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期的曹操曾写过一首《龟虽寿》诗:“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首诗的意境十分契合朱元璋的精神形象。
作为一名从社会的最底层而崛起的一代开国帝王,朱元璋终其一生都处在积极的奋斗之中,他辛苦勤勉,兢兢业业,直至耋耄之年仍旧片刻不歇地为朱明江山的长治久安而悉心谋划。在这个问题上,他先是大肆诛杀功臣,待来自外姓人的威胁解除之后,他又设法防备自家人 采取一系列措施为皇位继承人顺利接班铺路。
然而,苦心谋划难敌天意定数。先是朱元璋悉心培养的皇太子朱标病薨,接下来,朱元璋钦定的又一位接班人皇太孙朱允文,却在即位之后的第四年被燕王朱棣逐出京城,生死不明。朱元璋若地下有知,亦当感叹人力的渺小和人生的无奈。
不过,话再说回来,朱元璋从一名走投无路的穷和尚,最终奋斗成为一个伟大王朝的开创者,这是一个真正不朽的传奇,他应当感到人生无悔。
§§§第一节 皇储——晚年最大的心病
朱元璋出身低微,自幼放牛务农,稍长行乞叫化;从军之后,又栉风沐雨,亲冒矢石,南征北战。及至开国,他已人到中年。尽管做了皇帝,可是,面对百废待兴的内忧和诸夷环侍的外患,朱元璋仍旧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和懈怠,他怀着替天行道的强烈使命感,以农夫般的吃苦耐劳精神,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地辛勤工作。经过二十余年的励精图治,终于靖平四海,天下大治。
看到国家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朱元璋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和快慰。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朱元璋可以就此安心和放松下来,对朱明江山长治久安的考量,使他依旧每天绷紧神经,殚思竭虑,其中,首要问题就是对接班人的培养和安排。
公道地说,朱元璋绝对是一位古今少有的好父亲,他睿智明达,对子女疼爱而不溺爱,处处为他们着想,威慈并施,竭尽所能,以身垂范,一门心思想把他的皇子们培养成为文韬武略、具有安邦定国本领的治世之材!为此,他早早就开始谋划和准备。
民间有谚云:帝王爱长子,百姓喜幺儿。这句话是历经无数次的同室操戈、宫廷流血而被人们总结出来的一条真理。因为,一般而言帝王的儿子众多,每个人又都垂涎父皇之位,嫡长子继承制度则可较为理想地解决这一难题,从而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减少兄弟相残悲剧的发生。蒙元王朝就是受落后的草原民族原始民主制的影响,没有制定嫡长子继承制度,从而使得弑君夺位之事不时发生,导致政局不断震荡。朱元璋接受了这个教训,故在至正二十七年(吴元年,1367年)称吴王时,便确立长子朱标为吴王世子,次年登基建国,又改封他为皇太子,确立为皇储,这一年,朱标十三岁。
出于对接班人的厚望,朱元璋极其重视对皇太子的教育。朱标五岁时开始启蒙学习,作为皇储,他的老师众多,梁贞、王仪、唐铎、杨靖等人都曾做过太子宾客。其中,翰林学士宋濂教授的时间最长,也最受太子感戴。宋濂的文化底蕴深厚,授徒也很有经验,既教知识,又教做人,既重言传,又重身教,在长达十余年的太子师傅生涯中,其言行举止皆严格遵循礼法,在讲解有关前代的兴亡更迭典故时,必定拱手对太子说:“当如是,不当如是”,态度严正而言辞恳切,使太子乐意接受。这种循循善诱的教学方式,赢得了朱标的尊重和爱戴。
经过长期的耳闻目染,宋濂的品行学识对皇太子朱标的品德、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成年之后的朱标,孝亲敬长,律己恕人,一腔仁爱,满怀恻隐。对于这样的接班人,朱元璋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他乐意看到太子法舜师尧,仁孝正派,堂堂正正;另一方,他又担心这位皇储过于仁慈暗弱,少于权谋机变,缺乏阳刚之气和威武之概,难以震憾群臣。在朱元璋看来,真正雄才大略的帝王必须具备在矛盾纠葛中理纷治乱的能力,他应当博览群书,了解历代王朝兴亡更迭背后的经验和教训,这类知识的获得,主要来依靠从现实中的磨炼和残酷斗争中得来。书本知识的作用只能使人在斗争中令头脑更加理性、行为更有依据,因此,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他在学问方面应当是杂家,多读书且对每门学问皆能提纲挈领、通其大义,而不必成为研究型的专门人才。早在洪武元年(1368年)十月,朱元璋就曾对时任太子宾客的梁贞、王仪提出如是要求:“朕命卿等辅导太子,必先养其德性,使进于高明。于帝王之道、礼乐之教及往古成败之迹、民间稼穑之事,朝夕与之论说。”此后的历任老师,都被皇帝要求对太子“辅以实学”,千万不要照本宣科。
为了能够使太子在实践中增长真知,磨砺性格,朱元璋决定让他早日参与政治事务。洪武六年(1373年)九月,朱元“命诸司今后常事启皇太子,重事乃许奏闻”,并告诫太子道:“人君统理天下,人情物理必在周知,然后临事不惑。吾自起田里,至于今日,凡治军旅、理民事,无不尽心,恒虑处事未当。故尝深念古人为治,必广视听,凡言之善者吾即行之,不善者吾虽不行,亦思绎至再,果不可行,然后置之。夫虑事贵明,处事贵断,庶几不眩。况汝生长宫掖,未涉世故,若局于见闻则视听不广,且目虽能视,所见不踰于阈,耳虽能听,所闻不越于庭,而欲以区区智识决天下之务,能一一当理,难矣!汝宜亲贤乐善,以广聪明,逆己之言,必求其善,顺己之言,必审其非,如此则是非不混,理欲判然,天下之事可得而治矣。汝其敬之,毋忘朕训!”这番话真乃金玉之言!
洪武十年(1377年)六月,朱元璋进一步放权,“命群臣自今大小政事皆先启皇太子处分,然后奏闻。”这次他又苦口婆心地告诫太子:“人君治天下,日有万几,一事之得,天下蒙其利,一事之失,天下受其害。自古以来,惟创业之君历涉勤劳,达于人情,周于物理,故处事之际,鲜有过当,守成之君生长富贵,若非平昔练达,临政少有不缪者。故吾特命尔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惟仁则不失于躁暴,惟明则不惑于邪佞,惟勤则不溺于安逸,惟断则不牵于文法,凡此皆以一心为之权度,苟无权度则未有不失其当。今有人指石为玉,当辨之曰:‘果玉乎?果石乎?’,知其为非玉,乃石也,如此则的然莫敢吾欺,若信其言以为玉,则是非之心不明,失其权度矣。凡人虽有明敏之资,自非历练,临事率意而行,未免有失,知悔而改,亦已晚矣。吾自有天下以来,未常暇逸于诸事务,惟恐毫发失当,以负上天付托之意,戴星而朝,夜分而寝,日有未善,寝亦不安,此尔所亲见也。尔能体而行之,天下之福,吾无忧矣。”
在这番话中,朱元璋着重让太子以“仁”、“明”、“勤”、“断”四字去克服人性的弱点,英明地处理国政,使自己不受性情所左右,不受小人所迷惑,不受书本所羁绊,大刀阔斧地行使帝王之使命,为天下苍生造福。这些观点,其实正是朱元璋自己一生经验的总结,此间授予太子,个中饱含了他殷殷的期望之情。
然而,朱标就是朱标,禀性天定,任凭父皇用尽办法,他依旧难改仁厚慈善的天性。前文说过,朱元璋欲严惩屡犯过失的秦、晋、周诸王,每每总是朱标出面讲情解救,及至父皇令他处政务,他更是宽大为怀,“于刑狱多所减省”。
据《翦胜野闻》记载,洪武十三年(1380年)底,宋濂的长孙宋慎涉案“胡党”,宋濂全家连坐获罪,准备处死。朱标闻讯,哭求父皇,说儿臣愚戆,只有这么一位好老师,请求父皇陛下哀怜,免其一死!朱元璋听后怒斥道:等你当皇帝后再去赦他吧!朱标听后百感交集,既怨恨父亲冷冷酷,又深恨自己无能,索性投入御河自尽,幸被左右内侍救起。朱元璋闻报后,既喜且骂:这个傻儿子,朕杀人关你何事?马皇后为了抚慰太子,亲自向夫君说情,朱元璋这才赦免宋濂死罪。
时隔两年,马皇后病故,朱元璋情绪更为烦躁,动辄杀人。朱标又谏道:父皇陛下诛杀过滥,恐伤天地和气!朱元璋听太子如是说,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挥手让其退下。次日,朱元璋把太子叫去,指着地上摆放的一根满身是利刺的棘杖,让把它举起来。朱标面露难色,不知从何下手。这时,朱元璋发话了,说你不敢举是吧?假使朕把它削平磨光再给你,难道不更好么?现今朕诛杀的都是天下那些有罪该死的奸恶之徒,为你将来安坐江山打基础,这是你莫大的福气啊!朱元璋用这个办法现身说法,原指望太子理解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幡然醒悟,不料太子竟然答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望父皇陛下三思!这个顶撞着实激怒了朱元璋,他不顾皇家体统,抓起一个坐凳就向太子砸去。太子遵循“小杖受,大杖走”的儒训,撒腿就跑。
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四月,朱元璋建立了辅佐皇太子的独立办事衙门——詹事院,将许多国家大事放手任由太子处理。朱标批阅奏章、裁省刑狱多从宽处置。朱元璋虽然一一准行,但是,太子的宽仁也同时增加了他对勋臣将帅骄纵跋扈的担忧。朱元璋明白人人皆具善与恶两面人性,然而,一旦涉及政治,总是恶的人性占据上风,为了权力、荣耀和利益,人们往往将善的人性置于九霄云外,而把恶的人性发挥到极致,忘恩负义,你死我活,无所不用其极。太子含着金钥匙出生于皇家,所接触之人无一例外都表现出诚惶诚恐的谦卑和温情脉脉的友善,对于这样一个人,仅仅空口和他去讲人性丑恶污浊之道理,他心中断难认同不说,反而会觉得是父皇心灵变态扭曲。若欲太子真正领悟,必须让他本人在现实斗争中去亲身体味,可是,一旦等他自己洞彻了悟,或许大势已去,万劫不复。无奈,朱元璋决定继续采用磨角削刺的方式,为太子将来做太平天子创造环境。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五月,朱元璋再度掀起追论“胡党”高潮,李善长、陆仲亨、费聚、赵庸、唐胜宗、陆聚、黄彬、郑遇春等等,一大批开国勋臣被杀,从某个意义来讲,这是苦心孤诣的老皇帝送给接班人的一份礼物。
朱标虽然仁厚,人却不傻,他理解父皇的一片良苦用心,但又非常同情那些无辜死难的大批男女老幼。这些所谓案犯及其家属,其中有许多人都是朱标的长辈、朋友和亲戚,他能够很轻易地记起他们那一张张亲切而熟悉的面庞!作为一名已经参与政事的皇太子,自己不仅无法制止这场杀戮,而且还得遵从父皇的意图,亲自处置相关案件,这让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由于内心忧苦郁结,这年六月,朱标的背部生出一个恶疮,疼痛难忍,几欲丧命,经御医精心调治,虽转危为安,但其心中的郁结仍旧无法释解。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八月,朱元璋再起迁都之意,令朱标率领一干大臣考察关、洛形势。三个月之后,朱标回到京师即一病不起,并于次年四月二十五日死去。
皇太子薨,这在时年六十五岁的朱元璋而言,不仅有着老年丧子的人生哀痛,而且还意味着数十年精心培养接班人的心血付诸东流。年迈的朱元璋到底是英雄本色,江山社稷重担的激励和逼迫令他无暇悲伤,历史经验告诉他:当务之急是赶紧确定新皇储!
这个问题令朱元璋十分纠结,尽管他的儿子众多,可是还须按照嫡长制继承原则的长幼顺序去选择。前面讲过,朱元璋的二子秦王朱樉和三子晋王朱棡都属于那种骄纵不法的人物,不堪担当国家之寄。第四子燕王朱棣,文韬武略,颇有才干,按照《明太祖实录》的说法,朱标去世不久,朱元璋曾在东角门与大臣们商量立储之事。朱元璋说:“朕老矣,太子不幸,遂至于此,命也!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朕第四子贤明仁厚,英武似朕,朕欲立为太子,何如?”翰林学士刘三吾奏道:“陛下言是,但置秦、晋二王于何地?”朱元璋无言以对,大哭而罢。
儿子辈不行,便只能从嫡孙辈中想办法。朱标娶有两位妃子,共生育五个儿子和四人女儿,长子朱雄英在八岁时夭折,次子朱允炆便成为朱元璋实际上的嫡长孙。朱允炆出生于洪武十年(1377年),此间年仅十五岁,虽然年幼,却聪慧好学,孝亲敬上,颇知礼法,颇受朱元璋喜爱。既然儿子们都不适合做皇储,朱元璋遂于当年九月册立朱允炆为皇太孙,作为自己皇位的继承人。
朱元璋这样做有他的考量:一方面,册立嫡长孙朱允炆为皇储,符合封建礼法,可以堵塞诸皇子、皇孙之口,从而避免将来他们因为争夺皇位而同室操戈,兄弟残杀;另一方面,朱允炆年纪幼小,尚是璞玉一块,不像秦、晋诸王已经人格定型,有很大的雕琢培育空间,他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将其打造成一位合格的接班人。故而之后,他仍旧按照培养皇太子的全套方式和流程对朱允炆进行教育和培养——先是遍请名儒教读史籍经书,再令他批阅奏章,裁决政事,言传身带地传他学习做皇帝。
孰料这位皇太孙的性情气质酷似乃父,仁厚温和,不善心计,而在身份、年龄等方面又不如朱标。朱标是开国帝王的长子,承命即位,名正言顺,而朱允炆以皇太孙身份幼君临朝,则很难做到居重驾轻,高屋建瓴,加之朱元璋年事已高,百病袭身,唯恐自己哪天撒手而去,年幼的皇孙无法驾驭那些身经百战的枭帅悍将,乃决定痛下杀手,将剩余的那些勋臣宿将一网打尽。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二月兴起的“蓝玉党案”替朱元璋实现了这个目标,在前后两年的时间里,连坐族诛者竟达两万余人,除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二人硕果仅存之外,洪武朝册封的老一代公侯勋臣,则全部离开了这个世界。
目睹这些勋臣宿将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朱元璋才稍稍放心,觉得天下太平有望。出于对后世继承人滥用严刑的担心,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六月,朱元璋在奉天门敕谕文武群臣,宣布废除严刑,他这样说道:“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其中奸顽刁诈之徒,情犯深重、灼然无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然此特权时处置,顿挫奸顽,非守成之君所用常法,以后嗣君统理天下止守《律》与《大诰》,并不许用黥、剌、剕、劓、阉割之刑。盖嗣君宫生内长,人情善恶未能周知,恐一时所施不当,误伤善良。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一年之后,在皇太孙朱允炆的建议下,朱元璋进一步减轻刑罚,他命儒臣“遍考礼经,参之历朝刑法,改定洪武律(即《大明律》)畸重者七十三条”。尽管最后刊定的《大明律》仍较唐宋律令略重,但它毕竟是一部比较适宜和平时期的法律。这些高瞻远瞩的举措,不啻是整个大明王朝臣民的福分,其意义巨大,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