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2)
尼基达只好服侍他,为他打扫收拾,并时常打他。让人害怕的不是他经常挨打,而是挨了打一声不吭,站着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只是晃了一下身子,像个不倒翁。
第六号病房里的第五个病人,是一个市民。在此之前曾在邮政局干检信之类的杂活。他的枕头和褥子底下藏着点儿东西,从来不让别人看人,倒不是怕别人拿走或者偷去,而是不好意思。有时候,他走到窗口,背对着同伴,把一件东西别在胸口上,低着头仔细地瞧着;如果你走到他面前,他就会惊慌失措地赶紧从胸口扯下那个东西放进口袋里。
“向我道喜吧!”他常对伊凡说,“我已经领到带星的斯尼司拉夫二等勋章了。过去这种勋章只给外国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们竟然为了我而打破惯例。”他得意地笑着耸耸肩膀,“我承认:对此我真没有预料到!”
“这类事我一点儿也不内行。”伊凡回答。
“可是你知道我将来还会得到什么勋章吗?”他狡猾地说 ,“我一定还会得到瑞典的‘北极星’——白十字架,缠着条黑丝带。为了得到那个勋章,得让我费些脑筋和力气。”
病房里气味非常单调。每天清晨,除了瘫子和那个痴呆的农民外,其余的病人都到过道里一个大木盆旁边去洗脸,洗完后他们用锡杯子喝茶,这茶是尼基达从正房里拿来的。每人只许喝一杯。午饭他们只有用酸白菜烧的汤和麦糊,晚上吃中午剩下来的麦糊。其余的时候,他们只有睡觉,或者看窗外那风景,天天如此,原先的检信职员也只是是谈论他的勋章。
第六号病房很少再添新人,因为医生已经好久不收神经病人了,每隔一个月理发师谢米扬?拉撒里奇就到病房里来服务一次。
除了理发师之外,至今没有一个人踏进这个病房。
不过,近来,医院里正在流传医生常到第六号病房的谣言。
五
真是怪异的谣言!
安德列?叶菲密奇,算得上是一个特别的人。据说年轻时,他笃信主教,准备将来当神甫,所以在一八六三年中学毕业时,他自己打算进一所神学院。可是他作为外科医生的父亲,完全不同意他去做神甫。如果他坚持己见,他们的父子关系就会断绝。他父亲甚至刻薄地挖苦他的思想。这个故事是否属实,我不知道,不过医生不止一次承认,他对医学或者大多数应用科学从来没有多少兴趣和爱好。
总之,他没有如愿以偿地去做神甫。其实他未必特别信教,他现在跟初做医生时候一样,不像是个对灵魂很在意的人。
他的仪表,跟常见的农民一样。他的脸上显出一副凶相。可是他走起路来脚下却非常轻,显得特别的谨慎和谦虚。如果在一个狭窄的街道碰见迎面走来的人,他总是先站住侧身让人过去,并且说:“对不起,我挡着您的路了。”——他说话细声细气。因为他的脖子上长了个小疙瘩,使得他没法穿硬领的衣服,因此他总是穿软麻布或者棉布做的衬衫。总之,他很难让人想到他是个医生。一套衣服他可以穿上十年。无论是看病,还是吃饭、拜客,他总是穿着那套衣服。
安德列?叶菲密奇初到这个城里来就职的时候,这个慈善机构非常乱。整个医院到处臭气熏天。医院的佣人、护士和他们的孩子,跟病人一起儿住在病房里。整个医院里只有两把外科手术刀,连一个温度计都没有。那些总务科长、经管衣物的女人、 医务管理员,都向病人要钱。安德列?叶菲密奇的前任老医生,据说私下里把医院的酒精卖了,还有人说他诱惑年轻美貌的女护士和女病人,在医院里成立了一个后宫。虽然有些地方言过其实,但城里人好像对这种丑事情司空见惯。也有人为此而袒护说这无所谓,因为只有农民和小市民才住医院,他们自己的家不一定比医院好多少。甚至有人说:“单靠这个小城市,而无地方议会来帮忙,很难维持一个好医院;现在既然有了一个,即使条件差一点儿,也总比没有要好得多。而新成立的地方议会,根本没有再开设医院的计划,议员们总是推托说城里已经有一所医院了,那已经足够,无须再浪费金钱去建设一所更好的。”
安德列?叶菲密奇对医院作了视察之后,断定这个机构已经非常腐败,没有道德可言,这对病人的健康非常不利。按照他的办法,就是把病人放出去,医院从此关门。可是他自知力不从心,况且即使这样做成功了也没有用,就算把肉体的和精神的污秽从一个地方赶出去,它们也会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就像把苍蝇从家里赶出去,它还会飞到邻居家一样。惟一的办法,就是等它们自己灭亡。
安德列?叶菲密奇上任之后,他只要求护士和佣人不要睡在病房里,并购置了许多外科手术用具。而对其他的一切仍旧让其维持现状。
安德列?叶菲密奇酷爱智慧并崇尚正直,可是他缺少足够的信心和毅力。他从不高声说话。即使要他说一句“给我这个”或“把那个递过来”都很困难。他饿了想找点东西吃,总是先咳一声,然后用商量的语气说:“厨娘太太,茶怎么样啦?……”或者“饭怎么样啦?……”当他上了别人的当或者受了人家的奉承,或者有一份显然是捏造的帐单提请他签名字的时候,他就胀红着脸,虽然觉得心中有愧,但是他还是签了名。每逢病人向他抱怨说挨饿受冻,或者护士态度粗鲁,他就很慌张而惭愧地说:
“好吧好吧……我去调查一下……肯定是出什么误会了……”
安德列?叶菲密奇刚来时工作特别勤快。从早到晚,他忙着给病人看病,动手术,甚至接生。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越来越厌倦了这份单调乏味的工作。城里的死亡率没有显著减少,而新病人总是出现。况且对医生本人来说,从早晨到中午连续给四十个病人看病,在体力上是办不到的,最后只能变成了欺骗。简单地说,一年看一万二千个病人,就等于欺骗了一万二千个人。
再说,死亡既然是命里注定的,何必要阻拦他呢?像小店老板或者伙计之类的人,多活五年十年,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医疗的目的是减轻并消除痛苦,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减轻并消除痛苦?第一,人们说痛苦可以使人达到精神的完美;第二,人类如果真正学会了用药物来减轻痛苦,就会放弃了宗教和哲学,然而直到目前为止,很多人不仅从药物中找到了逃避各种烦恼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在决斗场上饮弹而亡,临死前受到极大的痛苦,海涅瘫痪在床好几年,内心也非常痛苦;对其他的平凡的人来说,如玛特辽娜?沙维希娜,生点儿小病又有什么关系?如果生活没有内容,再没有一点儿痛苦,就会完全陷入空虚的绝境,那跟阿米巴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安德列?叶菲密奇被这类思想压得郁闷烦躁,所以他也不再天天去医院了。
现在,他仍然早晨八点起床,然后坐下来喝一杯茶,看书读报,或者到医院去。院外的病人坐在小过道里等医生看病;护士们忙忙碌碌;院里的病人也路过这里;死尸和装满脏东西的器具也从这儿抬出去;小孩子的啼哭声和冷风也充满在这里。安德列?叶菲密奇很知道这种环境对发烧的,得肺痨的,一般敏感的病人来说都是极有害的。在接诊室里他的助手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已经等候他。与其说他是医务助理员,倒不如说是议员。他身材矮胖,脸洗得干干净净,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态度温和沉稳。他总喜欢在城里到处看病,自以为医术高明,因为医生不能在别处行医,只属于某所特定的医院。在候诊室的一个墙角处,立着一个大神像,神像前点着一盏灯,旁边有个读经台。墙上挂着主教的像和斯维阿托果尔斯基修道院的照片。他信奉天主教,喜欢各种宗教礼仪,每到礼拜天,他指定一个病人在这里替他念赞歌;念完之后,就拿着薰香炉,走到各个病房去巡视一番。
由于时间短促,因此只问几个简单的问题,然后就开个药方。安德列?叶菲密奇坐在那里,随便问个问题并做些简短的记录。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也坐在他旁边,偶尔也插几句话或者他自己的观点,例如他说:“我们受穷受苦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很好地向上帝祷告。”
安德列?叶菲密奇诊病时从没动过手术,因为一看见血他就不舒服了。每当他扳开小孩的嘴,检查喉咙,舌头时,小孩子又哭又闹,他感到头晕心烦,眼睛里也会含着泪水。于是他赶紧开出药方,叫女人把小孩带走。
二十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所以,安德列?叶菲密奇已经逐渐厌烦了,看过五六个病人之后,他实在受不了,就走了,余下那一大群病人由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看下去,反正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尽管他的医术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明。
安德列?叶菲密奇回到家中,立刻走进书房里,开始专心致志地读他感兴趣的那些书。他喜欢看书,每一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在他的日常生活开支中,光买书就花掉他一半的收入。他的家中有六间房子,其中书和旧杂志堆满了三间。在所有书中,他最喜欢看历史书和哲学书;至于医学书,他却只订了一本杂志——《医生》,而且总是草草看几页便放到了一边。他每次看书至少要花四五个小时,而且即使一刻不停,他也从不觉得累。他不像过去伊凡?德密特里奇那样看得又快又急。他总是慢慢地看,保持从容的心境。在他的书桌旁,总放着一小瓶伏特加,一根咸黄瓜或者盐渍的苹果,每隔半个小时,他便喝一小杯伏特加,眼睛却始终没离开书。随后,他去摸那根黄瓜,拿到嘴边咬下一截,但眼睛仍没离开书。
下午三点钟,他走出书房,来到厨房门口,咳嗽一声,说:“达留希卡,饭怎么样啦?”
中饭之后,安德列?叶菲密奇就在房间里踱步,想心事。
“安德列?叶菲密奇,我该给您拿啤酒了吗?”达留希卡有些不安地问。
“还没到时候,”他回答,“再等一会儿吧!”
城里的邮政局长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在傍晚时来了,他可能是全城惟一没有惹得安德列?叶菲密奇厌倦的人。他体格强壮,相貌堂堂,性格开朗,风度文雅,嗓音好听而响亮,他重感情,只是偶尔脾气比较暴躁。每当邮政局里有个主顾提出反对意见,或者准备同他辩理,而他便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你闭嘴!”因此邮政局早就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声明:到那里去办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惹恼了局长大人。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喜欢而且尊重安德列?叶菲密奇,他们一直保持密切的交往。医生有才学,心灵高尚、正直。他对城市里其他居民却不屑一顾,似乎他们是他的佣人。
“我来了,”他走进安德列?叶菲密奇的房间说,“您好,老兄!我们多日不见,您一定讨厌我了,是吧?”
“恰恰相反,我非常高兴见到你,”医生说,“我们的确有好多天没见面了。”
他们在书房里上坐了下来,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
“达留希卡,请给我们送点啤酒过来。”安德列?叶菲密奇朝厨房那边道。
他们喝完了第一瓶啤酒,依旧沉默着。密哈益?阿维梁尼奇显出畅快而活泼的神情,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要讲。但打破沉默的总是医生。
“多么可惜啊,”他说,没有瞧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的脸(他在说话时从不瞧别人的脸),“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们城里简直没有一个人会聪明而有趣地聊天,而且也不想谈,完全封闭自己。就连高级知识分子也是如此。我跟您说吧,这些人的智力水平一点也不比下等人高。”
“说得太好了,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局长说。“您也知道,”医生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灵魂和心灵高尚的精神以外,其他一切都是渺小而无趣的,智慧在人与动物之间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线,暗示了人类的神圣和崇高。智慧是快乐的惟一源泉。可是在我们的周围,根本看不见而且也听不到智慧,换句话说,我们的快乐被剥夺了,我们快乐之源早已枯竭。我们是有书,可是这跟活生生的话语和谈天交流根本不是一回事。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书是音符,谈话才是歌。’”
“说得太对了!”
接着俩人又陷入了沉默。达留希卡从厨房走出来,站在门口。
“唉!”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叹了口气,“指望现在的人有脑筋,会思考问题,那简直是做梦!”
于是他讲述过去健康、快乐而有趣的日子。借钱不用写借据;急人之所急;而且从前的出征、冒险、交锋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女人!有一个营长的老婆,常穿着军官的服装,傍晚独身一人坐车到山里去,连个向导都不要,据说她跟当地一个村子里的小公爵有一段风流韵事。
“天啊,我们的母亲啊……”达留希奇惊叹道。
“那时我们怎样地喝酒!怎样地吃饭!我们是多么激烈的自由主义者!我们完全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