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听到享年八十一岁的余丽珍走了的一刻,我第一个想到要联络的是黄韵诗。你记得黄韵诗?当《山水有相逢》俨然已成新一代香港人眼中的“粤语残片”之际,我真不敢说大家一定还知道有这样一位——曾把余丽珍模仿得维妙维肖的演员。
把黄血液中的“余丽珍潜质”发扬光大的是甘国亮。在《山水有相逢》里,甘先生刻意安排了以《无头东宫生太子》、《飞头公主雷电斗飞龙》为蓝本的折子戏给黄女士大显身手。古装戏之外,黄韵诗在剧中的时装造型有部分也受到《四儿女》、《木屋沙丁鱼》和《白鸽笼》中的余丽珍所启发,但一样是“烂衫戏”,在上述电影中的穷得有骨气落了在黄韵诗的角色身上,却成了因烂赌而潦倒。不过,我们当然不会把剧中的黄韵诗混淆了历史里的余丽珍,因为打从一开始我们便掌握了这两个名字的关系:余是正经,黄是她的parody(戏谑地模仿)。
你可以说,黄是我们对余丽珍开的“玩笑”。只是这玩笑不独没有不尊重的成分,反而可以说是一种另类的致敬。也唯有余丽珍才有资格领受这份另类的致敬。
端倪可从她从影以来的片目清楚得见:《扫把精》、《蟹美人》、《骷髅塔》、《蛇美人劈山寻太子》、《七彩蝴蝶精》、《女摄青鬼乞米养孤儿》、《白骨美人》……她的怪胎(queer)气质,比阿尔莫多瓦(Pedro Almodovar)的电影还要先行了三十多年!除了身体可以随时幻化各种动物、植物和死物,她还以能屈能伸著名。光是“扎脚”,便先后令十三妹、穆桂英、刘金定等女英雄在大众集体记忆中更鹤立鸡群。就是不以强者姿态出现的时候,例如饰演一个落难的慈母,她也可以借“身体”来表现她的过人之处——《十年割肉养金龙》;或手抱并前后背着四个婴儿在风沙中行走,那是《四儿女》。
我是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演员可以如此贯彻始终地“身体政治”——尤其在那根本没有这个名词和这种学问的年代——可见余丽珍是如何不应该被时间遗忘,相反的,多么值得我们在将来加以深入研究。
如果你有在深夜电视回放时看过《特务一零一》和《九九九神秘箱尸案》,你一定会同意她是唯一一个把身体当成战场的红伶。我不说“把身体当成武器”,是因为这句话的背后往往有着性挑逗的暗示。但是战场便不同了,“她”只是受到炮火肆虐的现场,是完全被动的。《特务一零一》里有连场她被日军虐待至体无完肤、死去活来的戏,名义上是抗日电影,其实SM快感呼之欲出。《九九九》中她被李香琴买凶残杀,死了之后却又藉林凤乔装扮成了她而翻生。两部电影都呈现了她的惊人意志,我一方面怀疑那是中国传统女性对性抑压的某种宣泄,同时又惊讶于她在构想出这些摧残自己身体的桥段时的丰富想象力。(编剧李少芸是她的丈夫。)
当然,你也可以一口咬定这些阅读不过是出于一个怪胎(queer)的穿凿附会,但如果余丽珍的电影不是每一出都刻意让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备受残酷的考验,我们又怎会如此乐意对这种介乎自虐与虐人的游戏对号入座?
对号入座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寓好玩于自强。纵然余丽珍将以苦尽甘来的正宫娘娘和一代慈母(《冷秋薇上下集》!)的形象被大多数人所怀念,但是对于我甚或甘先生,我想《霹雳金较剪》与《古老斗时髦发财钻石宝》才是余丽珍作为文化图腾的精神所在——camp!
200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