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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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迈克效应

也不记得在多久之前,它是哪个国家的电影,甚至连原名是否叫The Tune都一并印象模糊了,但译名却过目不忘,挥之不去——翻开某一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订票小册子,我的视线第一时间被一部电影的中文名字夺去,它叫《唔啱音》。

不熟悉国语时代曲者大抵不能领略《唔啱音》的趣味性。它是天后级女歌手吴莺音的谐音,而吴女士的歌唱功力纵然毋庸置疑,但终生不能摆脱“唔怕生坏命,最怕改错名”的玩笑: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她到底是“唔啱音”。可笑之余,也掺杂生命中一丝丝的荒谬和无奈。而正是在电影节的订票小册上与《唔啱音》再度重逢,看见对一个名字的戏谑变成坐正,我才发现个中甜酸苦辣原来不只有人懂得,他甚至有移花接木又恰如其分的本事,难怪简单的三个字,落在有心人眼里,犹如经历一次历史的解码。

过去曾有不少人借阅读电影节的订票小册来享受设定和解构密码的乐趣,皆因当中的机关由高手一人包办,他的名字叫迈克。

原籍新加坡,及后从旧金山来港,曾在香港国际电影节先后担任中文编辑和节目策划,再转往巴黎居住,林迈克是把香港国际电影节普及化、流行化的重要功臣。在替电影节工作的八七、八八年(节目策划)和九一、九三及九四年(中文编辑)间,深谙“文字反映欲望”的他,以本地从没出现过的笔调和风格,也就是放下介绍电影必须板起的面孔,换上活泼、嬉戏、俏皮、促狭、幽默、抵死、诙谐、讽谑甚至带点不羁的态度,使表面看去拒人千里的艺术片,忽然大大增加了亲和力。

例子不胜枚举。法国导演埃里克·侯麦(Eric Rohmer)在影痴圈子内当然无人不晓,然而普罗市民看见由他导演的《绿光》(The Green,Ray),对内容大抵只会丈八金刚。但经迈克把中文名字一扭,《难得有情郎》马上击中几多情感生活仍在开天窗的男男女女的要害。犹记得此片当年在高山剧场放映,片末当女主角与刚邂逅的男生在等待绿色余晖的出现来印证情感可有前途时,全场观众皆屏息静气,及至奇景终于在水平线上冒升,大家实时拍掌欢呼,说明《难得有情郎》作为戏名,是如何比《绿光》更能反映“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借用”容或只是迈克擅长的功夫之一——自小吃惯国、粤片奶汁的他,像《难得有情郎》、《桃李劫》(The Fruit Machine)、《枯木逢春》(A Winter Tan)、《引郎人室》(Apartment Zero)这些“张冠李戴”的例子真是手到拿来,可说是毫无难度。但“借用”像抄桥一样,是人人都懂却未必个个精通。迈克的好,是他的修养令他的触觉灵敏而准确,因而从来不会引错经典,掉错书包。在人人都满身名牌引以为潮的今天,“借用”之于迈克,就像身上只有一件小饰物,但已足以在人群中放光。

“借用”之外,当然不能不提巧妙的“直译”,即是如何在原文中另觅桃花源。在这方面迈克的确奇谋迭出,屡创经典。当Reservoirs Dogs还只是“水塘里的群狗”时,没有人会料到神来之笔如《落水狗》会为片中连场尔虞我诈、互相杀戮的困兽斗画龙点睛。更脍炙人口的还数Prick Up Your Ears。语带双关的Prick,既是作竖高解,又是阳具的俗称。迈克胆大心细地把以该句谚语作为戏匦的同志电影译成《留心那话儿》,据他后来在《男界》一书中记述,“它有它用心良苦的一面:(片商)尽量掩饰影片的同性恋主题,同时又希望同志们会购票入场。”而他对译名的用意,则是“开了保守的社会一个小玩笑:不是一向把男同志视作淫乱的衣冠禽兽吗?这一厢倒笑笑嘻嘻自认心中无别物中只有它,扭转了定型化的形势,反而占了上风”。

《留心那话儿》看似不过一个译名,但经过时间洗礼,今天益发亮眼的,是译者鲜明的政治态度,证明触觉和才华之外,要令文字的力量从读者的眼睛传达内心,个人态度绝不可缺。然而再机巧鬼马的迈克也有“无添加”的时候。也即是当原名应该与大众素脸相见,你便不会看见他从中作梗整色整水。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的遗作The Dead译作《亡灵》,两个字之间隐存敬意。Red Light!是《亮红灯》,A Monthin The Country是《乡间方一月》,Child Murderers是《未成年凶手》,The Long Silence是《漫长的沉默》,Lolo是《佬佬》,I Wanted to SeeAngels 是《但愿天使显灵》,Sunday‘s Children,是《生于星期天》;偶尔来个距离原名不远的意译,像Woe is Me是《算我唔好彩》,I Don’tWant to Talk about It 是《有你咁好气》,Bird是《八哥传》;还可把名词转化动词,Manhattan,by Mumbers摇身一变成《数落曼克顿》。

尚有一部未曾向迈克求证,不知可是出自他的手笔,但我猜八九不离十:原名是Margarit and Magarita;它的意译正是英文的音译,名正言顺《烈汉烈女》。

多一笔嫌太多,少一笔又怕到喉唔到肺——替电影改中文名字其实和画画没有两样,都是讲求空间的处理。空间的意思,包含所见和所想。迈克的无可代替,正是由于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怎样以最经济的文字,开创最宽阔的想象空间。而这,谁说不就是艺术?

想象,有时候到底还是需要依据。迈克又把传统戏曲《狸猫换太子》的精神发挥成被他玩得出神人化的“换”字游戏。艾丽丝华妲(Agnes Varda)在八七年以珍宝金(Jane Birkin)为主角的写真集Jane且by A gnes V,便得到天衣无缝的《写珍集》。当姊姊妹妹站起来已成司空见惯,一字之差的《姊姊妹妹蛮起来》骤时魅力大增。英国导演泰伦斯·戴维斯的三部曲短片The Terence Davies Trilogy若按原名直译将叫众生味同嚼蜡,幸好世上有个比戴维斯更有名气的日本时装设计师叫三宅一生,而只要把“宅”换作“步”,《三步一生》便成为叫人一看名字便有无限感慨并产生好奇的自传电影。

《三步一生》之后,戴维斯在八八年拍摄了Distant Voice,stillLives,电影来到香港,真叫人担心如何才能替了无生气的名字打上强心针。殊不知极可能是迈克死忠粉丝心头最爱的一个中文影名就此诞生:《声邈物静》。比起日后也是由戴维斯导演的《往事如烟》(The LongDay Closes)和《霓虹宝典》(The Neon,Bible),《声邈物静》的意境高远,确是无可比拟。

但或许迈克本人认为最得心应手的,是一系列的伊朗电影,像《家家家课》(Homework)、《踏破铁鞋无觅处》(Where is the FriendsHome?)、《五斗米》(The lVeed)、《双料娱乐》(The Features WithOne Ticket)和《芝麻开门》(The Key)。

若论迈克的宣传文案的影响,当然不应只谈纽扣而不谈大衣。我的意思是,坊间多年来流行的说法——“被生花妙笔吸引买了票入场,才发现宣传文字比电影好看,这不是欺骗是什么?”——听在局外人如我的耳里,最后一句的真正意涵是“这不是对迈克的恭维是什么?”。是的,迈克就是有办法替不论对电影外行或内行的人打造一把一把随时打开陌生世界的门匙。例子如下:“这个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有责任心,一种没有。本来各走各路天下太平,坏就坏在前者往往遇上后者——尤其在情场。”这样的开场白,你会不想把故事追下去吗?任该出电影有卡士没卡士,有明星没明星,它就是放对了饵,致使我们甘心做上钩的鱼。上述介绍的电影早已成过眼烟云,但文案中的道理没有变,也不会变。这就是为什么迈克的文字能够独立于影片之外而继续有着被目光珍惜抚摸的价值的原因。

随便挑几段出来,都叫人回味无穷。“如果格连韦纳(PeterGreenaway)是英国电影的太平绅士,米高李(Mike Leigh)就是它的社会义工。一个锦上添花一个雪中送炭,在末世中各有各的贡献和成就。”写的是《赤裸裸》(Naked)。“高达!谢勒·狄帕度!两个名字夹着‘上帝’的大红人破天荒携手合作,最恰当的题材是什么?你猜对了,是‘上帝’。唯恐天下不乱的顽重一旦决心向《旧约》取经,当然是开天辟地的创世纪。”来自《算我唔好彩》(Woe is Me)。“未熟的木瓜是蔬果,熟透的木瓜是水果:吃木瓜是游手好闲的男人,切木瓜的任劳任怨的女人。涓涓岁月如水流逝,口香盈角和苦尽甘来,一概不足为外人道。”不会有人不知道是《青木瓜之味》(Scent Of The Green Papaya)。

好文章实在太多了,多得随便捡都是珍珠,再引再抄只会令人在面对眼前光景时感到饥渴又更添惆怅。所以是时候搁下笔不写了。可是行文至此,又难免不在心里嘀咕,如此娱人娱己的文字游戏,为什么迈克会说罢休时便罢休,反而愿意退居幕后替电影翻译起中文字幕来?下次有机会遇上迈克,你不妨代我问问他。

2006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