,而是这个时代的错误——如果我活在二百年之后,我也就完全不同了……”
十二点钟声时,他吹熄了灯,走向卧房。
七
大约两年前,地方议会决定每年补贴三百个卢布,以供城中医院作聘用医务工作人员之用。这种津贴将一直供应到地方议会的医院开业;因此县医官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霍伯托夫应邀进城来协助安德列?叶菲密奇。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不到三十岁。他初来时,身无分文,只有一个又小又破的皮包,还有一个难看的年轻女人,他喊她厨娘,这个女人还带着一个未断奶的孩子。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跟医务助理员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和会计员很快成了好朋友。可是跟别的职员却合不来,不知为什么还称他们是贵族,在他的整个住房里,只有一本《一八八一年维也纳医院最新处方法》。他总是带着这本书去看病人,以便用得上。每天傍晚他都泡在俱乐部玩台球,他一说话总喜欢用这些字眼:“纷扰连绵不绝”,“废话太多”,“你少做文章吧”等等。
他每周来医院两次,到各个病房里转一转,或者给外来的病人诊断,医院里完全不用消毒方法,抽血时只用酒精擦擦皮肤,这些让他很生气。可是他为了不得罪安德列?叶菲密奇,也不敢用新方法。他把安德利?叶菲密奇看作一个老奸巨猾的人,私下里嫉妒他的钱和职位,恨不能把他赶走,以便自己坐上医生的位子!
八
已经是三月末,地上的雪已全部融化。一天黄昏,医生在送他的朋友邮政局长走到大门口时,犹太人莫伊塞伊卡又带着他在城里讨来的东西回来了。
“给我一个小钱!”他对医生微笑着说。安德列?叶菲密奇从不忍心回绝任何人,于是,便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的硬币。
“这是多么糟糕!”他看着犹太人心想。
一种既像怜悯又像恶心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他就跟在犹太人的身后,走进了小屋。医生一进门,尼基达就赶紧从那垃圾堆里跳出来,立正行礼。
“你好,尼基达,”安德列?叶菲密奇地说,“给那个犹太人发一双新靴子吧,否则他会着凉的。”
“是老爷,我这就去报告总务科长。”
“快去吧。就说是我请他这么办的。”
第六号病房的门打开了。伊凡?德密特里奇躺在床上。忽然间他认出了是医生,他顿时怒目圆睁,浑身发抖,脸色涨红。他立刻跳起来,跑到病室中央,大声喊:“医生老爷来啦!”接着疯狂地大笑起来。“到底是来了!诸位先生,我向各位道喜,医生老爷他到底光临我们的寒舍啦!这个该死的败类!呸!”他尖声怪叫,使劲地跺脚,之前没有人见过他这种样子。“打死这个败类!不,打死他太便宜他了,要把他淹死在粪坑里!”
安德列?叶菲密奇并不生气,就在过道里探头往病房里看,并温和地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为什么?”伊凡?德密特里奇大嚷,带着威胁的神态走到他面前。“为什么?你是贼!”他带着无比的憎恶说,“骗子!刽子手!”
“请你冷静一点吧,”安德列?叶菲密奇说,“我向您担保:我从来没有偷东西也没抢劫;至于骗子和刽子手,您大概说得过火了。我知道您在这里很生我的气。我求您冷静一下,告诉我您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发怒?”
“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种地方?”
“因为您有病。”
“是的,我是有病,可是您难道不知道,成千上万的疯子在自由自在地逛游着;您已经糊涂了,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疯子,谁才是真正的清醒的人,为什么将我跟这些可怜的人关在这个鬼地方,您的助手,总务科长,所有您医院里的混蛋,就道德来说,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差很多,你们才是真正的病人,可为什么把我们关起来而你们都有自由?”
“道德,道理跟这些是毫不相关的。一切只看机会。谁关在这儿,谁就得呆在这儿;谁没关起来,谁就可以有自由,就是这么简单。我是医生,你是精神病人,既说不上道德,也讲不出道理,只不过是机会恰好凑巧罢了。”
“我听不懂你这些废话……”伊凡?德密特里奇说,然后坐到床上去了。
尼基达不敢当着医生的面把莫伊塞伊卡讨来的东西搜去,于是莫伊塞伊卡就把乞讨来的一块东西——干面包、碎纸、小小的骨头,摊在床上。他开始讲犹太语言,说得很急,他多半幻想自己开了一个铺子,自己正在快乐地做买卖呢!
“放我出去。”伊凡?德密特里奇说。
“不行。”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把我关在这种地方?”
“因为我办不到。您想想看,即使我放您出去,可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不信您出去试试,城里人和警察会把您扣留,然后又把您送回来的。”
“不错,确实会是这样,”伊凡?德密特里奇搓卷额头说,“这真可怕!可是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只能这样安于现状了?”
安德列?叶菲密奇喜欢伊凡?德密特里奇的声调,年轻聪明的外貌和愁苦的面容。他想对伊凡?德密特里奇和气一点,安慰他一下,于是便挨着他坐下来说道:
“您问我怎么办。我想,最好的办法是逃跑,可不幸的是,这根本没有用处。您早晚会被人捉住。因为社会为了保护自己,就必须摆脱罪人和精神病患者和思想过于激进的人。所以现在您惟一可做的,就是认定:您必须留在这里,对您来说,是一件好事。”
“这是对任何人都没有的必要!”
“既然有监狱,有疯人院,那就总得有人被关起来。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们,就是其他的人,您现在耐心等待,到遥远的将来,没有监狱和疯人院的时候,也就没有窗子上的铁条,没有医院的睡衣了。我坚信那个时代迟早会要来的。”
“您倒给我讲起笑话来了,”伊凡?德密特里奇冷笑着说,“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达之流的老爷们跟将来没有丝毫关系;不过,老爷们,您放心好了,好日子总有一天会来的!我不妨用句俗话来表达我的观点:您要笑就尽管笑好了——新时代的黎明总会放光,真理注定会胜利。那时候就该轮到我们这些人欢呼了!可惜我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我要死了,不过总有别人的后代看得见,我用我整个灵魂向他们欢呼!我会为他们能有那种时刻而高兴!求主保佑你们,朋友们!”
伊凡?德密特里奇两眼放光地站起来,向窗子伸出手去,接着激动地大声喊道:“我从这些铁条里面祝福你们!真理万岁!我高兴极啦!”
“我看不出任何值得您这样高兴的地方。”安德列?叶菲密奇说,他觉得伊凡?德密特里奇的疯病又犯了,他的举动像是在演戏,不过他看到他这样放纵自己仍非常高兴。“很遥远的将来,监狱和疯人院都不会有了;而真理呢,肯定会胜利;不过您要知道,万事万物的本质不会变化,大自然的法则也不会变化。人还是会生病,会变老然后死去。不管将来您是否有崭新的生活,而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即躺在棺材里,被人钉上钉子然后扔到墓穴里去。”
“那么,不朽呢?”
“唉,得了吧,还提那个干什么!”
“您不相信,可我还是相信的。朵思托夫斯基或者伏尔泰的一本书里的一个人说过:假如没有上帝,人也会造出一个上帝。因此我坚信:即使没有不朽,人的智慧也会造出不朽来。”
“说得太好了!”安德列?叶菲密奇愉快地说,“您有如此坚定的信心,这很好。人只有获得了这种信心,哪怕关在水牢里,也会生活得非常愉快,我想您以前大概在哪里念过书吧?”
“是的,我上过大学,但没有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