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水战从早晨一直打到傍晚,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到暮色苍茫,双方才各自收兵。明初著名儒臣宋濂在其所撰《平汉录》中生动地记述了当时的场景:“呼声动天地,矢锋雨集,炮声雷鍧,波涛起立,飞火照耀。百里之内,水色尽赤。”从战斗结果来看,朱元璋的损失明显要更大一些,不仅麾下的多员大将和数十艘战船灰飞烟灭,而且自己也险些命丧鄱阳湖,想来真是一场噩梦!
晚上,整个鄱阳湖平静下来。朱元璋询问刘基对战局的看法,刘基回答说,昨晚仰观天象,我军必胜,尽管努力痛击!一席话给了朱元璋莫大的宽慰和鼓舞,他冷静地思索整个局势,觉得应天基地的防守有些薄弱,担心东面的老冤家张士诚乘虚而入,于是,令徐达连夜率部返回,镇守应天。
七月二十二日,双方再次开战。陈友谅这次又搞出了新花样,汉军“悉巨舟连锁为阵,旌旗楼橹,望之如山”,这样做的一个好处就是能够保持整个船阵的统一和稳定,防止敌人用群狼战术各个击破。果然,在汉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中,朱元璋损失惨重:元帅陈弼、徐公辅、余昶先后阵亡,院判张志雄“舟樯折,敌攒刺之,知不能脱,遂自刎”,于小孤山归降的猛将丁普郎“身被十余创,首脱犹直立,执兵作斗状,敌惊为神”……尽管将士们拚死搏杀,但由于“吴舟小,不能仰攻”,还是无法阻挡汉军的攻势,右翼部队开始节节败退,朱元璋接连斩杀十余名队长,依然无法压住阵脚。
危急存亡时刻,朱元璋的妻兄、帐前亲军指挥郭兴提醒说:“非人不用命,舟大小不敌也。此非火攻不可!”朱元璋听后恍然大悟,可是,汉军位于湖面的西南方向,火攻必须东北风助力,眼下是七月天气,骄阳似火,整个鄱阳湖水域连一丝风都没有,更逞论东北风!朱元璋有些泄气,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便令常遇春安排七条小船,各船满载干芦苇、火药等易燃物,四周以扎上草人着甲胄、执兵器为疑兵,先准备起来再说。
安排好火攻器物,单等东北风。朱元璋一边继续指挥战斗,一边心系苍穹,不时抬眼望天,默祷神灵相助。说来也巧,下午申时光景,东北风忽起,朱元璋大喜,令廖永忠、俞通海率敢死队员驾草船向汉军船阵驶去,待迫近敌船时,敢死队员跳上接应的飞舸,乘风纵火,将火船推入敌阵。火急风烈,须臾之间便引燃了整个船阵,据《续资治通鉴》记述,汉军“水寨数百艘悉被焚,烟焰涨天,湖水尽赤,死者大半,友谅弟友仁、友贵及其平章陈普略等皆焚死。”朱元璋号令将士乘势反攻,“又斩首二千余级”。这一仗,大大伤了陈友谅的元气:损兵折将是一方面,关键是其弟陈友仁阵亡——此人诨号“五王”,虽瞎一眼,但智勇双全,乃陈友谅的台柱,他的阵亡,令“友谅为之丧气”。
遭此重创,陈友谅仍未懈怠,次日再战,双方互有伤亡,尤其是朱元璋乘坐的白色座舰又数次遭到汉军的围追,处境凶险。鉴于此,当天晚上,朱元璋下令连夜将所有战船都涂成白色,让敌人难以识别。与此同时,陈友谅也在向诸将部署来日的作战计划,他受张定边上次奇袭朱元璋的启发,决定擒贼擒王,先干掉朱元璋再说。
七月二十四日,战幕一拉开,汉军吃惊地发现对手的战舰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白色。尽管如此,陈友谅仍不气馁,坐在楼船上仔细辨认,在识别出朱元璋的座舰之后,他指挥火力集中向它开炮。随侍左右的谋士刘基觉察出情况异常,急忙拉着朱元璋转移到旁边另一只舰上,人刚离开,炮弹便雨点般落下,座舰被炸得一片狼藉,远处的陈友谅乐得开怀大笑。未几,却发现朱元璋出现在另一艘舰船上,不禁感到惊讶和失望。
交战过程中,廖永忠、俞通海、张兴祖(张德胜养子)、赵庸等将率领六艘快船冲入敌方船阵,汉军以巨舰迎击。脱险后的朱元璋站在楼船上指挥,远远看见六艘快船隐没于汉军的巨舰丛中,半晌不出,以为已被汉军击沉,正沮丧间,忽然,六艘快船从巨舰背后绕出,势如游龙。“吴师见之,勇气愈倍,合战益力,呼声动天地,波涛起立,日为之晦”。
吴军纷纷效法廖永忠等人,冲入敌方船阵厮杀。陈友谅因为前番对方火攻的教训,今天已不再铁索连环。冲上来的吴船照旧采用群狼战术,环围攻击。吴军舰身巨大,运转艰难,四面被动挨打,大批吴兵攀上汉军巨舰,奋力搏杀。由于楼船上下隔音,及至楼上的士兵全部战士,而底层负责开船的士兵却仍旧呼着号子摇着橹。吴兵并不理会这些非战斗士兵,而是点上一把火后跳船离开。可怜那些摇橹士兵,尚不明白怎么回事,便已葬身大火,其状甚惨!
这场惨烈的战斗在正午便已结束,两次惨败,使陈友谅的军队已经彻底处于劣势下风。面对眼前明显不利的局势,太尉张定边坚决要求陈友谅退保鞋山(今江西湖口县鄱阳湖大孤山)。这位张定边也是湖北沔阳人,他不仅勇猛善战,而且学识广博,通天文地理,早年与陈友谅、张必先结为兄弟,发誓生死与共。陈一生多疑,唯对此人极其信任。前日作战,他孤军深入吴兵阵营,身中数十箭,几乎诛灭朱元璋,这种舍身亡死的英勇举动令陈友谅备受鼓掌和感动。在弟弟友仁死后,陈友谅更是理所当然地把张定边视为股肱和台柱,他听从了张定边的建议,准备移师鞋山,可是探军回报,前往鞋山的通道已被朱元璋派兵把守。万般无奈,陈友谅只得下令敛舟固守。
当时朱元璋的水寨扎于距陈友谅五里的鄱阳湖东岸的柴棚,他数次遣人挑战,陈友谅坚守不出。常言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连日来的血腥鏖战,陈友谅固然遭受惨败,朱元璋的部队也伤亡惨重,将士疲惫不堪,诸将建议暂且退兵,让战士稍事休息。朱元璋考虑到两军相持之际,自己无故先撤,担心敌人乘机追击。这时刘基也加入到劝退的阵营,他建议等到金星和木星相犯的吉日再行决战。水军元帅俞通海也指出该水域湖水较浅,不利战斗,请求移师到江水上游。朱元璋在反复权衡利弊之后,于当夜悄悄移师到鄱阳外湖的左蠡(今江西都昌县西北)。次日,陈友谅见朱元璋北撤,便也率部北上,将部队驻扎在左蠡对岸的渚矶(今江西星子县南)。
接下来的三天,两军继续相持。陈友谅召集幕僚诸将开会,征询意见。其右金吾将军从眼下已被吴军所困、出湖艰难的角度考虑,建议“焚舟登陆,直趋湖南,谋为再举”;而左金吾将军则持反对意见,认为眼下虽然形势不利,但我军尚多,胜负尚不可知,尚不至于焚舟而走的地步。如果焚舟登陆,敌人若以强盛步兵追击,则进退失据,一败涂地,哪里还能够图谋再举?陈友谅原本对自己的水师期望颇高,然而,接二连三的水战败绩令他十分沮丧,犹豫良久,他表态道:“右金吾言是也。”左金吾闻言,恼恨陈友谅不采纳自己的良谋,十分失望,便率部投降了朱元璋;右金吾本来就对前途悲观,见左金吾降吴,也寻机率部尾随而去。
左、右金吾是负责皇帝警卫的武官,一般都是亲信近臣,他俩的叛变,对陈友谅而言,所损失的不仅是舟师兵力,其折射出的还有人心向背,一时间,汉军阵营人心惶惶。朱元璋则趁机激他虚火,修书一封,言辞挑衅,云:“曩者公犯池州,吾不以为嫌,生还俘虏,将欲与公为约从之举,各安一方以俟天命,此吾之本心也。公失此计,乃先为我仇,我是以破公江州,遂蹂蕲、黄、汉、沔之地,龙兴十一郡,奄为我有。今又不悔,复启兵端,自洪都迎战,两败于康山,杀其弟、侄,残其兵、将,捐数万之命,无尺寸之功,此逆天理、悖人心之所致也。公乘尾大不掉之舟,顿兵敝甲,与吾相持。以公平日之狂暴,正当亲决一战,何徐徐随后,若听吾指挥者,无乃非丈夫乎?公早决之。”信中朱元璋的得意之态,呼之欲出。
陈友谅阅完此信,羞怒交加,当即扣留使者,令加强巡逻水寨,所有俘获吴兵,一概斩首。如此一来,恰恰中了对手的计谋。朱元璋闻报,反其道而行之,“命悉出所俘友谅军,视有伤者,赐药疗之,皆遣还,下令曰:‘但获彼军,皆勿杀。’”此外,又在军中大肆祭奠陈友谅的弟弟、侄儿以及其他战死的将士,大打仁义牌。一方残暴,一方仁义,二者对比,军心民心都朝朱元璋那边偏移,陈友谅又输一筹。
朱元璋一边挑衅陈友谅,一边作战术调整,率部移师于湖口(今江西湖口县),令常遇春、廖永忠等将率部把守鄱阳湖通往长江的出口,又令一军在湖口两岸扎寨,防止陈友谅上岸逃跑。一晃半月过去,陈友谅始终龟缩于鄱阳湖中,不敢动弹。朱元璋再次致书挑衅:“昨吾船对泊渚矶,尝遣使赍记事往,不见使回,公度量何浅浅哉!丈夫谋天下,何有深仇!江、淮英雄,唯吾与公耳,何乃自相吞并!公之土地,吾已得之,纵欲力驱残兵,来死城下,不可再得也。即公侥幸逃还,亦宜修德,勿作欺人之容,却帝名而待真主。不然,丧家灭姓,悔之晚矣。”陈友谅索性装聋作哑,不予理睬。
朱元璋挑衅陈友谅的目的就是激其出战,以便早日结束战斗,回师应天,毕竟他心中一直还提防着张士诚。见陈友谅拒不理睬,只好转变思维,分兵攻取蕲州、兴国(今湖北阳新)等地,自己则坐镇湖口,悠哉游哉地陪着陈友谅耗时间。因为朱元璋知道,对手弹尽粮绝,穷途末路,已经支撑不了几天了。
据史料记载,两军相持期间,一颗巨大的流星划着耀眼的光芒,坠落于庆元(宁波)西北地区,仿佛预示了陈友谅的命运。正如朱元璋所料,陈友谅坚守几天之后,因为军中乏粮,派兵到鄱阳湖东岸的都昌抢夺粮食,结果却被朱文正的部将陈方亮中途截住,船只多数被对方焚毁。万般无奈之下,陈友谅决定冒死突围。
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八月二十六日,陈友谅率领残存的百余艘舰船向长江突围,企图经水路退回武昌。行至南湖嘴,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吴兵迎头痛击。陈友谅指挥舟师奋力杀出重围,行至湖口,又遭到常遇春、廖永忠等人火筏的攻击。汉军且战且走,吴兵紧追不舍,到了泾江口,再遭到戴德率领的伏兵的截杀。双方展开殊死搏斗,这时朱元璋也随追兵赶到战斗现场,他冒着流矢坐在船头的胡床上亲自指挥战斗。随侍的老儒朱升见状,态度坚决地把朱元璋拉进了船舱,也是朱元璋福大命大造化大,他刚离开,汉军的流矢“已中胡床矣”!
比较而言,陈友谅就没有朱元璋这么幸运:他见大势已去,便换乘一艘快船,准备趁乱逃走,结果一支流矢射来,从眼睛贯入头颅,当场毙命。消息传开,吴军将士欢呼雀跃,愈发奋勇。战斗持续到晚上,陈友谅的太子善儿、平章姚天祥等人于当天被俘。太尉张定边乘着夜色,小船载着陈友谅的尸体及其次子陈理悄悄溜出战场,逃回武昌。次日,困在泾江口战场的汉平章陈荣、枢密使李才等人,见大势已去,率所剩舟师五万余人投降。惊心动魄的鄱阳湖大战,历时近四十天,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三节 彻底根除陈友谅的基业
话说张定边带着陈理逃回武昌之后,在第一时间扶立陈理登基,改元德寿,然后安葬陈友谅。消息传来,朱元璋手下的将领们纷纷请缨,要求乘胜攻打武昌。朱元璋并未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一方面,他“心忧建康(应天),恐张士诚乘虚入寇”;另一方面,他觉得“穷寇勿迫”,认为“若乘胜急追,彼必死斗,杀伤必多”!基于这两种考虑,于是下令班师,暂回应天。
朱元璋在应天休整了半个月,期间见张士诚那边没有动作,便又牵挂起武昌来,他担心陈理在张定边的辅佐下重振旗鼓,于是决定趁着陈汉政权尚未复苏之际,将其一举剿灭。
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九月十六日,朱元璋亲率常遇春、廖永忠、康茂才、胡廷瑞等将领征伐武昌。十月初七,大军到达武昌城下,朱元璋为了避免伤亡过大,命令在四座城门之外树立木栅,又将一批船只串联起来,沿武昌城外的长江组成一座水寨,组绝武昌的水路通道,打算以围困的办法迫降陈理、张定边君臣;与此同时,分兵攻略汉阳、德安(今湖北安陆)等州郡。作完这番安排之后,朱元璋返回应天。临行前,他令常遇春总督武昌诸军,并特地叮嘱说,如今张定边等乃笼中困兽,欲逃无路,他若出城叫战,不必理会,只管固栅坚守,时间一长,不愁他不举城归降。
转眼时间到了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二月,德安已被攻克,可是武昌仍闭城固守。这时的朱元璋已于当年正月由吴国公改称吴王(称王事件稍后讲述),由于放心不下前线战事,只得再次亲临武昌督战。张定边见形势危急,急召镇守岳州的丞相张必先率部来援。
张必先早年曾与陈友谅、张定边结为兄弟,骁勇善战,诨号“泼张”,武昌城中的张定边等人对他抱着极大的希望。可是没想到张必先率部赶到武昌郊外时,常遇春趁其立足未稳之际,在洪山(今武汉洪山区境内)将其一举击溃,并生俘张必先。吴兵将张必先押解至武昌城下,向城上的张定边高喊:“汝所恃者泼张,今已为我擒,尚何恃而不降!”张必先也向结义兄弟喊话:“吾已至此,兄宜速降。”把张定边气得浑身哆嗦,无话可说。
未几,傅友德向朱元璋主动请缨,一鼓作气攻下武昌东南面紧毗城池的高冠山(今武汉蛇山),城内状况,尽收眼底,至此,城内军民再无任何倚持。朱元璋不失时机地再次派遣陈友谅的另一旧臣罗复仁前往劝降。罗复仁临行前向朱元璋请求得到不杀降的保证,以免陷自己于不义之中,朱元璋给他吃了定心丸,说:“吾兵力非不足,所以久驻此者,欲待其自归,免伤生灵耳。汝行,必不误汝。”罗复仁这才启程。见到陈理,君臣抱头痛哭,罗复仁言辞恳切地转告了朱元璋的意思。陈理征询诸将的意见,大家都把张定边当做主心骨,张定边也别无良策,只得点头默许。
二月十九日,陈理光着膀子,自缚双手,口衔玉璧,带着张定边等文武百官,开城投降。见到朱元璋,陈理跪伏于地,浑身颤抖,不敢仰视。朱元璋见陈理年幼弱小,走过来将他扶起,拉着他的手说:“吾不罪尔,勿惧也。”并派宦官入城安慰陈友谅的父母,告知府库财物,听由自取;凡归降的文武百官,皆可带着妻儿家人和财物出城。同时召见抚慰城中父老,命令开仓赈济城中饥民。于是民心大悦,“汉、沔、荆、岳郡县相继来降”。朱元璋随即下令成立湖广行中书省,以枢密院判杨璟为参政,镇守武昌;另遣徐达、常遇春等将各率所部攻略周边未下城池;自己则带着百官及陈理等一干俘虏返回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