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徐达、常遇春兵进庐州。回想往年,朱元璋兵发安丰救援小明王,陈友谅的庐州守将左君弼却出兵支援围困安丰的张士诚大将吕珍,两家结下仇怨。朱元璋打下安丰之后,令徐达、常遇春攻打庐州,安丰却被元将竹昌、忻都乘虚夺走。后来,庐州未下,洪都告急,朱元璋只得撤去庐州之围,全力对付陈友谅。如今,朱元璋收拾了陈友谅,再度发兵庐州,颇有报一箭之仇的意味。左君弼见来者不善,留下大将张焕等人守卫庐州,自己则率部投靠安丰的元将竹昌、忻都,两城以作互作犄角之势。
吴兵围城三月,城内缺粮,士兵饥不能战。七月,张焕暗中派人联络徐达,引导吴军攻入城中,俘虏了左君弼的老母及妻子,解送应天。朱元璋下令改庐州路为庐州府,在此设置江淮行省,令中书平章俞通海总理省政,镇守庐州。
部队稍事休整,八月,朱元璋命令常遇春、邓愈及金大旺等将,各率所部攻打江西赣江上游的吉安、赣州和南安等路府,同时命令徐达、杨璟等人继续肃平湖湘境内尚未归附的路府。此间,左君弼的舒城守将献城投降,朱元璋令他还守舒城。
常遇春、邓愈一路攻克新淦的沙坑、麻岭、牛陂等多座山寨,俘虏新淦知州邓志明及其兄长邓克明,大军直趋吉安城下。吉安守将饶鼎臣乃陈友谅的旧将,据称此人“剽悍有胆略,人呼为饶大胆”,常遇春有意试试他的胆量,便遣人进城对他直言:“吾今往取赣,可出城一言而去。”饶鼎臣不便出城,派幼子往见。常遇春酒食款待这小子,赠送衣服后打发他回城,临别时交待他:回去告诉你父,他匿而不见是什么意思?我没多少时间耗在这里,让他好自为之!饶鼎臣听了儿子的转述,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常遇春的对手,便连夜弃城而走。吴军兵不血刃,进驻吉安。
下一个目标是赣州,其守将熊天瑞可不像“饶大胆”那么孬种,他率部坚城固守,西吴兵多次发动进攻,赣州巍然不动。朱元璋闻报,命平章彭时中率部往援,依旧不克。朱元璋再派都事汪广洋到前线给常遇春等做参谋,临行前面授机宜,让他传话破城之日不要杀降,争取使城中降卒为应天西吴政权所用云云。
常遇春等将领谨奉王命,挖堑立栅,围而不攻。次年正月,熊天瑞援绝粮尽,无奈之下遣养子熊元震出城请降。西吴军列队入城,军容严整,对百姓秋毫不犯。朱元璋听说此事,十分高兴,特意遣人持书前往褒奖:“予闻仁者之师无敌,非仁者之将不能行也。今将军破敌不杀,是天赐将军隆我国家,千载相遇,非偶然也。捷音至,予甚为将军喜,虽曹彬之下江南,何以加兹!将军能广宣威德,保全生灵,予深有赖焉。”熊天瑞父子被解送应天,均被授予指挥之职。
??赣州失陷,远近震动。未几,南安、韶州、南雄诸路也相继归顺。常遇春、邓愈这路大军战果如此喜人,由徐达、杨璟所率领的另一支大军形势也很不错,半年期间克复了江陵、夷陵、潭州、湘乡、辰州、衡州、宝庆、靖州等地。截止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初,江西、湖南及湖北大部地区已基本平定,广东北部的一些州府也纳入版图。到了这个份上,枭雄陈友谅所创办的大汉政权彻底土崩瓦解。
公道地说,作为胜利者,朱元璋对待陈友谅的家人还算仁义,他假宋政权皇帝小明王的名义,封陈理为归德侯,陈友谅的两个兄弟及其父陈普才皆封侯伯,得以善终。至于张定边,他拒绝了朱元璋的任用,于洪武元年寻机出家做了和尚,直到1417年才死去,整整活了一百岁,纵观此人一生的作为,真不愧为陈友谅的生死之交!
对于陈友谅个人的成败教训,史家历来多有评说,为求行文的完整性,笔者以后将集中评述朱元璋的几个对手败亡之原因。
§§§第四节 称王之际亲侄谋反
陈友谅的汉政权素为应天政权的劲敌,鄱阳湖一役,彻底将其翦灭,朱元璋长出了一口气,感到十分畅快。可是,只要一转念想到应天东面的另一宿敌张士诚,他的这种畅快立刻就会烟消云散。陈、朱大战鄱阳湖期间,张士诚虽作壁上观,没有搅和进来,但他却干了两桩令朱元璋心中颇为犯堵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收纳朱元璋的叛将谢再兴。谢再兴是一位淮西籍老将,他在镇守浙东诸全期间,曾与胡德济一同打败张士诚之弟张士信的进攻,立有战功。此后不久,谢再兴的心腹部将左总管和糜万户,经常遣人到杭州贩卖违禁物资谋利,朱元璋闻报后,以二人向敌方泄露军事机密为由,将他们处死,把人头挂在谢再兴的议事厅中,再召谢再兴回应天,当面训斥警告一番,并作主将谢再兴的长女嫁给自己的亲侄朱文正,幼女嫁给徐达,然后再令其返回诸全赴任。
朱元璋如此安排,照情理来说,他对谢再兴依然是信任的。但是有个问题:在谢再兴离开诸全期间,朱元璋令参军李梦庚总制兵马,及至谢再兴返回诸全时,朱元璋却没有指令李梦庚将兵权交回,他实际上成了李梦庚的副将。谢再兴愤愤不乐,抱怨道:“女嫁不教我知,似同给配!又着我听人节制!”待回到诸全之后,他便寻机叛乱。
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四月二十五日,也就是陈友谅兵围洪都的第三日,谢再兴杀死知州栾凤夫妇,逮捕了参军李梦庚和元帅王玉、陈元刚等人,然后率部向张士诚麾下的大将吕珍投降。张士诚闻报大喜,便利用谢再兴投降的便利,与朱元璋争夺诸全等地。当年九月,他派大将李伯昇率兵攻打诸全,没想到朱元璋的外甥朱文忠此前已令郎中胡深在距诸全五十里的五指山下另筑新城,该城城池坚固,李伯昇不克而返。朱元璋因此十分恼恨谢再兴,同时也迁怒于张士诚。
第二件事是张士诚称王。私盐贩子出身的张士诚,开疆拓土的能力不强,但却对称王称霸有瘾,热衷于这些浮名虚誉。
早在至正十四年(1354年)正月,他便在高邮自称诚王;至正十六年二月,其弟张士德打下平江后,他又改称周王。后来,他与朱元璋发生冲突,丧城失地,一度势微,万般无奈之中,他听从其弟张士德之言,投降元廷。
据《元史·达识帖木儿传》记载,降元之初,张士诚“始要王爵”,元廷不许,便又“请爵为三公”,最终元廷只授予他太尉虚衔,这令张士诚十分不爽。故降元之后,他“虽假元名爵,实不用其命”,自己原辖区内的事务,“城池、府库、甲兵、钱谷皆自据如故”,说白了,他是典型的挂羊头卖狗肉——假元廷之名,为自己捞取实惠。
不仅如此,张士诚还趁着元朝疲弊之机,夺其地盘,以便要挟元廷封予更大的封爵。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七月,张士诚在受江浙行省左丞达识帖木儿之邀攻杀苗军元帅杨完者之后,令部属为自己歌功颂德,再次要求达识帖木儿为其求封王爵。达识帖木儿无奈地对左右说道:“今张氏复要王爵,朝廷虽微,必不为其所胁。但我今若逆其意,则目前必受害,当忍耻含垢以从之耳。”于是虚以委蛇,朝廷终不肯封他王爵。
张士诚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月,索性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九月再次自立为王。他将平江路重新改回为隆平府,因平江(苏州)春秋时期曾为吴国的都城,张士诚以此典故,自称吴王,尊其母曹氏为太妃,从此不再向朝廷输运漕粮税赋。不过,张士诚仍奉元朝为正朔,也就是说,对外宣称自己是元朝的吴王,实际为据地自守的一方军阀。
次年,张士诚买通江浙行省右丞达兰帖木儿,共同胁迫达识帖木儿让位于其弟张士信。达识帖木儿让出左丞之位,被拘禁于嘉兴。不久,张士诚再向江浙行台御史大夫普化帖木儿索要行台印绶,普化帖木儿气愤地说道:“我头可断,印不可与!”赋诗二章,吞药而生。达识帖木儿闻讯,感叹道:“大夫且死,吾不死何为!”也饮药酒也死。
张士诚自称吴王之时,朱元璋刚刚结束鄱阳湖的恶战,正率师围攻退据武昌的陈理、张定边君臣。听到张士诚自称吴王的消息,朱元璋心中颇为恼火。令他不爽的倒不是张士诚称王这件事,而是对方所使用的“吴王”这个称号。读者知道,朱元璋的大本营应天,三国时期的孙权曾在这里建立吴国,并且,朱元璋此间的封号为“吴国公”,若往上再进一步,顺理成章就是吴王,此外,当时社会还流传着这样一首童谣:“富汉莫起楼,贫汉莫起屋。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园。”如今,这个称号资源被张士诚率先抢占,朱元璋的心中岂能痛快!
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十二月,朱元璋安排好武昌的战事,返回应天,李善长、徐达等文武官员纷纷上表,劝他称帝。朱元璋不是张士诚,虽然实力已经足够强大,但他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以务实的态度对待称帝问题,因而断然拒绝道:“戎马未息,疮痍未苏,天命难必,人心未定,若遽称尊号,诚所未遑。俟天下大定,行之未晚。”可是,这些文武百官仍“固请不已”,他们拿出种种理由来说明当前称尊的必要性。朱元璋从臣僚们的政治诉求和辖区百姓民心向背等因素考虑,觉得百官的建议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决定先行称王。
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正月,朱元璋在应天自称吴王,“建百司官属,置中书省左右相国,以李善长为右相国,徐达为左相国,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汪广洋为右司郎中,张昶为左司郎中”。中书省以下设行中书省,如浙东行省、江西等处行中书省等,立长子朱标为世子。这套设置齐备的政权机构,可以视作朱元璋为以后登基称帝所做的彩排。
值得注意的是,当年朱元璋在诸将的尊奉下一度自称吴国公,直到五年后才被名义上的皇帝小明王正式册封。如今,他故伎重演,因为小明王已落入他的掌中,成为傀儡,更是丝毫不必顾虑的。不过,出于天下尚未荡平的战略层面考虑,应天吴政权对外仍旧打着宋政权小明王的招牌——“以龙凤纪年,封拜、除授及有司文牒,并云:‘皇帝圣旨,吴王令旨’”,用这种办法转移天下人的视线,可见朱元璋素来谨慎稳妥的处事作风。
刚才说过,平江的张士诚已于数月之前自称吴王,抢占了这个名号资源,那么,朱元璋为何还重复使用吴王这一王号呢?个中主要原因还是朱元璋对“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这首童谣的看重。纵观朱元璋一生的作为,他显然极其相信天意。至于王号重复,朱元璋并不为虑,他十分自信自己将笑到最后,届时,天下将只能有一个吴王!当时的人们为了将两个吴王国区别开来,便称平江张士诚政权为东吴,应天朱元璋政权为西吴。
称王是桩美气的事情,但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令有着铁石心肠的朱元璋感到异常愤怒和伤心——亲侄朱文正有了谋反迹象!
读者知道,朱文正乃是朱元璋亡兄寡嫂的儿子,前番陈友谅乘朱元璋于安丰勤王之际,亲率大军进犯洪都。大都督朱文正率部坚守孤城,以区区万余兵马牵制陈友谅六十万军队达八十五日之久,为朱元璋调兵遣战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其功不可谓不大。可是,在打败陈友谅之后,论功行赏,朱文正却未得到任何赏赐。朱元璋倒不是忽略了侄儿的大功,而是出于对他的一个历史好印象:早年在刚占领应天时,朱文正在战斗中有功,朱元璋问他欲求何官,这小子豪放地说:“叔父既成大业,何患不富贵!爵赏先及私亲,何以服众?”这番回答令朱元璋备感欣慰,自此以后便认为侄儿明事理,识大体,每每赏赐诸将时总下意识地觉得姑且先在心中记下朱文正的功劳,等荡平天下之后再一并予以封赏。
朱元璋精明一世,固然深谙人性之复杂,却不曾过多去琢磨自己的这位亲侄,压根儿没有去想这孩子也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改变而改变。朱文正眼见同僚皆得丰厚赏赐,自己身居大功而叔父竟然视若未见,难免不心理失衡。作为年轻人,他原本就倚亲恃功,骄横淫逸,如今心怀不满,更是无法无天,暴怒无常。按照史料的说法,他“夺人之妻,杀人之夫,灭人之子,害人之父,强取民财”,几成家常便饭;又据明人刘辰所著的《国初事迹》记载,他“惟用椽吏卫可达等小人为心腹,专求民间闺女,用则数十日,不用即投之于井,为数甚多”。凡此种种,一派地道的恶少作为!这还不算,他还不顾朱元璋的禁令,多次遣人到张士诚控制的盐场贩盐获利。朱元璋欲设立江西按察司,他多方阻挠,及至按察司成立之后,他又“密行号令,但有按察司告状的,割了舌头,全家处死”。
朱文正把恶事做到这种程度,显然已不再仅是个人生活作风问题,而是严重犯罪!江西按察使李饮冰壮着胆子将情况密奏上去,朱元璋获报,派人前往洪都给予警告。朱文正又恨又惧,索性图谋投降张士诚。李饮冰再次密奏,朱元璋怒火中烧,即日乘船亲赴洪都,到了城下,也不下船,派人立召侄儿来见。朱文正猝不及防,仓促出迎。一见到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朱元璋泪如雨下,当场拿马鞭抽过去,连抽边骂:“汝何为者?!”现场出完气,又把他带回应天。
据朱元璋亲自撰写的《御制纪非录》所述,他把朱文正带回应天后,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万没料到这个桀骜不驯的逆子竟然当场顶撞叔父,“其应之词虽神人亦所不容”!朱元璋气极,当即下令以“不谏阻”之罪处死朱文正的亲信卫可达、郭子章、刘仲服、王三等人,其部下随从和头目另有五十余人被砍断脚筋。
对于朱文正,朱元璋也准备清理门户,其夫人马氏劝谏道:“文正虽骄纵,自渡江以来,克太平,破陈埜先,营取健康,多有战功。坚守江西,陈氏强兵不能克,皆其智勇也。况乃骨肉亲侄,纵有罪,亦当宥之。”名儒宋濂也求情说:“文正罪固当死,陛下体亲亲之义生之,而置诸远地,则善矣。”朱元璋想起亡兄寡嫂,一时也有些于心不忍,便按照宋濂的主意,将朱文正罢官安置于桐城。未几,又命其负责整顿荆州城防,完工之后又将其闲置起来。朱文正再度出言不逊,朱元璋又起杀心,马氏再次阻谏:“文正止是性刚,恐无此心。文正母见存,当念其母子之情,用曲赦之,且见亲亲之义。”朱元璋素敬马氏,勉强作罢。
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四月,朱元璋从张士诚手中收复濠州,重修了父母的坟墓,然后解送朱文正回老家守护祖坟。在朱元璋看来,这是一个不错的安排,没想到这才子竟然逃跑“谋奔敌国”,准备投靠张士诚。朱元璋的忍耐超过了极限,朱文正被抓回之后,竟然将他活活鞭死!一代光耀史册的名将居然在建国前夜惨死于自己亲叔叔手中,实在令人感到可悲!公道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朱元璋是无可责备的,是朱文正的个人性格酿成了这场悲剧,他咎由自取。
朱文正死后,朱元璋心中十分酸楚,他抚摸着朱文正之子朱守谦(乳名铁柱)的头说:“尔父倍训教,贻吾忧。尔它日长成,吾封爵尔,不以尔父废也。”然后将其交由马氏亲自抚育,视同己出,以安慰寡嫂之心。洪武三年(1370年)十一月,朱元璋封年仅八岁的朱守谦为靖江王,就藩桂林,算是对亡兄有了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