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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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也干不动了,所以才捏小人儿对付混日子。”

“挺挣钱吧?”

“不行了,眼花手也颤,捏出来的东西不抵从前了。再说,现在各式各样的玩具很多,独生子女口味都挺高。宁可花几十元、上百元买变形金刚,也不花几角钱买这泥人儿。何况,干这行要是遇到暴雨,冷不丁哗啦啦一下子,一车泥人就都浇烂了。所以,我是癞蛤蟆打苍蝇——刚供嘴儿。”

老人的话像秋风刮进周伯均的心里,很是凄凉。他开始从内心同情这位老人了。由同情老人,到同情吉玉。不过,周伯均和他们家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几十年的坎坎坷坷,把他造就成多面人。他有对艺术执著的追求;有艺术家的良知;有掌握一定权力者的官气、霸气;有对惹不起的人的微笑;有对竞争者的阴谋;更有对弱者狠下心来的残忍。只要有利于这个家族,或是有利于他自己的事,他都干得出。

现在,他要用最后一手:微笑着把吉玉从这个可怜巴巴的老人手里夺过来。

他首先要摸索一下这样做的可行性:

“老哥的话让我感动。从古至今,搞艺术的命运都不太好。尤其是民间的手艺人,像扎纸活的、烧陶瓷的、抓佛像的、捏泥人的、刻剪纸的、卖杨柳青年画的……都这样。著名的泥人张命运尤为坎坷。今天看了老哥的家、听了老哥的一番话,心里颇为酸楚。不知老哥以后怎么生活?”

“以后?以后自个对付过吧……”

“您不是有吉玉和孩子吗?”

“那倒是啊。可是,您弟弟不是找上门来了吗?”

周伯均一愣,心里暗想,看来,这老头一点也不糊涂。不但不糊涂,而且相当敏感。三弟一找上来他就知道他以后得“自己对付过了”。周伯均正想说这件事又难以启齿,现在正好有了机会。

“老哥既然说到这儿,我也有些想法要和老哥商量。”接着,他就把周伯雨和吉玉之间的不幸故事一一讲给老人听了。那老人听着竟流了满脸的泪水,等周伯均说完,老人抹了把眼泪说:“老弟,话说到这儿,我啥都明白了,您也不用再往下说了,就叫吉玉跟你们去吧。”

周伯均又是一愣:这么简单?他有点不敢相信。

老人说完拿起杯一口气干了。周伯均看到老人的泪水流到杯子里和啤酒一起消失。可见老人心里是如何地悲痛!老人放下杯抹了抹嘴,又说:

“我这个人要啥没啥,可我这辈子知足了,因为我有了吉玉,还有了黑雨。我这人本不该有这个命啊,这些都是吉玉给我的。人呐,要有良心。当官的是人,百姓也是人;有钱的是人,没钱的也是人。人和人差啥?就差良心!有人有,有人没有;有人良心多,有人良心少。有人干脆就不讲良心,不讲良心的不是人!我黑有仁拍拍良心问自个儿,我知足了,想想吉玉屈不屈?她屈!屈呀!她给了我这么多,可我给了她什么?什么也没给,因为我什么也没有。现在我知道我有啥了,我也知道该拿啥回报她了。老弟,您知道这是啥?就是立刻松手,让她跟您三弟去享福!”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了。

周伯均弄不清自己是被老人的情怀所感动,还是为三弟即将和吉玉破镜重圆而高兴,眼睛也有些潮湿。面对这位老人,周伯均感悟到人的高尚和卑微并不是由社会地位和金钱财富来决定的,也不是由人的相貌美丑来决定的。往往越是最底层的人,越是能清醒地固守做人的根本。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也有些卑鄙。周伯均也干掉了杯中之酒,然后紧紧抓住老人那粗糙的黑手,无比诚恳地说:

“老哥,如果您真的成全了吉玉和我三弟,我周伯均愿意给您养老送终!”

老人听了这话,也很感动,他紧紧握了握周伯均的手说:“老弟,看得出你们家的人都是好人,这我就放心了。老弟呀,我和吉玉虽说是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可是从来没登过记,也没领过结婚证书。所以,这事挺简单。不过,有话在先,吉玉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那头儿,你们还得好好说说。从明天起,我就不回这个家了。”

“老哥,用不着这么急呀?”

“一刀也是疼,十刀也是疼,痛快点好。”

周伯均的心一酸,眼泪就要掉出来。他掏出一叠钱和名片递给老人说:“老哥,对不住您老了。这点钱您先拿着用。名片上有我的单位电话和家里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您老人家有事一定要找我。”

老人只接名片并没有接钱,他说:“留个名片,做个纪念,钱我不能收。我是卖泥人的,不是卖活人的。”

姜可音给周伯东收拾完屋子,洗完衣服后就来到吉玉家。

她来的时候,周伯雨领着黑雨到商店去了,周伯均也和黑有仁吃饭去了。她看见院子里放着一辆手推车,上面装了几个包袱,像是搬家的样子。走进屋之后,看见吉玉正抱着一包东西往外走。两个人就在门口相遇了。

“吉玉,你这是干什么?搬家?”

吉玉吃惊地看着姜可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这一瞬间,姜可音看到吉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充满痛苦的深情:“吉玉,你往哪儿搬?有好房子了吗?来,我帮你……”

姜可音要接吉玉抱着的包袱,吉玉却一转身把包袱扔在炕上,自己也低头坐在炕沿上了。这使姜可音感到尴尬又不理解。同学了几年、相好了几年,彼此失去联系又这么多年,怎么一见面不是躲,就是不理睬呢?是因为她是周伯雨的嫂子吗?正因为她是周伯雨的嫂子才更应该亲上一层才对,怎么反而会这样冷若冰霜呢?姜可音满腹的疑惑使她感到进退维谷。她正想找个话题说服吉玉,突然吉玉一跃而起把她紧紧抱住了。在紧紧抱住姜可音的同时,她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号啕。这号啕被她胸部的抽搐传递到姜可音周身,使她也很激动。想起吉玉和周伯雨命运的多舛,不禁也低泣起来。她深深理解吉玉爆发出来的痛哭是压抑了多少年的,其中包含着许许多多无法诉说的隐秘。

吉玉终于松开了姜可音,重新低头坐在炕沿上了,依然抽泣,却无语。

姜可音从背兜里拿出个报纸包着的长方形小包放在吉玉的手里:

“这是五千块钱,是我送你的。先用着吧,吉玉。我应该告诉你,周伯雨曾经到农村去找过你好几回,都没碰到你。后来听说你自杀了,他的心也就死了。那以后,他每天只知道作画,谁给提亲都不理,直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所以,现在是你们团圆的时候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吉玉,你和我说心里话,我知道你苦,可周伯雨不也很苦么?我希望你们能够苦尽甜来。至于你现在的丈夫,我看不难办,只要他同意把你还给周伯雨,他的养老问题我来负责,我甚至可以把他接到家里给他养老送终。吉玉,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不料,吉玉又把钱轻轻推回姜可音的手中说:“谢谢你的好意。可这一切都太晚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尖着嗓子嚷道:“太晚了!”嚷完又捶胸顿足号啕起来。那声音比刚才更撕心裂肺,加上她交替拍打自己、撕扯自己的近乎疯狂的动作,让姜可音终于理解了“覆水难收”四个字的深刻内涵。

尽管怎样苦劝,吉玉的号啕就是不能停止。直到后来她终于筋疲力尽,声音喑哑,再无丝毫力气释放自己无法言说的无奈和痛憾时,小屋才又重新沉寂下来。

“算了!一切都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好半天,吉玉才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喃喃地说。

“不,还来得及。”姜可音说,“只要你……”

“没那么简单。”吉玉不想再听姜可音说下去,“可音,你如果真拿我当好朋友,那么,请听清楚,今后再不要来找我。如果周伯雨和你们都不来找我,我虽然活得艰难,却还可以苟且偷生。相反,如果你们一定不放过我,我可能就没法活下去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吉玉低头不语。

这时,周伯均和黑有仁走了进来。

吉玉见他们俩一起进来不禁有些吃惊,但她并没理睬周伯均,而是气呼呼地质问丈夫:“不是说要搬家吗,你去哪儿了?”

黑有仁说:“这位老弟是周伯雨的大哥,我们早上都没吃饭,就到饭店去了。”

周伯均见吉玉这般冷漠,心里暗暗吃惊:怎么会是这样?当初,周伯雨经常带吉玉来墨园。周伯均每次见她脑后垂着一条独辫儿、猫一样的步态心里就高兴。二十几年过去,生活和苦难怎么能把那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作践成这种模样呢?他用吃惊和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姜可音,姜可音也在用一种哀戚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相遇,周伯均心中又是一栗:姜可音脸上全无血色,人也瘦了一圈儿,几天不见,怎么也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时,周伯东走进院来。他见大家都那么死死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也怔住了。

紧接着,周伯雨带着黑雨回来了。黑雨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背着一个新书包,活蹦乱跳地跑进来。

“妈!周叔叔给我买的!”黑雨兴奋地挺着胸脯把一件件东西拿出来给母亲看,“看,新衣服!看,新书包!看,这么多铅笔!看……”

吉玉突然抡起右手啪地给了女儿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