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杉周边无故多了许多双眼睛,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偏偏神经大条的卢小曼还在耳边吵吵着,“多好的白菜,全给一只猪给拱了!”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了震,居然还是辰君的短信:你等一下别走,我带你去吃晚饭。她气得直喘气,把嘴唇都咬得发白了,打字的时候几乎把键盘按瘪下去:你带章卉去吧!
坐到教室里之后,她这才慢慢缓过神来,想什么呢,气得和一只鼓足气的河豚似的,要是让他看见,不知道会说出点什么好话。卢小曼和叶希都来喊她吃晚饭,她将脑袋垫在课桌上,嘴一歪,“不吃。”冲卢小曼直使眼色。
卢小曼心领神会,两手一拍叶希后背,“走吧,又是一个想减肥的,待会儿给她带点回来就成。”没想到叶希立刻跳起来,“男女授受不亲,小心我喊人过来告你非礼!”卢小曼挥手就是一拳,重重打在他胸前,一手拽着他领口,几乎是把他给拖了出去。
教室里渐渐没了人,天又黑得早,暮霭沉沉,微弱的几抹光线分散在教室里,只隐隐约约看得见桌子椅子的轮廓。她一个人陷在暗色调的世界里,想开灯,又懒得动。忽然有人敲响玻璃,她不理,便敲得更大声,是谁啊,她侧头一瞧,猛然一颤,脖子磕在桌棱上,她连忙捂着咳嗽起来。
辰君是那道突兀的白,奄奄一息的残阳挂在他肩上,像是一万亿光年外的星,被他衬托得更暗淡下去。他往四周看了看,也不开灯,很快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帮忙拍背,“我又不是什么恶魔,瞧把你吓的。”
辰杉想,你不是恶魔谁是恶魔,不仅是我一个人,所有人都是你淫威下的仆役。辰君倒像是看穿她一样,轻轻地扭她的鼻子,“在想什么呢!赶紧去吃饭,不然晚了,你们老师又要抓你当典型。”
辰杉拍开他的手,“等我做了第一名,谁也不能抓我当典型。”辰君当然知道她暗讽的对象,笑着说:“小气。”她当真发起火来,恶狠狠地说:“我不吃饭,要吃你和章卉吃饭去。”
辰君扶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凳子上提起来,她却拼命向下坐着,死活赖着不肯起。辰君踉跄一步,推着辰杉撞上桌子,他用手臂护着她的腰,一阵钝痛。无意间,嘴唇擦过她的脸颊,长长一道痕迹几乎绕到耳后。他抿唇,感到那种细腻又微带绒绒的触感,呼吸顷刻间加速。
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唯有轮廓,边缘模糊地散开。呼吸,是彼此间唯一的交流,他想,即使离得这样近,他还是这样地想她。好像过去四年里的怀念在此刻一齐涌上来,他是怎样艰难地熬过那种孤独,此刻便是怎样艰难地忍受心头的空空荡荡。
不知怎的,也坚信她是一样的感觉,她在怀里微微地颤动,她说话时带着糯糯的鼻音,“去吃什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稍微哄一哄,她就乖巧得像是下午两三点的猫,慵懒而散漫地伸个懒腰,继而忘却一切地倚在他的脚边。
有许多东西,并不能一票否决,谁能做出一个绝对公正的界定,说这一边就是真理,跨过去,便是越轨。好比辰杉现在闹着要吃一块街边小摊做的鸡蛋饼,明摆着这是极不卫生的食物,但她并不一定会因此拉肚子。
辰杉将包着塑料袋的鸡蛋饼握在手里,借以焐热被冷风吹凉的手,她小口咬着,舌尖被滚烫的香味刺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辰君俯身给她擦了,看到纱布里的伤口结了疤,只刚用手一触,她忽然将头抬起来笑,“你要不要也来一块,可香了。”
辰君摇头,“我刚刚吃饱了,吃不下一整个。谁和你一样,正经饭不吃,就爱吃这种东西。”她撅起嘴不服气,然而两只眼睛忽然一转,露出一脸促狭的笑,“不然你吃一口我这个吧!”
辰杉是真的开玩笑,却没想到辰君果真将腰一弯,抓着她的手,埋下头去,在她啃得参差不齐的鸡蛋饼上咬下一大块。
辰杉惊得目瞪口呆。
辰君则是一脸无所谓的笑,“怎么了?”细细嚼着,确实有种浓郁的香味,他说得含糊不清,“味道不错。”
辰杉无言以对,就觉得耳朵热得发烫,一颗心蹦跶得快要吐出来。
谁能料到,章卉的脸突然在这时晃了两晃,从对面的街灯下直面过来。辰杉立刻蹙起眉头,慌忙里侧身躲在辰君后头。到底她看了多久,又作何想法,若她向老师打小报告怎么办,若她和其他人八卦怎么办?
天上居然飘下细雨,辰君连忙脱了外套给辰杉披在身上,袖子卷了好几道这才露出两只手,他问这个发呆的姑娘,“不吃的话就扔了吧。”辰杉愣愣地将鸡蛋饼递给他,又努了努嘴,“是章卉。”
辰君去看时,章卉已经走远,只在雨丝纷飞的傍晚,看到她模糊的背影。他略一沉吟,说:“没事。”
[你漫不经心的温柔]
辰杉一连许多天都过得战战兢兢,时不时就去关注一下教室一隅的章卉,可她那边始终毫无动静,除了埋首苦做试卷,便是如饥似渴地听老师讲课。她就像是一个永远也不会累的机器人,始终铆足力气和长得望不到头的高三赛跑。
辰杉垂头丧气地对辰君说:“她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我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爆炸,把那天傍晚看见的事情大肆宣扬出去。大家都说她心机很重,又会伪装,为了讨好老师,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地给他们端茶倒水。她后来还给你发过短信吗?”
辰君摇摇头,说:“没有了,早说过她只是咨询一些有关升学的事情,她把时间拿捏得很紧,绝不会把时间花费在说废话上头。”
辰杉呛声道:“你对她可真了解,处处都为她说话。”
辰君把她的头发揉乱了,“是你们对她的误解太深了,章卉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只是她给了自己太多压力,始终让自己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我想这大半是与她的性格和家庭有关,为了扭转自己的命运,我看到过太多人为此而努力,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这么幸运。”
辰杉却只想笑,她到底有怎样的幸运呢,是做了数年的落魄私生女幸运呢,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多出个哥哥幸运呢。想来想去,不过是在物质上稍微优越了一点,可那又如何,良田万顷,日食三餐,广厦千间,夜卧八尺,人的需求本就是有限的。
她的心里无端端生出几分酸涩,他是知道她心里被紧紧锁死的那道门的,多少年,他总在回避,总在填补。可太过熟悉的他始终掌握着太多开门的方式,往往一个用力过猛,就将她整个暴露在空气里。
她和他之间,是永远画不上等号的,彼此间构成两条异面的直线,哪怕眼看着相交在一起,可停止脚步的那一刻,他在上头,她在下面,隔着另一段时空,仅仅有对望的机会。
辰杉情绪低落地说:“或许真的是我小人了,我也没亲眼见她做过什么损人利己的事情。再说了,我是你妹妹,你是我哥哥,就真闹出误会了,解释起来也是很容易的事。”
辰君神色一滞,随即不大自然地笑起来,说:“是。”只一个字,他停下来,舌头倒有千斤重。不是没有察觉出彼此间急转直下的气氛,好像硬生生撕扯开一道距离,他们躺在破碎的两端,很多东西被命运漠然地修改。
月色如洗,光影如绸,天晴后的夜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树叶,在风的低吟里伴奏。辰君起身去关窗子,无数遥远的霓虹似繁星点点,红色绿色的光是夜亮起的眼睛,恍恍惚惚里仿佛回到某个混乱不堪的夜晚,他也是这样站在窗旁,想一个不能去想的人。
更像是一场梦,梦的一边是照不进现实的虚幻,而另一边却是无法不正视的现在。场景的切换让人目眩,和辰杉说话的时候就并不很清醒,“其实我回来是为了你……走也一样。”
酒桌上,喝得满脸通红的方佳敏举着杯子要和苏羽玩交杯,苏羽向一旁的辰君投去一个羞赧的笑容,将方佳敏的手臂压下去,在他的耳边小声低语几句。他一仰头避开了,游戏的孩子一样笑起来,他难得的一面,温柔或调皮,都只显现在一个人的面前。
苏羽还是没能拗过醉醺醺的大男孩,头一低,从与他交握的手中喝了一口红酒。余光里,辰君撑着下巴,正意兴阑珊地看着玻璃幕墙外车水马龙的街景,他的侧脸冷峻,落下一丛阴影,漠然里总带着一股消极的忧郁。
苏羽心里一动,拿手敲了敲桌面,他这才被吸引过注意力,微微地一挑眉,“嗯?”她笑,“这次回国到底有没有经过你爸爸的同意,我可是听说他一直想你留在美国拿到绿卡,用国际友人的身份回国来做贡献。”
辰君摇头,“他可能是有这样的打算,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一个男人要有自己的坚持,总不能老听别人的摆布。我不想在美国停留太长时间,我喜欢这个城市,喜欢这里生活的环境。”
“更喜欢这里的某些人吧,”方佳敏突然自臂弯里抬起头来,两只手抱着头,眼睛红得和兔眼一样,“坦白说吧你,到底是谁让你魂牵梦萦,连花花绿绿的美帝也留不住你。”
辰君起初不说话,只拿手指随意点着深红色的桌布,过了片刻,他抬起头,颇有些贼兮兮地笑起来,更是一把揽过方佳敏的肩,鼻尖几乎贴上他的脸,轻声说:“其实我早就看上你了,方佳敏。”
方佳敏几乎跳起来,打去辰君的手,又在肩头掸了半天,生怕摆脱不了他的体温一样。方佳敏说:“哇,没看出来你小子好这口啊,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你敢乱来小心我不阉了你!”
苏羽在一旁乐不可支,拍手要看一场好戏。方佳敏说你别淘气,罢了在她脸上啪的一亲,不知是醉酒后的酡红,还是羞意浮起的绯色,苏羽的两颊红得烧起来,她抿紧唇,余光里瞥一眼辰君。
辰君帮着苏羽将烂醉的方佳敏扶回家,待他老实下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才起脚要走。苏羽加了件外套,跟过去说:“你走慢点,我来送送你。”
路上,辰君说:“今天真不好意思,好容易请你们吃顿饭,没想到会让佳敏喝了那么多。”
苏羽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就是因为你好容易请吃顿饭,他才高兴地多喝了几杯,要是放到其他人身上,说不定连理也不理,拉长一张臭脸不肯买人面子呢。”她摇摇头,“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太直了,有一是一,不会变通,也不知道因此得罪了多少人。”
辰君忽然走得慢下来,一手斜抄进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包烟来。他拿了一支衔嘴里,只是怎么也打不起火点燃。苏羽将打火机接过来,用手心的热度将它焐着,又上下甩了两甩,火这才自金属孔洞里冒出蓝幽幽的可怖触角。
他低头过来将火引上烟卷,很快又猛地吸了几口,直到吐出的乳白色浑浊气体将视野搅乱,他这才说:“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们俩的,想爱就爱,永远不需要背负枷锁和负担。”
而这恰恰是苏羽所无法认同的。长久以来,她更像是一只没有任何思想的木偶,在关节与唇角缠上坚韧的丝线,总有一个人在幕后参与进来,控制她舞蹈或是欢笑,过去还有未来。而“爱”这个字,多么神圣,多么瑰丽,更重要的,她带着一重自由而来……这样奢侈的事于她而言,又怎么会不需要背负枷锁和负担呢?
他还是不懂她,谁又懂她?苏羽说:“你话中有话,根本是在谈你自己。是不是感情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如果你真拿我当朋友的话,倒不妨和我说一说吧。”
辰君拿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看猩红一点或明或暗,他并不需要香烟来使自己清醒,只是此刻的他急于找些事来做——怎知脑海中还是反复想到不久之前对辰杉所说的那两句话,想到她因惊讶微微张大的眼睛,想到她眼中似是而非的喜悦与惶恐,亦想到自己急于掩饰时说出的糊涂话。
“其实我回来是为了你……走也一样。我只有把自己变得更强,才能催促你跟上我的步伐。”
很冠冕堂皇的鼓励,像家人对小辈的殷切期待。
辰君摇摇头,“我很好。”不像是对别人的回答,更像是一种自我催眠,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只不过是用全部的力气,告诫自己不要去爱上一个不能去爱的人罢了。”
她怔了一怔,酒醉的辰君已经在踉跄中转身而去。光线微黄,画面晕染成一幅巨幕的老照片,他离去的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伸脚,便能踩到他的头上。
“想踩到我的头上,”卢小曼面目狰狞,激动地挥起双臂,“哼哼,你们少痴心妄想了!”
一直到文艺会演当天,叶希仍旧对不演唱《双截棍》的问题耿耿于怀。他和几个臭味相投的男孩子志趣相投,将手中的本子卷成话筒,边唱边向四周的女生们游说,更是恶作剧似的将卢小曼团团围住,凑在她耳边大唱特唱。
“你这个人不守信用,当初我让苏羽教咱们班的前提条件就是,你会慎重考虑一下换歌的事!”叶希扯着嘴角,一脸的愤慨。
卢小曼几乎发疯,揉着头发吼道:“还有完没完了,咱们班都演完谢幕了,你们还在这儿哼哼哈嘿有什么用!”
“要你承认这首歌是神作呗,要你承认周杰伦是天才呗!”叶希梗着脖子,用大拇指指腹狠狠擦了擦鼻尖,瞪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侮辱我不要紧,但你绝不能侮辱《双截棍》!”
卢小曼急得直跳脚,“你这个疯子,我就要侮辱了怎么样,有本事你把我脑子掏出来捋一捋,让我也喜一喜欢啊!否则,我们是永远都不会喜欢周杰棍的《双截伦》!”卢小曼狠狠瞪一眼辰杉,吓得她也不住地点头附和。
“是周杰伦的《双截棍》!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叶希落了下风,说不过卢小曼,只好搬出古训要做安慰。他扔了手里的“话筒”,仍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半天又憋出一句,“对着一群文盲唱英文歌,还不就和对牛弹琴一模一样。我敢打赌,这里的所有人都只听到了‘Alila’!”
卢小曼绝地大反击,乐得去看叶希一脸的讪讪样。她舒展眉眼,沾沾自喜地扭动身子,更是在叶希身边转过来转过去,嘴里不停振振有词,“就是比你的好听,就是比你的好听……”
身边突然响起阵阵低呼,场下表演过的学生们都交头接耳起来,尤其一众女生,一双双眼睛和夜里伺机出动的猎手一般,简直亮得发光。卢小曼顺着大家的视线方向搜寻,突然拍了拍辰杉的肩膀,下巴一点前方,说:“快看,多么巧,又是上次撞你的那个辰君,哇,他旁边那个是方佳敏!”
辰君今晚穿得有些正式,牛仔蓝立领衬衫,黑色窄腿长裤,本来就足够英俊亮眼了,偏偏他还加了一条黑色领带。他只歪了歪脖子,抬手略整了整领带,后头就有女生大呼受不了。
外头气温接近零摄氏度,他却只穿了这点点衣服,不知道待会儿回家,会不会抢她的衣服穿。辰杉胡乱想着,居然忍不住面红心跳,血液直冲脑门,涨得一张脸滚烫,野火燎原似的烧到耳朵根。她蚊子似的叫唤,“关我什么事。”
方佳敏隔着老远便喊辰杉的名字,辰君则早盯着她急速变化的脸看了半天,通红通红,像是一个熟透了的苹果。
真有意思,他想。
方佳敏穿过一群花痴射出的利箭,笔直地站到辰杉他们一伙的前头,笑着说:“这地方倒挺暖和,原来有你们热场子。”
叶希拍了拍他的肩,两人一点头打个照面,“我们这儿这么多熟人,你偏偏只喊辰杉一个人,这件事我可要和苏羽交流交流,将一切邪恶的小萌芽给扼杀在摇篮里!”
方佳敏给了他一拳,佯装生气地瞪眼睛,“有种你小子别回篮球队,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下次你还是给我打招呼吧!”卢小曼举起手,插嘴道:“他这是选择性神经过敏,一遇上某个人,就和狗见了屎一样,怎么也挪不开步子,非要吃干抹净才心安。否则啊,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
辰杉在后头捂她的嘴,“你胡说什么呢!”叶希也冲过来,龇牙咧嘴道:“小心我用双截棍打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