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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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被囚禁的精神领袖

假如香港从来没有黄霑,当然,顾嘉辉将少了一个最佳拍档,香港人对华语普及文化的贡献也将少了至为辉煌的一页。时至今日,“辉黄金曲”如《上海滩》、《楚留香》等不止在香港仍随处随时听得到,就是在内地或海外,它们可能更受当地华人欢迎——既可借它们想象香港的黄金岁月,也因为物离乡贵,这些歌曲无疑最好用来抒发乡愁。所以,“辉黄作品”是划时代的:在那个香港人仍可以七点前回到家,以电视剧来送饭和享受家庭温暖的年代,《狂潮》、《亲情》、《抉择》、《大亨》、《强人》、《奋斗》、《家变》不只是电视剧主题曲,更是香港人人生观的集体认同。

悼念黄霑的文章,无不对他的文笔击节赞赏,尤其在填词方面。但甚少人会在那些被认为饱含“哲理性”的歌词中指出两件事情:(一)在聪敏和有心思的文句编排下,这些歌曲几乎有着相同模式;(二)所谓“模式”,便是“人生之中,任何事情都是一个铜钱的两面”。是以《家变》有最经典的“知否世事常变,变幻原是永恒”,及“月缺后月重圆,始终都会相对衬”;《强人》有“是与非,如何分对错?弱者,强人都牺牲多”;《轮流传》有“当一切循环,当一切轮流,此中有没有改变”;《狂潮》有“是苦也是甜美,人生的喜恶怎么分”。究其原因,这些歌曲都是电视剧的附属品,电视剧的内容换汤不换药,歌曲自然不能自成一格。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歌词中的“哲理”,虽然大部分是陈腔滥调,但香港大众不止把歌词看做是顺应潮流的产物,更把它们奉为最能代表香港精神的文学、哲学。难怪黄霑的离去会被文化人们视为“香港痛失了一个精神领袖”。

感伤归感伤,但我认为实际的香港人不致要为黄霑的“夭折”痛心哭泣。纵然在我眼中,黄霑的离去确实有着“壮志未酬”的凄凉况味——撇开个人的遗憾不谈,作为音乐人,这个社会环境对他的才华发展所设下的限制,本来是有目共睹的——尽管不是人人愿意承认。

其中之一,可以见诸他那终于不能达成的心愿:写出一部由他作曲作词的音乐剧。黄霑生前其实可以实践这心愿,然而许多表面的理由令他的才华未能施展:市场未成熟,观众未有足够兴趣,投资者不敢贸然犯险。但在有线电视最近播出的电影《大家乐》里,我们可以看见他怎样集作曲、写词及编导演于一身。片中插曲一首接一首推进着五个青年组Band成功的剧情,横看竖看,都是一出“音乐剧电影”。而且电影虽已事隔三十余年,那些插曲原来已深植在我们的记忆中:插曲之一的《地球圆又圆》虽然一直未再听过,但当音乐响起,它的旋律唱词马上从我的口中溜出。

不是最成熟的作品,但它有它的亲和力。不禁使我想到,既然年轻时期的黄霑已具备写作音乐剧的才情和条件,为什么在《大家乐》之后便没有继续尝试?《大家乐》又使我想起美国百老汇音乐剧坛的某些名字,难免会心有不甘:黄霑为什么没有成为中国人版本的Steven Sond-heim,那位美国音乐剧坛尖子?《大家乐》后,黄霑把他该用在这方面的才华、时间都用在什么地方去了?

历史告诉我们,黄霑写电视剧和电影主题曲去了,一首成功之后,接着写出第二、三、四首。每首都能引起共鸣,因为文字浅白,情怀大众化(如果不叫“表面化”)。黄霑又主持风花雪月的电视节目去了,我们看见他在荧幕上表演豪迈的“男子气概”:喝很多的酒,不畏惧在人前讲粗口,展示他对美女的欲望。然后黄霑忽然沉寂了,我们只能凭蜚短流长得知踏人中年的他投资失利,拍了些不怎样的电影。后来再度看见他在荧幕亮相,也跟音乐无关,而是担任“信息节目”的主持。

为什么黄霑不可以集中在音乐的领域发展,如创作他喜欢的音乐剧,而要营役在岗位不同性质迥异的幕前工作?表面理由是他“文武全才”,理所当然多方面发展,但我有以下的假设:若不是他不够相信自己,便是相信自己的代价太大了。尽管一个人若是基于某种理由而不能发挥他的全部潜能,不论是否自觉,他都是在suffer(受到煎熬)。所谓的“某种理由”,局部可能是性格使然,但在香港生活过的人不会不知道,理想和自由并不是人人能够或愿意追求的。愈是名成利就,愈容易让人忽略追求理想和自由的重要性。

对理想和自由的追求,是具有智慧的人才能承担的挑战。光是聪明,反过来只会懂得说服自己理想和自由如何不比金钱和权力重要。香港文化的悲哀之处是,识时务的聪明人比比皆是,一往情深的智者却少之又少。因为这是一个以揾食/消费来定义人生意义的社会。看见黄霑在生命最后几年追求学问的热切,我相信他必定是有意超越自己,只不过时间所限,我们已分享不到由这股动力凝聚的成果。

黄霑走了,他终于自由了。但还有太多太多有创意有才华的人被香港的“情怀”和价值观囚禁着。近来积极歌颂黄霑一生成就(主要是创作于七十、八十年代的流行曲)的香港人们似乎仍未觉识到这一点,这才是我觉得最令人伤感和叹息的。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