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笑声,卢小曼走得飞快。只剩下两个人的走廊,立刻空空荡荡起来,气氛变得有些怪异。辰杉发现自己似乎再没办法和叶希独处太久,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酵,酸得快要让人受不了。
叶希倒是爽朗,直率地说:“刚刚卢小曼的话你不会介意吧?”辰杉连忙摆摆手,谁知道他又说:“不介意就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假话。”他忽然沉默一两秒,这才说:“后来,我又去过那个地方找你,只是早被拆成一片废墟,也没人听说你去了哪儿。这一次,我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找到你。”
说感谢吧,觉得简直暧昧得不像话,说不关你事吧,又冷冰冰到不近人情。于是,只是沉默,可映在对方眼里,又会不会像是欢欣接受了他长久以来的关怀?三面都是城墙,背后站着一个他,像是一个圈套。
那晚走时,叶希问辰杉:“为什么想当作家?”她颔首想了又想,说:“因为一本小说集。”
全称是《鲁迅小说全集》。她自一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孩子起,就搬着这样一本难懂的书,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谁让有人摆在她的面前,取笑她荒唐的学习,他说:“你读完读懂这本小说,我们之间才勉强有话题可聊。”
她便不知从哪儿鼓上的毅力,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读。不会了就查字典,看不懂就多读几遍,细致得连出版社名字也念了无数遍。尽管因为年龄与理解的限制,直到最后也只明白《一件小事》是讴歌了勤劳的劳动人民,但她自此对这个一支笔杆对抗整个时代的作家敬佩不已。爱屋及乌地,羡慕起作家这个职业,学着别人的调调时不时写一段,盼望着有一天能发表作品,为的是那一天能让他最终刮目相看。
就是凭着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重信念始终坚持着,可那个口口声声承诺会在她十八岁生日出现的人,却出人意料地食言了。
她冲叶希羞赧地笑了一笑,心头却氤氲起淡淡的苦涩。
[在意你的喜怒忧伤]
学习的好坏各有各的不同,但属于每个人的高三却是相同的。卢小曼曾说过,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公平可言的话,那一定就是这暗无天日的数百天了。所有人或被逼着或自发向上,除了主观上的努力程度不同,都逃不过无数的大考小考和做不完的试卷周报。
辰杉拿了透明笔袋,再捎上一盒子抽纸,对卢小曼说:“考试加油!”卢小曼正歪着头思考人生,听她这么一说,立刻仰脸冲她苦苦笑了笑,“谢谢你董存瑞叔叔,只要不考得砸锅卖铁就行。”
辰杉拿纸盒子砸她脑袋,“贫嘴,革命先烈是你能指手画脚的吗?我这是感冒了,不多准备点纸简直要疑似银河落九天。”
卢小曼拍着桌面直笑,“果然得我真传,你瞧瞧你现在多幽默。”叶希突然从外头一个箭步跨过来,拖着辰杉就往考试教室赶。她看着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肩并肩,互相交谈着旁若无人,还真是要好得让人嫉妒。
第一场从来都是语文,做了十几二十年中国人,即使再不济也能写出几行字凑凑答案,一场考完,大家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可等过了数学考试,几乎所有人都垂头丧气,胆子大的聚在一起对答案,胆子小的偷偷在一边听答案,空气里满是各类噪声。
“啊,这道题我错了!”卢小曼捂着脸,悲痛欲绝。
“也许是我错了呢,你知道我数学一直不大好。”辰杉安慰她。
叶希直掩耳朵,“哎呀,你们俩怎么回事儿,每次一考完试就对答案。可怜我这小心脏本来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被你们一说,直接蹦出嗓子眼了!”
一个地点,三种人生,还有谁说校园这个象牙塔里纯净又简单?但直到物理考试前一秒,辰杉还依旧是信心满满地认为这里是个讲道理的乐土。
卷子发下来的那一刻起,几乎所有人都后悔学了理科,枉费平日里题目卷子做了一大堆,出卷老师要真想难住你的话,大家这纤细的小腰板儿是怎么也掰不过他们的粗膀子的。
辰杉急得满头汗,第一题不会,跳,第二题更难,跳,第三题嘛,哭……如此一来,几乎快被摧垮。此刻对于那个人的情绪便剩下了一股股的恨,若不是因为要跟随着他的脚步,自己又怎么会来理科班?
胡思乱想里,居然也就一路做了下去,不管正确率到底如何,终极目标便是先把试卷填满!后背忽然被人戳了一戳,就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说:“同学,借个计算器过来。”
辰杉有些烦,生怕老师以为他们俩在作弊,思前想后,趁着监考老师在翻报纸,连忙将计算器送过去。男生在后头按了半天,这才又戳了戳辰杉,她侧身去拿的时候,就看见这男生冲她奇异地笑了笑。
辰杉心里暗叫不好,接过来一看,果然屏幕上标着序号写着选择题答案,男生怕她会不了意,更是在后头直蹬她。辰杉没见过这阵势,当时就慌了,她偷偷看着前头的老师,两只手抖得完全不像话。心里安慰着自己别紧张,又不是她作弊,没什么好心虚的,那就将计算器搁到一边算了。
教室里的风吹草动永远逃不过老师的法眼,刚刚翻报纸的老师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褶皱,不紧不慢地走去辰杉身边。心虚的孩子心里一动,忽地将计算器掖在卷子下面。老师狠狠瞪了她一眼,将证物掏了出来。
“你们两个给我出来。”老师沉着一张脸,垂着眼皮不屑地看人。命令一下,教室里的其他人都微微抬了抬眼皮,其中不乏有辰杉的同班同学,心里念叨着那怪胎,又迅速垂了眼睛,扎身革命事业中去。
被喊出去的辰杉开始感到自己如处孤岛,救兵不到,无人帮忙,形势完全不在她这一边。老师刚问怎么回事,那个陌生男生便极其肯定地说:“老师,都是她考前要我传答案给她,我说不肯,她还威胁我,要找人痛扁我。”
想必楚楚可怜的脸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否则老师怎么就能相信一个面露凶相的撒谎精。辰杉被带去办公室教育良久,老师威胁着要打电话告诉她父母,她潸潸落下几行泪来,这才将事情告一段落。
那天傍晚,辰杉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哭了很久,当晚饭的馒头捏在手里变了形,因为吸收了太多咸涩的液体,表皮微微地隆起,颜色深了一块。她想起那个人走前说过的那句话,“只有弱小者才会流泪。”她并不是一个弱小者,可她也不是一个强大的人。
卢小曼躲在一丛松树后头偷偷朝这边看,心里头不知道有多焦急,忽然听到后头一阵脚踩树叶的咔咔声,她激动地回头一望,头一次因为看到叶希而如释重负起来。
“你怎么才来,那儿都快哭得虚脱了。”卢小曼指辰杉,却拿奇怪的眼神盯着叶希。他右脸肿得老大,嘴角甚至有个小裂口,正往外渗着血液,她支吾,“和人打架了?”
叶希立刻捂着脸,“要你管!”说着就去找辰杉。卢小曼在后头做出个挥手打人的动作,真是恨不得撬开他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完完全全只装着个辰杉。
叶希一屁股坐去辰杉身边,她立刻将脸一扭,“我不想看见你。”叶希脸皮厚得很,遭人嫌弃也不肯挪一挪屁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撕了外面的塑料纸后,递去辰杉的嘴边。
她不肯吃,扭着身子躲来躲去,叶希索性掰过她下巴,将糖塞去她嘴里。“你听我说,辰杉,”他鲜见地蹙眉,一脸的严肃,“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候那么穷,想吃颗糖都要等上半年。有一次,我把妈妈给的一颗糖拿来孝敬你,回去后她就问我:‘那颗糖是什么味?’我说:‘奶油味。’她抽了根晾衣架就教训我,我一直忍着没哭出来。其实那是一颗酒精巧克力,可你偏偏最讨厌那种味道,你哭丧着脸窝在墙角舔手指的时候,我在旁边偷偷抹泪,感觉自己比挨了打还要难受。”
辰杉推开他的手,别开脸,“你到底想说什么?”心里反复在回忆,却几乎没有印象。
叶希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暗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让你过得很好,再也不让你愁眉苦脸一整天。辰杉,你并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能做到认可你,相信你,但你要始终记得爱护自己善待自己,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在意着你的喜怒哀乐。”
直到许多年后,辰杉都对叶希所说的这些话谙熟于心,因为反反复复在脑海里放过太多遍电影。每每在缺乏关注与情绪变动的关卡,就想到那一天的傍晚那个男孩说过的话,再看惨淡现实迎接无奈的时候,便会轻松许多。也曾惊讶,那时候他是那样全身心地爱着他,只不过,人处当时总是惘然。
这时候的辰杉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说:“我去帮你教训了那个孬种,可在拖他去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居然被他给跑了。”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你放心,辰杉,我一点儿也不痛,真的,我不要太强壮了!”
可当辰杉去碰他脸的时候,他却咝地抽口气,看到她满脸担忧的时候,又蓦地展开一个并不太自然的笑脸。辰杉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心里是感激的,然而脑子里始终有另一个声音在问,若是他在,他就在身边,又会如何呢?
读不懂少女心事的叶希只听到心脏怦怦的响声,他甚至有些傻里傻气地在想,如果现在就死去或是天崩地裂,那也会是最最幸福的一件事。他是这样绝望而热切地爱着一个人,而她此刻就在身边。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周末这天,辰杉的笔袋里多了一张纸条,她寥寥一扫四周,迅速将纸条塞进手心,展开一望居然是叶希的笔迹。“下午放学后,东区篮球场,不见不散!”转头一看,叶希果然不在座位,她拉住一旁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卢小曼,“叶希呢?”卢小曼直摇头,“谁知道那猴子跑哪儿偷桃子去了。”辰杉哦一声,点点头,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赴这趟鸿门宴,谁知刚将书拿起来,又有一张纸条不疾不徐地飘落下来。
卢小曼伸手就接过来,也没等辰杉同意,展开纸条就读起来,“十万火急,不来后果自负!”她一愣,“什么意思,说得像是要打仗一样。”
辰杉急得满脸通红,一把将纸条夺过来,随手一揉就扔进书包里,低声说:“没事儿。”
卢小曼忽然豁然开朗,笑着往她身旁挤,阴阳怪气地说:“他不会是找你表白吧?谋划了这许久,终于有所行动了啊。你放心,姐们儿怎么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你就放心大胆地踏着爱情之路前行吧!”
辰杉一张脸烫得冒烟,边敷衍着“没有的事儿”,边拎着书包往教室门外挤。可一路走,一路担心,万一卢小曼不幸言中,她该拿什么表情面对叶希?虽说是十几年的朋友,也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感觉,但窗户纸没破前就够奇怪了,真不知道破了之后会怎样呀。
这么一思量,辰杉更打定主意不去赴约,上了一整周的课只放这么半天,还要去担心这些事情也太差劲了。谁知身后有人喊,“辰杉?”她没来得及去找,一个清丽的身影便娉娉婷婷地走入视野,居然会是上次看到的苏羽。
她怎么认识自己?
苏羽表明来意,“是我让叶希把你约来的。前几天他来找方佳敏,说加入篮球队也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我做你的老师,辅导你写文章。本着招贤纳士以人为本的原则,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唉,处处都是等价交换,果然是市场经济了对不对?”
辰杉猛然松下一口气,刚刚自己是不是有点想太多?可随即又觉得难为情,虽说苏羽肯帮忙是一件好事,但总有开后门的嫌疑,想必她对自己的印象不会太好。
苏羽仿佛能读懂人心,微微挑眉将辰杉看一看,立刻拍着她的肩膀说:“别觉得不好意思啦,反正我平时的空闲时间也很多。再说了,收徒弟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能错过?”
辰杉这才将心放了一放。
苏羽带着她去篮球场边看大家训练,叶希穿着红色队服,戴着护腕,正和一群学长在旁热身。其中有个自然卷的问:“你怎么会喜欢打篮球的?”
叶希撇嘴说:“还不是看了灌篮高手,以前我喜欢踢足球!”
“那你最喜欢里头的谁?”
“当然是永不认输的男人三井寿,你看他投篮的那姿势,简直漂亮极了!”说着做出一个瞄准篮筐轻松投篮的动作。
众人起哄,“你这把个子头几年还能打一打他的位置,再过几年,肯定要去当小前锋。不过打小前锋也挺好,只怕那时风头全被你抢了,一堆“流川粉”跟后头喊我爱你!”
大家都笑起来,偏偏方佳敏一脸深沉地跑过来,给每个人都赏了一颗爆栗子吃,“给我好好地热身,我可不想看到待会儿有人抽筋倒地,一副死了爹妈的苦样子。”又分外照顾叶希,给了他一拳道:“苏羽旁边那个就是你天天念叨的辰杉吧?”
叶希一听辰杉来了,立刻站得笔直,原地向后转满一百八十度,满脸殷勤地向辰杉那头挥手。方佳敏铁面无私,挡住他的视线,又加罚了五十个俯卧撑。刚刚还忍不住偷看的其他队员,只好一并收心,一边憋住笑,一边用口型无声地交流:看见那辰杉没?
方佳敏则慢慢念着这个名字,若有似无地在想:怎么她也姓辰?
[孤独缱绻的角落]
辰杉和苏羽约好,每周日放学后,在篮球场见面。辰杉要保质保量地完成苏羽交代的任务,再由苏羽当面批改,提出修改意见,依此不断循环。
苏羽不是典型的学院派作风,而是喜欢在开阔的环境下谈天说地,在保持愉悦心情的状态下提高效率。辰杉却不大习惯,耳朵时不时便会开个小差,余光也总是盯着球场上奔跑的人影。常常苏羽提出一个问题,辰杉却愣在原地不知话题继续到了哪里。
苏羽这个人温柔时便温柔如水,然而一旦严厉下来,只消一个浅淡的眼神,哪怕唇角笑容依旧,也足以产生不小的威慑。在她面前,只小一届的辰杉更像是只有三岁,被苏羽紧紧攥在手心,却始终动弹不得。
“还是老问题,你总是在花大量的笔墨来写许多无用的东西,你一定要记得不要过分描述任何事情,无论它是特顿山脉,是夕阳,还是怀基基海滩上的斑马。言之有物,而不是——”苏羽顿了顿,“辰杉,你在听?”
辰杉猛地收回放羊的神思,她支吾着垂下头,不看也知苏羽寡淡的表情,像是鼻中若有似无的腊梅花香,总带着一份冬日的冰冷刺骨。
苏羽轻轻叹口气,然而视线一扫,再慢悠悠转回原处时,整张脸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落日余晖越发慵懒地照耀下来,收纳在她清明的双眼中,散发着绮丽的光泽。
她说:“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不如你和我一起到别处转转,成天看篮球队的训练是不是也挺腻的?”
苏羽话中有话,辰杉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只是没想到她所说的别处,也不过就是隔壁的足球场。绿茵场上,两支队伍,一个皮球,热火朝天地你争我抢。
辰杉想,有什么意思,给每个人都发一个,可着劲踢好了。都是有钱人,怎么一个个在这方面抠门得出奇?她实在有些想不通,而一瞥身旁的苏羽,则更想不通她为何这样的兴致勃勃起来,满脸放光,眉飞色舞,和往日那个淡淡然的女孩子判若两人。
片刻,苏羽拉着她更近一步,索性站到了草坪的边缘,她指着场上一个身手矫捷的人说:“瞧他,真厉害,踢得棒极了。”
只见那白色的足球紧紧黏着男生的脚,他每跑几步便娴熟地带一带球。敌方过来两人包夹,眼见着要抢走那白点了,他猛然一顿,拿脚跟将球一拨,再用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两人。
辰杉不懂足球,只能当个看热闹的门外人,却也不禁佩服这精彩的球技。然而当视线自那人脚下转向上身,慢慢由敬意转为疑惑再转为惊诧时,突然一个人猛冲过来推倒那个人,随即来了一脚大力抽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