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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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芳芳的联想

(一)

芳芳,你不会记得的,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一九八一年。上你阿皆老街的家,我跟在黄韵诗背后,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朋友。我当日穿什么,自己都忘了,却十余年来没有忘记你的盘脚席地,黑长裤与黑樽领毛衫。

然后,我和你第一次握手。

芳芳,你知道大陆有位叫谢芳的女演员吗?“文革”前夕,她最后一次在银幕上露面,是《舞台姐妹》,“四人帮”倒台,幸存者纷纷复出,她也拍了几部电影,第一部便是《第二次握手》。这个戏匦很动人,我四处搜寻剧本与剧照,但是流落香港的大陆电影书报不多,只知道谢芳演一个科学家——啊,把本来插在白色医生袍子袋口里的手伸出来,那会是怎么的刚中带柔?

我很喜欢谢芳,我也曾经很喜欢缪骞人。第一次发现谢芳,是在一个回顾展里看见《早春二月》,先人为主,直把她当成梳了条大粗辫的歌娜。自然,日后我不但驴是驴、马是马地区分开来,甚至主动地淡出了缪小姐,而让谢芳在我的世界里占住常青的位置。

谢芳的好,是因为谢芳年轻。《早春二月》之前,已经拍了《青春之歌》,为了她,我把杨沫的原著小说一字不漏地吞个精光——必须说明的是,十数万字的长篇,并且不是繁体笔画,加上那个时代雅皮抬头,对于一个典型中产阶级的孩子而言,除了耐性,还得自备一点努力吧?

据说《青春之歌》在“文革”时期,也被当做毒草批判——难怪,读了三分之一,我还以为是琼瑶换上解放装。主人翁林道静是个少女,为了逃避成为封建砧板上的肉,挽起一只草织的篮子,毅然投身“五·四”运动的洪流。

洪流不免冲击,她一次又一次地遇溺,如是引出一个又一个的(男)救生员,救生员把她抱上救生艇——如果那些橡皮船也会像私家游艇般拥有自己的名字,它一定是叫做“爱情”。但是在社会主义萌芽见光的早晨,“爱情”听来实在八股迂腐,所以明明是罗曼蒂克的男主角,却要穿上万世师表的外衣——杨沫不遗余力向读者推销的,是这些男人教育了无知少女,之后,她才明白爱情的源头,不是其他,是尊敬。

(二)

女人和学习的关系,我并不陌生——和母亲生活的十二年间,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她在求学上的决心。

生长在阴盛阳衰的家庭,排行第五,除了一个八舅舅,其余清一色姐姐妹妹。我的外祖父跟外婆不和,某日下午,衣服都不收拾一件,便投奔了与另一个妻所生的女儿。这边的把持家计,惟有落在年龄稍长的几个女儿身上。

母亲辍学,一半是为势所逼,另一半是重男轻女的必然后果——女孩子的学识不能当嫁妆,横坚是赔本生意,倒不如牺牲小我,成全屋檐下唯一的男孩子。八舅舅中学人了喇沙,今日是升无可升的高级公务员——每次过年过节,这些兄妹围席而坐,我总是好奇地想到他们脑袋里所装载的,是哪一种团圆。

但是真正投身社会,还是在下嫁父亲之后。当年她十八岁,之前因为白血球过多,卧病两年,十九岁便生下了我。懂事之后,学会拨电话给在洋行上班的妈妈:“请问王小姐在不在?”德国人开的文具出入口机构,她负责订单文书的往还处理,所以首要需将英文学好。

父亲本来可以充当她的活字典与家庭老师——圣士提反男校的明星学生,又自小周游列国,可是孩童的脾气至今不改。所以有个场面历历在目:母亲央求父亲帮忙起草一封英文的公文信,他十足十被强迫读书、做家课般,满嘴埋怨,浑身上下的不耐烦。

于是有一晚,她拖了我和弟弟到晚间学校报名上课。当时一家人住东宝庭道,英文夜校在太子道,二十分钟的散步,途中,母亲对我说:“你知道,求你父亲做事,好难。”学校的牌匾好大,“易通”,英式贵族子弟学校图腾的ETON,本地化之后,专门收容职业妇女。

一个星期上课三晚(抑或两晚?),我和弟弟把它们视为偷闲——母亲念书去了,没有人督促温习,手脚不知多么自由。十点放学回来,学习并未停止,她将词汇修辞文法,统统录在一卷卡式带上,一边聆听,一边睡眠——那时候,父亲已经习惯夜归,陪住一个妻子人寐的,便是她那念念有词的读书声。读着芳芳的《学神》,不期然,我想起了这些。

(三)

两岁丧父,又没有兄弟姐妹,一个儿童的学习对象,可以往什么人身上找寻?《芳芳私相薄》第三章是名《学神》,开版是一张正方型黑白小相片,旁边并无注明,是读到邻页的内文,与芳芳合照的那一位先生,才身世大白:“我八岁时,妈妈找了一位补习老师司马烈到家里教我英文,他是英国人,会说些普通话。”

提起这位洋文先生,芳芳显得不能自禁地佻跳与活泼,单看她选择永远保留的两桩记忆——跳舞、开汽车,是四肢的运动,而且需要灵活配合,尽管情景的实际日期已经老远,她的记忆却没有患上风湿或关节炎——随时随地,它们都可以在她的脑海里手舞足蹈。

还邀请幽默感作她的跳舞派拿(Panner):“片场里却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都看不到,所以男拔萃是我唯一的希望。那里有七百二十个希望……可是司老师的舞会总是频频粉碎我的希望,他请来的男孩子都是学校里的高材生,架着厚近视眼镜,木木讷讷的,既不会跳舞又不敢主动跟女孩子攀谈……只有司老师一个人满场飞。”

画面一转:“我十三岁那年,他就教我开车……他说换推‘波档’的那股劲儿要像碰着情人的胳膊那么温柔,开车一定要频频斜瞄倒后镜,好像心爱的人就坐在后头,少看一眼都舍不得。他又说车一定要听引擎的声音,好比听着情人的低诉……我总算把车子开下了山,一看司马烈,他老先生居然在呼呼大睡!”

但是同时摇醒了一个矇矇眬眬的少女,让她见证自己的coming ofage-性、自主,脱离了封闭的保护,迎接“风眼”的冲击:“十号风球,带着我赤着脚,披着雨衣,冒着风雨,在淹满了三尺多深水的太子道马路中抓蚯蚓。”芳芳的这些文字,强烈地感动了我,几页书覆去翻来阅读,看见拖住两条辫子的她,以西洋拳挑衅那位英国教师,她在相片里笑得近乎放肆,但又带点不可置信——比她高上一个头的男人,真可以给她迎面一拳挥倒?回到开版的合照,望住镜头的是司马烈,芳芳的眼睛反而向外,一个自信,一个腼腆,但是看起来非常像父女。

(四)

想来想去,脑海里依然空白——中途出家的学生艺人,为什么从来只有女性,没有男人?

你可以辩驳:“男人才不屑闹这种叫人笑掉门牙的孬事。”的确,曾经有一个年代,事业渐渐走下坡了,面部皮肤一寸一寸地松弛了,替自己铺排全身而退的鞠躬离场,传声的喇叭总是广播如下声音:“为了充实自己,我要放洋求学。”——听者会心微笑之余,同时认定了光顾这句话的并非别人,一定是女明星。

故事可以追溯到林黛的年代。林黛,不纯然是程月如的化名,实则也是年代的称号——那个时候的香港银幕之上,星星比太阳还要灿烂。在《男生女相》接受关锦鹏访问时,阳刚导演张彻仍旧忿忿不平:“全世界没有出现过像六十年代香港影坛那么不健康的颠倒阴阳。”——翻开方保罗编撰的《图说香港电影史》,有一出《谍海四壮士》,海报上名列前茅的,是尹光、张美瑶、白露明三个女明星,那四位壮士,在大女明星主义的艳帜下,大细一如手掌上的尾指。

女明星on top,男明星沦为衬托玫瑰、牡丹的绿叶,想深一层,不过是市场定律——大制片家和导演才是游戏的核心,而女人鲜有爬到上述权力位置的能耐。与其被时势淘汰,不如乘机借读书遁。“婚嫁,岂不是更一劳永逸?”类似的反问,女明星们不会没有盘算,只是碍于苦衷因人而异,音乐声起,探戈不得不一个人跳。

海外学府既然山高皇帝远,对负笈外国念书女明星投以不信任票的人们,少不免双倍狐疑,甚至索性以划一的口径来对准学期的长短——三个月速成班是变相的保外就医,拿掉意外的腹中块肉;读够六个月呢,恭喜恭喜,必然是为了让小生命得见天口。林黛以最短的时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取得学士衔头,观众并不感到与有荣焉,反而忙着绘影绘声,将别人的文凭当作一张撕掉了的出世纸。

同样选择了美国,大学叫“西东”,芳芳一定不会知道,我如何在初中的班上鼓己如簧之舌,替她极力澄清:“这个学校不是空中楼阁,而是确实存在。”——换来一些同学仔的白鸽眼:“野鸡!”

(五)

不过是几个黄毛丫头、小子,却为了一条辩论的题目而气急败坏,足足维持大半个月——“‘西东大学’,是真有这间美国学府,还是纯粹虚构,生安白做?”

站在正方旗帜下的芳芳派,这一仗可以媲美十字军东征,人人自觉使命神圣。唱反调的,不一定是宝珠影迷之友会类——是珠迷其实反而无妨,起码为了效忠一个名字而把另一个名字压下去,愚蠢,但胜过势利——“懒叻,有戏拍之嘛。”我还记得一个女同学那把从鼻孔喷出来的声音,非常尖、非常刺耳。

自然,作为芳芳拥趸,我没有资格五十步笑一百步——最近陈宝珠大量曝光,对她的好感忽然似楼价般狂升,旁边有人把我对她的肯定听进耳朵,归纳得来的结论是,“你一直赞她带了眼镜,面貌清秀,有书卷气。”——“知识”被认为是不属于某一些人的,以前一有机会就批评陈宝珠俗,不就正是附和了上述的偏见?

所以“芳芳读书”,一直仍是娱乐版的新闻。早上七八年吧,《方世玉》还在怀胎期间,芳劳的身份从绚烂归于半平淡——一半是家庭主妇,另一半是隐形的学生——我记得读过不同报道,其中提及她有继续深造的愿望,但是因为避免半途而废,唯有采取科目保密。

传闻如是烽烟四起——未来的土木工程师、建筑师、物理治疗师、未来的萧芳芳……千猜百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字里行间,便暗示她已走火人魔——所谓进修,实则是跟随世外高人,学习密宗大法。

学问变得这般烫手,大抵也是芳芳所始料不及的吧?假如有人认为在求学这个题目上花钱花时间,只是让女明星心理上比较好过——与买下价钱相若的一条皮草比较,芳芳已经澄明她有能力打破这个神话——书不是念在脸上和身上,而是让它渗进血管,让它在里面煮热、煮滚,继而香遍全身。

书读得多,学问只是完成了一半,其余的得靠为人造化,《芳芳私相簿》表面上是做神崇拜歌功颂德,待得读毕最后一页,你会庆幸有人为我们出版了这么一本书——独立成长,往往由阁下自觉有这样的需要开始。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