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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当汪明荃变身婆

婆本色

我一直觉得王菲像潘虹,于是在王菲作Bjork打扮时,又想到“如果潘虹扮Bjork”——你知道谁是潘虹吗?早一阵子亚视子夜时段播映一出大部分好似在深圳取景的港式豪门剧集,她便是女主角——不,是“特许女主角”,像《甜心俏佳人》(Ally MeBeal)里客串的戴安·嘉依(Diane Canon),又或《雷霆第一关》里的汪明荃。

汪明荃和潘虹,不知道可是同代人?我记得八十年代看《人到中年》,潘演一个心力交瘁的医生;汪则是《京华春梦》中放风筝的孖辫女学生。今日,二人都演电视剧,而这种媒体对观众的最大考验是:你(们)如何评定年逾五十的花旦的价值?纯face value,抑或技巧的成熟、味道的升华?

潘虹的角色,近年都是“母亲”。间中会在回忆片段戴上奥米茄假发扮“少女”,但当镜头再次来到现在,她已是“老太君”——纵然在造型上她也尽力营造风韵犹存(一丝不苟的头发);相反,汪明荃却引刀一快,剪作了被她某位忠实拥趸认为是最大败笔的一头短发,昂首阔步地挑战电视观众的年龄歧视(“人老珠黄”的自我投射和恐慌)?

娱乐版多天以“艳光不再”的汪来做文章,忘记了“艳光”虽好,也要本色扶持。录像厂的灯光明显待汪并不仁慈,使她看来像从未睡好。然而,当我看到一场她在酒楼与金毛蛊惑仔谈判的戏,竟然第一次有“婆”风范!Broad和师奶是有分别的,我认为她应以找到事业的新领域而高兴。

重要关键

《花样年华》里,张曼玉头上那只一丝不苟的雀巢告诉我们什么容后再谈,今天先来继续讨论汪明荃在《雷霆第一关》里的短发——那个使她从杰奎琳·奥纳西斯(Jacqueline Onassis)般的贵妇(《创世纪》)摇身一变Helen Mirren似的婆的重要关键。

众所周知,汪从来不是观众的甜点(心)——不论她多么卖力地穿上粉红色。论演戏,当其他花旦熟极而流,她只抬起下巴,板起面孔,表演目光凌厉。所以当年李司棋与黄淑仪轻而易举便攫取了万千观众的心,一如《李尔王》(King Lear)的长女次女,而汪便是不得宠的歌狄莉娅。当然,这都是《家变》之前的事。

一百一十集的《家变》,并非从头便受欢迎。汪曾经也肩负不能“背飞”的罪状,只不过从前的娱乐版不像现在的领导民意,汪才有机会在五十集后大翻身。长剧的好处,是与我们一起“生活”。《家变》在夏末启播,汪剪了个花拉头,八十集后已是冬天,她把长发盘成脑后的小髻,我们才发现“洛琳”那干净的前额竟这样神气!

没有发型的扶持,汪明荃不可能替香港缔造“女强人”的历史性名称。而一九七八年至今,电视上坐办公室皮沙发的女强人不计其数,论成就却从无一人能超越她。

如果汪已经退休,由她创下的神话便成永远。事实却是,她接下了更多不同角色,但是时代不同了,她的年纪、心境和最重要的一项——“外在条件”也不同了,到底怎样的新形象才是恰如其分,又能令她再创高峰?

剪发年龄

上了五十岁的女性对容貌或不用像同龄男子般提心吊胆:发线天天向上,甚或秃头。但顶上那烦恼三千,不见得会叫她们少伤点神——如何打理修剪,才过得别人一关,自己又心安理得?

中国人说的“女为悦己者容”,说明了女性打扮,并非用来单是满足对自己的幻想与欲望,相反,别人的认同才是目的。

因此,完全按照主观来设计自己的外表,可能危机四伏——贪靓,爱俏,也要讲求“合/非法年龄”。以发型为例,“长发”一直被认为是女性的杀手锏——就轻轻地用手指把垂在面颊两旁的它们往耳背一绕,已可换来“妩媚”的赞叹,真要全面发动它们的潜力,可想会教多少人神魂颠倒。问题是,这个属于女性专利的动作,也不是全部女性在全部时间都能应用的——少女当然可以,少妇也可以,但是过了某个年龄的关卡,关键不在能不能,而是有没有效果。

因为引人遐思是一朵花的天职,真要不辱使命,它必须把握时机。若是盛放的季节过去了,同样地迎风摇曳,恐怕只会招人话柄,说它不自量力,不照镜子。镜子,从来没有几块是诚实的。年轻人天真得对它言听计从,成熟的则学晓了不去强它所难,硬要它说出真相,然后又决定不相信它。有着“自知之明”的女人,明白只要减少与它单独相对,面容也就少些自怜自伤。坐言起行,第一步就是将一头的长发剪了去。

什么是婆

我本来不懂得broad这个词,是有一次在迈克的《影印本》读到:“‘婆’在英文也有类似的名词,叫broad,与男人老狗的bloke遥遥呼应。聪慧的Bette Midler在成为荷里活明星前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A View from,a Broad译成中文,勉强可以是《婆看世界》,但abroad和a broad的幽默荡然无存。”

Broad and bloke,不正是《雷霆第一关》里的汪明荃与李修贤试想扮演海关madam的汪若仍旧蓄着长发,形象上,二人可能不会像现在般“衬到绝”,但是一头短发的汪,看上去确有“把心一横摊开来豁出去”(迈克语)的气概,是以做观众的我们,实不应继续以量度贵妇的尺度来跟她的新造型一寸一寸地计较。是的,她有憔悴的时候。不过主要还是编剧的未老先衰,并非汪力不从心——有一场她和几个蛊惑仔舌战,你别说,那把略为提高就能把人压下去的阿姐声线犹在,甚至连“眼眶眶”都未出动,只是轻轻把人一瞟,“哗”,已令我兴奋得怪叫。

不幸写剧本给她的人都不看她演戏,如果不是,焉会安排她穿上时装做李清照,一身缟素的同时,又开架鲜红色跑车满街跑捉走私贩?

皮肤打折,眼袋超重均不足以杀死一个女演员——如果她有本事使它们变成看得见的“智慧”,像Prime Suspect(《嫌疑重犯》)里的madam:Helen Mirren。迭出奇谋的她,样子比汪更残、更累,却不用也不会《昏睡十六年》。

出头天

早上几年,本地刮起过一阵“师奶热”——如果说这名词在过去只是用来标签低下阶层的已婚妇女,今天,它的使用范围已大大扩阔——由名词引伸至形容词。“师奶”可以独立于身份和性别存在。一个十来岁的青年说不定也很“师奶”,指的是品位、仪态,或价值观;而此人亦毋须一定是女性,因为仔细地看,你会发现香港男师奶多的是。

无疑一切标签都带有指向色彩(如歧视),除非它不再是单一和片面的——如“少年男师奶”。我的意思是,光是“师奶”两字,大家只会看到某个形象;“男师奶”呢,脑筋要转多一圈,若再加上“少年”,距离增加了,典型化的效果便不像“师奶”般立竿见影。换句话说,不再允许我们想当然。

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的“师奶upgrade”,大约是发生在《再见亦是老婆》播映之后——“肥师奶”婚姻失败,决心冲出家庭,投入社会,第一件正经事,由减肥开始。这个由形象出发的“革命”,表面上是激励电视机旁的主妇,我却怀疑它更能捉住打工女郎的心:一者,留在家里固然比出外仰人鼻息好过,但可能要付出失婚的代价;二者,打工虽是迫不得已,但到底替伊等争回一点形象分数,也就是变相肯定自信与尊严。

再平凡的在职妇女,亦因此而沾到一点glamour-—“看,某女明星在扮我们哩!”比较之下,“婆”——城中无处不在却又未正式受传媒青睐的中年女性,尚在等待出头天。

这才是歧视

迈克见我写了几天“汪明荃”,从旁提示:“broad这词是带有歧视性的。”我说:“‘婆’也是。”但“婆”是中文,所以复杂与吊诡得多——既“婆”又,一方面唯恐大家不知道被冠上称号的人是女人,偏它的真正目的却在正正得负:是如假包换的女人又怎样假如她已届阿婆之龄,她的性(sex)不过是性别的“性”,纯生理因素,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好奇、想象、欲望,甚至尊敬。

把人称为“婆”,即是说她在性方面的吸引力已近玩完。假若被标签的一位也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便会自然地让声线沙哑一点,衣着随便一点,最后整个人向横发展,连行路也如是。

这样的中年女性,最适合就是声嘶力竭了——参加工运、选议员、当公务员,在男人世界里代表既不能够也不愿意破坏形象的姊妹贡献社会,因只有她们才没有“性”所带来的烦恼及后顾之忧,如桃色风化等一千同龄男子必须提防的诱惑与腐败。九七回归前,盛传政府高官女多于男,便是看准了这股“婆力量”——性别就是政治的另一章。

汪明荃也曾涉足政坛一段时间,不知道她可有想过把录映厂和政治舞台作一比较?如果有,要她演个像《雷霆第一关》里的“madam”,必然是很痛苦的——明明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却只能每天带个形象开工,一开口,若非教条,就是相反的“少女日记”。电视剧这样当现实里的中年妇女不存在,才是歧视的最高境界。

2000年10月5日—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