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末年,盐贩出身的张士诚以十八条扁担发动起义,攻城略池,数月之间便称王一方,占据江南最富裕的地区,地广两千里,带甲二十万,堪称一代枭雄!可是,一旦生存条件改善,张士诚便迅速腐化,失去进取之心,成为时人眼中的“自守虏”。
当时,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三人共为盘踞长江流域的“元末三雄”,他们相互掣肘,彼此牵制。至正二十三年夏天,朱元璋亲率二十万大军,空国而出,在鄱阳湖水域与陈友谅展开激战。此时的应天城守备空虚,是一个可以乘虚而入的天赐良机。张士诚竟然无动于衷,而是专注于向行将灭亡的元廷讨要王爵封赐,其眼光见识真是短浅狭隘得可以!
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在剿灭陈友谅之后,顺理成章地将张士诚列为剿灭对象。此次灭吴与前番灭汉时的险象环生不同,朱元璋在收拾张士诚时,采取文火慢煨的策略,从容布局,稳扎稳打,直至攻破平江,生俘张士诚,从而清除了江南地区最后的一位劲敌。
§§§第一节 攻取淮东,回乡省墓
纵观朱元璋,这是一位意志坚定的男子汉,摆在他面前的道路不论是宽阔平坦,还是荆棘丛生,他始终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地稳健走来,从不退缩!在解决陈友谅这个劲敌之后,东吴张士诚这个老冤家,便顺理成章地被他列为下一个剿灭目标。
客观地说,张士诚并非“豪二代”,他是靠自己的本事起家的,并且,当年在高邮抗击元朝丞相脱脱的持久战中,还曾有过出色的表现。可是,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鏖战期间,缺乏战略眼光的张士诚,却始终没有趁此良机去捣朱元璋的应天老巢,给予其毁灭性的打击,而是忙着与元政府周旋,去争那些不值一钱的王爵虚名。可是,等到朱元璋吃掉张友谅,舔尽了嘴角的血迹,缓过劲儿后把目光转向东吴时,张士诚却忽然来了兴致,率先向朱元璋发起进攻。
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十月,张士诚命令刚刚谋得元朝江浙行省丞相之职的弟弟张士信,率兵攻打朱元璋的地盘长兴,被长兴守将耿炳文、费聚击退。张士诚增兵围城,朱元璋派常州守将汤和率部往援,里应外合,张士信大败而归。
长兴“据太湖口,陆走广德诸郡”,“得长兴,则士诚步骑不敢出广德,窥宣、歙”,乃张士诚的西向门户。这个战略要地曾为张士诚所有,于至正十七年(1357年)被朱元璋的大将耿炳文攻占,张士诚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当年五月,他派左丞潘原明、元帅严再兴反攻长兴失败,士兵被俘一千余人解往应天杀掉;至正十九年(1359年),张士诚令大将吕珍率舟师兵分三路反攻长兴,又遭失败;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十一月,张士诚遣司徒李伯昇率水陆大军十万争夺长兴,围城数月,朱元璋的左副元帅刘成战死,常遇春率部往救,李伯昇大败,所部士兵被俘斩五千余人。此番已是张士诚第四次大规模反攻长兴失败。
除长兴之外,江浙东的诸全(今浙江诸暨)乃是张士诚心头的另一块伤心之地。诸全扼守杭州门户,早先为张士诚抢占,于至正十九年(1359年)正月被胡大海夺取,从此威胁杭州。当年六月,张士诚令吕珍反攻诸全,被胡大海以水代兵击败,吕珍于马上折箭发誓求解兵,得到胡大海允许,吕珍退兵;至正二十年(1360年)九月,张士诚又派部队争夺诸全,朱元璋的元帅袁实战死,诸全仍然未克;至正二十二年三月,张士诚乘浙东的苗军元帅蒋英、刘震、李福等人反叛朱元璋之际,派其弟张士信攻打诸全,朱元璋的大将谢再兴拚死固守,士信无功而返。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四月谢再兴投降张士诚,士诚觉得机会来了,于当年九月派再派李伯昇领兵攻打诸全,仍未成功。多番兴兵诸全,皆无建树,张士诚十分气恼,他决定五攻诸全,非要把它夺回来不可!
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二月,张士诚令大将李伯昇和西吴叛将谢再兴等人,率领二十万大军围攻诸全新城,扎营数十里,旌旗蔽日,声势浩大。此间,诸全守将乃是胡大海的养子胡德济,他一面坚城固守,一面遣人出城向驻守严州(今浙江建德)的左丞朱文忠求援。朱文忠接到告急文书,当即命令指挥张斌、元帅张俊率兵出浦江,遥为声援,同时又派舟师阻击张士诚从桐庐派来的另一支敌军。
到了与李伯昇会战那天,大雾迷蒙,天色阴沉。朱文忠调兵遣将:令元帅徐大兴、汤克明率左军,严德、王韶率右军,他自己则亲率中军正面冲击敌阵。部署期间,朗中胡深派耿天璧率领的援军也已赶到。朱文忠豪气冲天地对诸将作战前动员:“彼众而骄,我少而锐,以锐遇骄,必克!昔谢玄以兵八千破苻坚百万,兵在精,不在众!”
未几,大雾稍散,决战开始。作为一军主帅,朱文忠身先士卒,奋前搏击,将士们深受感召,无不舍命冲杀。清代著名经史学家毕沅在《续资治通鉴》中以传神的笔触再现了当日的场景:“文忠横槊引铁骑数十,乘高驰下,冲其中坚。敌以精骑围文忠数重,矛屡及膝,文忠大呼,手格杀其骁将,纵横驰突,所向皆靡。左右军乘之,城中守兵亦鼓噪出,士诚兵大溃,逐北十馀里,斩首数万级。”这场战斗俘虏东吴大小官员六百余人,士卒三千,铠甲兵仗无数,李伯昇与谢再兴等仅带着少数几个骑从逃跑。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张士诚对长兴、诸全二城的诉求都无可厚非,无奈其部下太无能,付出了惨重牺牲,非但没有能够夺回城池,反倒授予对方以口实。朱元璋在消灭陈友谅之后,便据此理直气壮地把张士诚列为下一个打击目标,其理由就是“张士诚屡犯疆域”。实际上,长兴和诸全原本就是张士诚的地盘,朱元璋对其发动战争不过是因为垂涎对方所占据的那片富饶的土地,这也是军阀集团实力坐大后的一种必然选择。
当时,张士诚占据着南至绍兴,东到大海,北达通州、徐州、泰州,济宁,汝州、高邮、淮安、颍州、濠州、泗州等大片疆土。其浙西之地,人口密集,物产富庶,防守比较坚固;而淮东之地,力量相对薄弱,且两地中间被长江切断,彼此相援不便。针对这种形势,朱元璋审时度势,制定了“先取通、泰诸郡,翦士诚肘翼,然后专取浙西”的战略方针,按照先易后难的策略,先扫清张士诚的江北诸郡,断其肘翼;然后挺进江浙,攻其腹心,一举剿灭敌人。
策略既定,朱元璋特地命令:“士诚启衅多端,袭我安丰,寇我诸全,连兵构祸,罪不可逭,今命大军致讨,止于罪首;在彼军民,无恐无畏,毋妄逃窜,毋废农业。已敕大将军约束官兵,毋有掳掠,违者以军律论。”用以严明军纪并安抚敌方军民之心。
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十月十七日,朱元璋命令左相国徐达为总兵官,携平章常遇春、平章胡廷瑞、枢密院同知冯国胜、左丞华高等将,率马步舟师水陆并进,直取淮东泰州等地。
二十一日,徐达率军到达泰州地界,打败东吴当地守军,驻军海安坝上。二十三日,击败张士诚由淮北调来的援军,俘虏其元帅王成,然后进围泰州新城。泰州守将佥院严再兴、副使夏思忠、院判张士俊等人坚城固守,一时难克。未几,张士诚再遣淮安李院判来援泰州,又被常遇春击败,万户吴聚等人被擒,但是,泰州依旧巍然不动。
闰十月初一,驻防江阴水寨的康茂才遣人报告,说张士诚以舟师四百艘进驻范蔡港(今江办张家港西),有取江阴之势。朱元璋闻报,当即派人传谕徐达,指示说:我分析这是敌人采取的疑兵之计,目的是欲使我分泰州陆寨之兵往援江阴水寨,然后再乘虚捣我陆寨,要加强防备,切勿上当;另外听说常遇春出海安七十余里追击敌军,而敌军不过万余人,这别显是敌人的诱敌深入之计,其目的是调虎离山,然后乘虚攻我海安或泰州驻军,须立即令常遇春回师海安,以逸待劳,坐等敌寇。四天之后,朱元璋亲赴江阴水寨视察,再次强调上述意见。
诚如朱元璋所料,张士诚此番安排正是调虎离山,然后以外援加内应,一举歼灭西吴的围城部队。见西吴军不肯上当,自知不敌,遂放弃北上反攻的打算。泰州苦等援军不至,于闰十月二十六日西吴军攻破,严再兴、夏思忠、张士俊等将校九十四人,士卒五千余人成了俘虏,被解送应天;徐达等则乘胜进逼兴化、高邮。
至正二十五年(1355年)十一月初八,徐达兵进高邮。朱元璋闻报,担心徐达深入敌境,不能策应诸将,于是,遣人令徐达还师泰州,图谋攻取淮安、濠州、泗州等地,另让冯国胜率所部节制高邮的攻城部队。
又如朱元璋所料,张士诚见淮东形势急迫,便采取围魏救赵的策略,派兵攻打宜兴。他常遇春驻守海安不动,让徐达另遣别将防守泰州,自己则以精兵往援宜兴。徐达依令而行,率兵渡江,在宜兴城下一举击溃东吴的围城部队,俘敌三千余人。
就在徐达往援宜兴期间,高邮前线受命替代徐达的冯国胜误中敌人的诈降之计。其原委是,高邮被围之后,城中一位余姓同佥派人和冯国胜谈判,假意投降,并约明以城中拆掉部分女墙为信号。冯国胜信以为真,夜间派同佥康泰等将率千余精壮士兵攀梯入城,结果悉被伏兵所杀。朱元璋闻报大怒,将冯国胜召回应天,痛打一通杖棍后,责令他步行返回高邮前线。冯国胜惭愤交加,指挥将士奋力攻城。
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三月,徐达率部自宜兴凯旋归来,加入攻城之列,于十四日攻破高邮,俘杀余同佥等将。碍于军令,进城部队虽然没有大规模杀降,却有不少将士掳掠妇女泄愤。朱元璋闻之,差人写信严厉斥责徐达、冯国胜,并命令:“即军中搜问,有虏人妇女,皆军法治之。”徐达等不敢怠慢,当即归还被虏妇女,处罚违纪将士,一时间军纪肃然。
四月初四,徐达又率部攻打淮安,在马骡港夜袭其水寨,水军元帅徐义兵败后从海上逃回平江,西吴军队兵临淮安城下。淮安守将乃东吴右丞梅思祖,他见徐达势猛,自度不敌,便献所辖四州投降。徐达安顿好淮安之后,按照朱元璋的命令,分兵遣将攻打泗州、濠州、安丰等地,而他本人则回防泰州。
四月初九,江淮行省平章政事韩政攻下濠州;四月十一日,张士诚的徐州守将、同知枢密院事陆聚见徐达已占据淮安,知其锋不可挡,遂献徐州、宿州二城投降,朱元璋授予陆聚江淮行省参政之职,令其仍驻防徐州;四月二十日,徐达并韩政等人奉命率三万大军攻打安丰,城破,元将忻都被俘,竹昌和左君弼逃往汴梁,元将珠展率军来援,被韩政击退。至此,淮东以及淮西大部悉数平定,朱元璋所拟定的进攻东吴的第一步作战计划得以顺利实现。
在接二连三的捷报中,最令朱元璋感到喜慰的则是濠州的收复。濠州乃朱元璋的家乡,天下大乱之后,初为郭子兴所占,郭子兴前往滁州之后,濠州便被孙德崖控制,孙德崖死后又被张士诚的部将李济攻占。所谓游子恋故乡,在进攻淮东的战役打响之后,为避免自己的桑梓之地遭受兵祸,朱元璋曾令右相国李善长写信招降李济,对方未予理睬。朱元璋为此颇感郁闷,叹息道:“濠,吾家也。济如此,我有国无家可乎!”四月初,朱元璋令韩政攻取濠州。接到命令后,韩政派指挥使顾时率部以云梯、砲石四面攻城,李济揣度无法坚持下去,便在初九那天与知州马麟献城出降。这一天恰好是朱元璋的大哥朱重四的忌日,另外,他的父亲、母亲及大侄儿等亲人也在前后半个月内相继死去……回想这些辛酸往事,朱元璋百感交集,决定回濠州省墓,看看阔别了多年的故乡。
从当年南略定远开始,屈指算来,朱元璋已经离开濠州整整十二年了,乡愁是每一位游子都挥之不去的感情,故他一接到前线传来的捷报,便立即带着兵马扈从出发,奔赴故乡的怀抱。随行的有博士许存仁、起居注王祎等文臣,他们十三日出发,十六日到达濠州钟离县太平乡孤庄村。
故乡山水依旧,却多少有点物是人非,朱元璋家的土墙茅屋已经倒塌生草,大多数乡亲都已故去,这令他十分感慨和惆怅。在随员及一些健在乡亲的陪同下,他来到埋葬亲人的坟地察看,几抔矮小的荒冢隐没在杂草丛生、荆棘疯长荒地里,这就是亲人们的长眠之所!眼前的荒芜景象再度勾引起朱元璋对凄惨往事的回忆,并且,母亲陈氏的坟墓还曾被其对手挖掘破坏!这一切,都令朱元璋不胜悲痛,便和许存仁、王祎等人商量,决定以最隆重的仪式对亲人的坟墓进行改葬。
正当有司忙着准备素冠、白缨等丧礼用品时,大概是一些乡亲们提出了不同的观点,说改葬恐怕会泄山川灵气,不如就地“增土以培其封”。朱元璋觉得有理,便让人给几座坟墓直接添土增封。父亲朱五四与母亲陈氏的坟墓原本就靠得很近,如此一来,两座坟墓便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坟丘,仿佛一座合葬坟墓,然后,又在现场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先前朱元璋贫贱时,刘继祖、汪大娘两家对他家有厚德,此间刘继祖夫妇已去世,汪大娘夫妇还健在,他便派人代为祭扫继祖夫妇之墓,厚赐汪大娘一家,又分别为这两家的儿子赐名“刘英”和“汪文”,并托这两位少年时的伙伴“招致邻党二十家以守陵墓”,赐朱户,免其赋役。
与当年刘邦、刘秀这两位出身乡野的开国之君回乡一样,朱元璋在濠州期间也置酒款待父老乡亲,他十分动情地对父老经济等人说:“吾与诸父老不相见久矣。今还故乡,念父老、乡人遭罹兵难以来,未遂生息,吾甚悯焉。”父老乡亲感恩之际又恳请吴王在家乡多住些时日,朱元璋道:“诸父老皆吾故人,岂不欲朝夕相见,然吾不得久留此。父老归,宜教导子弟为善,立身孝弟,勤俭养生。乡有善人,由其有贤父兄也。”在王恩浩荡中,众父老乡亲感慨嘘唏,尽醉而归。
朱元璋这次回濠州,约摸逗留了十余天时间,启程之前,他再次来到孤庄村向亲人的坟墓告别,并以绮帛、米粟赏赐刘英、汪文,对二人道:“此以报宿昔相念之德。”又告诉前来送行的乡亲们:“乡县租赋,当令有司勿征。二三年间,当复来相见也。”四月二十七这天,朱元璋结束了故乡之行,动身返回应天。
§§§第二节 “翦士诚肘翼”
朱元璋对父老乡亲们说自己“二三年间,当复来相见”,并非信口开河,这乃是他在心中为平定全国而设立的一个时间座标。朱元璋之所以如此有把握,因为在他看来,眼下平定张士诚已是指日可待之事。故朱元璋刚从濠州回到应天,便与文臣武将频繁开会,商讨和制订攻取浙西的作战计划,进行各种战前准备工作。
兵马未动,舆论先行。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五月,应天西吴政权对外发布了一篇讨张檄文,为即将打响的战争提前展开舆论宣传攻势。这篇檄文名叫《平周檄》,文字稍显冗长,是一篇很著名的檄文,且其内容有许多值得圈点评述之处,故笔者参选吴宽的《平吴录》、祝允明的《前闻记》及陆深的《续停骖录》等史料,引述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