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贝丝对拉着那个小男孩的姜可音说了一声“谢谢你的宽容”之后,便开车离开墨园,径直回到她的别墅。进了别墅她便操起了吉他,边弹边唱起来。她不困,也不饿,她只想歌唱。她甚至觉得她不会唱累,可后来还是唱累了。于是,就拿出她的《相思梨花雨》来,把在周伯东画室里见到的都写在日记上,又把他刻在砚上的诗文以及刻在印章上的诗文也都写在日记上:
眉砚
凭谁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梦狐
天河无奈,梦中厮守。
痴呆者
伤心墨客
痴呆者
墨祭
墨殇
相思梨花
狐狸情人
断肠细雨
痴心不悔
寻寻觅觅
沙沙沙沙
墨园听雨
狐缘
苦恋
…………
贝丝对自己的记忆力相当满意。她觉得连她看砚和看印章的顺序都没有错。接着,她把周伯东印章上各种形态的狐狸变成她日记的插图,这些画都是变形的。贝丝的幸福感不仅仅是因为从周伯东的画里、印章的诗文里,以及当年准备送给她的砚里看到了他对她的痴情,更主要的是她和他的心是那么的相通。她感到周伯东每雕刻的一刀、每一个字所蕴含的内容和感情都在她心灵深处产生出共鸣,一丝一缕细微感情她也都能接收到。所以,她才那么动情。而且,直到现在那种幸福感还使得她不能平静。
一切事实都证明他和她的爱情是坚贞不渝的。
她刚回中国的时候,曾经因为周伯东已经结婚而怨恨他,现在她觉得爱情和结婚是两码事情。她甚至对那个宽容的妻子和那个小男孩也抱有好感,至少,他们有着共同的爱。
贝丝打算到门口去喂狐狸,这时,一辆白色的出租轿车刷地跃上坡顶停在大门前,她扭头一看:
居美、周萌、贝尔笑吟吟从出租车里钻了出来。
上帝呀!幸福和欢乐不怕拥挤吗?怎么都在同一天里到来?
贝丝和居美紧紧拥抱在一起,她要和居美好好地谈一谈,谈谈她现在的幸福心情,让居美与她分享快乐。贝尔和周萌便想出去玩。贝丝建议他们沿着小溪往上游走,那里有个很好的去处。她还说她在山洞里放了一些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贝丝,这里真是美极了。上帝会嫉妒你的……”贝尔和周萌出去之后,居美这样说,“对了,你刚才往门前的小盆子里放肉,是想做什么?”
“有一只狐狸常常蹲在门前往楼里看。我想让它知道我这里有它可以吃的食物,到了冬天它们找不到食物时就会到我这儿来。”
“这好像是古老的寒施行?”
“是的。”贝丝知道居美所提到的典故:冬天的时候,狐狸往往找不到食物,尤其是母狐狸在交配前绝食,交配后食欲又骤增。崇拜与敬畏狐狸的山民就会把饭团和油炸豆腐放在狐狸经常往来的路上,这叫狐施行,也叫寒施、狐施。但是贝丝没有透露这只狐狸可能与她和周伯东的姻缘有关。
“贝丝,我看你的精神状态好极了。”
“是的,好极了。因为我证实了二十二年来,周伯东始终那么爱着我。”接着,她一口气把去墨园的所见所闻全都讲给了居美,然后又说:“现在,死去的贝丝又复活了。我马上要干事情了,比如出版我的《相思梨花雨》,比如去完成父亲要我搜集苦山大师生平资料的任务,还有那幅《雪血江山图》。对了,你带回的那幅画怎么样了呢?那幅《雪血江山图》!”
居美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是一幅赝品。”
贝丝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劳伦打过来的:
“您好?爸爸。”
“你好吗,我的孩子?你在哪儿?你在做什么?”
“爸爸,我在梨花峪买了一座别墅,很小很小的,却很美。我在别墅里,居美,还有贝尔和周伯东的妹妹周萌都来看我,居美就在我身边。”
“噢!上帝!史密斯也正巧在我身边,他想和居美通话,你请居美接电话……”
居美接过电话:“哈罗!我是居美……”
“亲爱的居美小姐,我非常想念您!这种想念使我寝食难安!我非常想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
“很难说,那幅画还没有最后的结果。”
“我希望您能回来!至于那幅画的钱都由我来承担,希望您能同意,只要您很快回来。”
“对不起,史密斯先生,请原谅,我不能。我必须等待一个结果,希望您能理解……”
二
周伯东和姜可音从吉玉家的小胡同里肩并肩走出来。姜可音两眼迷茫地望着远方,好像在预测他和她还能并肩走出多远?周伯东则低着头,像在度量每一步的长度。他们来到宽阔的城市中心干线之后,姜可音首先停下来寻觅地望着来往的车辆,看来她想叫出租车。
周伯东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冷饮店,便说:
“可音,你回去有急事吗?”
“没有。”
“我们一起喝点冷饮再走好吗?”
“也好。”
他们光顾各想各的心事,竟忘记看标志灯,便一同向马路对面的冷饮店走去。正巧,一辆卡车横冲过来。姜可音呀的一声,猛然拉住周伯东的胳臂往后一拽。卡车刷地一下从他们面前掠过,呼啸而去。值班交警气宇轩昂地走过来,姜可音和周伯东赶紧乖乖地交了罚款。那交警又严肃地训了他们一通要遵守交通规则之类的话,方转身去了。
冷饮店很冷清,却放着音乐,是钢琴曲。
周伯东和姜可音相对而坐,都尽量不看对方,默默地喝着冷饮。后来,还是周伯东先说话了:
“你看,吉玉是不是恨伯雨?”
“我看不是。”
“那她为什么对伯雨,甚至对我们都是这种态度?”
“我刚进她屋里的时候她也很冷淡,后来又突然抱住我失声痛哭。我第一次遇见女人这么哭,这种哭让人感到恐怖,其中有对人生的无奈和对命运的悲哀,使我情不自禁联想到日本电影《望乡》里阿其婆的那种哭。那是由于痛苦太深,无法用语言表述,才产生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痛哭。现在我好像已经理解了吉玉的哭,因为我也感到那种东西正向我走来,我已经感觉到它的深重和无边无际,就像个巨大的漩涡……”
姜可音说着似乎也要哭了,她掩饰地喝了一口饮料,然后别过脸去看墙上一幅巨大的图片。
那图片上是一个白人小男孩两手撑开自己短裤裤带,向一个好奇的白人小女孩展示他的生理骄傲。那小女孩则伸长脖子埋下脸,非常认真地看他的小鸡儿。
他们沉默了。
钢琴的曲调既优美,又伤感。
姜可音把手伸到手提兜里摸着那封信和离婚协议书。早上她已经把它放在茶几上了,但她听到号的一声喊叫之后,又把它收了起来。当时出于什么心理,她自己也说不清。
两人沉默一阵之后,周伯东又问:
“据你看伯雨和吉玉的事我们该怎么办?”
“要特别慎重。因为吉玉说,如果我们不再去找她,她还可以苟且偷生。相反,她可能就没法再活下去了。”
“为什么?”
“特殊的经历和特殊的痛苦可能造就特殊的心理。我看吉玉内心的创伤一时很难治愈。”
“是啊,她这么多年不去找伯雨,我们找到她,她又回避、搬家、拒绝接受我们的钱……这些做法一定出自一种病态心理。”
姜可音站了起来:“也许我可以再找机会单独和她谈一谈,女人和女人的心灵毕竟好沟通一些。我得走了……”
周伯东忙以手制止:“再坐一会儿,我们还没唠完……”
姜可音有些犹豫:“再唠就该吵架了。”
周伯东故作幽默地说:“吵架也好,从结婚到现在我们还没吵过架呢……”
周伯东这么一说,姜可音差点落下泪来,她勉强笑笑说:“那就吵吧……”便又坐下来。
那个钢琴曲用忧郁的音符灌满了冷饮店的整个空间,让人感到多少有些哀伤。
姜可音想,也许现在是把离婚协议书递给他的恰当时机。她觉得自己捏着那封信和协议书的手在出汗。
“可音,你最近瘦多了,眼圈儿也发青。”
“是因为我最近又接了一组壁画设计,总是熬夜……”
“忙忙好吗?”
“好,只是每天夜里都闹着要找你……”
“等忙过画展就让他回来吧。”
“画展的事还没有进展吧?”
“没有。”
“文艺界都在议论这件事。很多人都在猜测你和大哥两人作品的位置安排问题。我看,要把大哥的作品摆在重要位置。不管摆在哪儿,你的画还是你的画。才气是压不住的。我还想建议你不要和上边过不去,把心放平了作画。我发现你最近有些颓废,头发蓬乱,衣服尽是褶皱,领带也歪,皮鞋一层土,太邋遢了。不要这样。上帝要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既给我们幸福,也给我们痛苦,我们都该同样接受。因为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都是我们生命的内容。有时候我想,上帝是个平均主义者,他不会把幸福都给一个人,也不会把痛苦都给一个人。所以,我们不能牢牢地抓住幸福不放,只让那痛苦的人在一旁独受折磨,无限期地等待……”姜可音说着又要流下泪来。
同样有一股酸楚在周伯东的眼圈儿处徘徊。他知道妻子在向他讲述什么、在向他表白什么,她真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完美的妻子!
姜可音感到自己手上的汗已经快把那封信和离婚协议书浸湿了。现在已经到把它们掏给周伯东的时候了。可她还是下不了决心,还是担心一旦周伯东心里承受不了,受了刺激就会犯病。所以,最后还是没有往外拿。
“你这几天吃饭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姜可音问。
“早上不吃,中午有时吃饼干,有时吃方便面,晚上和居美他们上饭店。”
“雇个保姆吧。这五千元吉玉不要,你先拿回去,就算是我拿钱雇保姆替我照顾你。”姜可音这样说着,把五千元钱放到周伯东面前,急匆匆地走了。
在出门的时候,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三
周萌和贝尔沿着小溪往上游信步走着。开始,他们一直在讨论贝尔的人体素描。从人体素描到人体色彩是国画研究生基本训练的最后课程。这个课程结束以后贝尔的留学生活就结束了。
“可我总是过不了关。”贝尔甚至有些痛苦地说,“周老师总是说我的画这个呀、那个呀……”
“是你的画有毛病呢,还是我二哥故意找你的麻烦呢?”
“当然是我的画有毛病了,可是我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你二哥应该给我具体解决问题的法宝,可他没有。”
“他给你了,是你不会用。”
“我看没有,至少我没看见。”
“贝尔,我发现你是个没良心的家伙。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艺术靠悟性。要悟,悟!懂吗?”
“捂?就是搂着?”贝尔做出去搂周萌的动作。
周萌边躲边咯咯地笑起来:
“你个美国佬……我说的是‘悟’,不是‘捂’。‘悟’就是用自己的灵性去体会、理解……”
“我是很注重理解的。”
“是的。你是很注重理解。可你总是过分地强调理解而忽略感觉。你总是过分强调骨骼的结构,强调深层肌却忽略了人体表面的质感。所以你画的不是人,不是皮肤光滑、有弹性的人,而是人体解剖图。那怎么行呢?”
“我不明白。”
周萌有点急了,扒开贝尔的前胸点着他的胸大肌说:“这不?胸大肌的里面是肋骨,肋骨是一条条的,胸大肌又分三块。画的时候要理解里面的结构,可是画出来时不能是一条条的肋骨和三块肌肉,而应该是有弹性的、光滑的胸脯。”
贝尔被她的手指点得又麻又痒,身子也就一再往后退,不小心,脚下一绊,便倒了下去。周萌拉他不及,也随着扑在贝尔身上,她的脸正好撞在贝尔胸毛发达的胸脯上。一刹那,周萌捕捉到一股雄性荷尔蒙的气息。这气息使她心颤,也使她亢奋。而贝尔在与周萌相撞的瞬间则产生了“女人无骨”的错觉。他感到他碰撞的物体似乎是皮冻、奶油,或者是去了皮儿的熟鸡蛋……他便突然搂住周萌吻了一下。
周萌忽闪几下大眼睛责怪说:“太快了!”
贝尔便又吻,这次他们吻得很长。周萌感到长得由生到死循环了多少次。她先感到他的手臂过于有力,把她搂成了粉末。后来又觉得他的胡茬刺得她心都醉了。最后,她觉得自己被他吸进了他的体内,成为他的一部分,她相信了莎士比亚的话——她是他的一根肋骨。
如果不是那女人无意中撞到他们跟前,周萌或许真的会窒息。那女人低着头用镰刀在草丛里拨找着什么,一抬头正撞见这两个接吻的人。他们接吻的样子实在太疯狂了些。高大的贝尔饿虎扑食般搂着周萌的头,犹如一只凶猛的老虎正啃吃一只柔弱的羔羊。这近于恐怖的镜头,把那女人吓得哎呀一声,扭头就跑,而那女人这么一叫,又把他们俩吓了一跳。
周萌本来希望就那么被贝尔咬死,以便永远保持那种销魂的感觉,可偏偏就来了那女人!所以后来她一想起那女人就有些恨她,她为什么偏在那种时候出现呢?
他们就又继续沿着小溪向前走。这是一条山泉汇成的小溪。山体的递降,造成它较大的落差,所以河水总是哗啦啦做响。经过山谷的共鸣和山鸟的伴唱,那流水声便更加欢快、悦耳。沿河两岸的垂柳,丝丝缕缕,在每个河湾处恰到好处地挂起一道道绿纱,枝条儿蘸着水花摇啊摇的,逗得河里的鱼儿追逐着撒欢儿,偶尔为争夺一片落叶什么的,几条鱼儿倏地一跃,便搅起一圈圈儿涟漪,有时还会溅起一簇簇水花儿。贝尔捡起一粒河卵石,弯下腰斜斜地横抛出去,跳跃而去的河卵石在湖面上击起一串串儿等距的圈圈儿,吓得正在鼓噪的蛙儿们一齐敛了声音,不再做响,逗得周萌笑个不停。贝尔不断地赞叹:真美!怪不得贝丝和周老师都到这儿来。周萌则惋惜地说,把画具带来就好了,可惜!
他们无限留恋地拉着手走向那座山崖。
这是一道兀立在小溪边上的山崖,崖顶生长着虬曲的古松,有只鸟儿在崖上飞过,发出铜管乐般的啼鸣。忽然,他们发现不知什么人用小刀在崖壁上镌刻了两行字:
这儿多好!
总他妈呆在城里干啥?
两人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周萌说:“刻字这人真逗。”
贝尔也笑了:“不过,他说得一点不错——这儿多好!总他妈呆在城里干啥?”
后来他们就来到那个山洞前,他和她面对洞前的瀑布一下子就陶醉了。贝尔兴奋地大喊了一声,着魔似地冲了进去,被飞泻的水浇得嗷嗷直叫。周萌虽有些胆怯,终抵挡不住贝尔的劝诱,最后也冲了进去。他们叫着、笑着、闹着。后来,便拉着手水淋淋地摸进洞里。周萌惊喜地发现洞里石桌上摆着红葡萄酒和没有开启的罐头!贝尔兴奋地嚷道:“上帝呀!贝丝独自在这儿过神仙日子!”周萌也嚷:“我正好饿了!”于是,他们便一齐动手,贝尔很快打开了罐头,周萌也开启了那瓶红葡萄酒。
周萌拿起套在一起的一次性注塑口杯,又有了新发现:“恰恰是两个杯子!”
贝尔觉得这真挺有意思:“嗯哼,不是一个也不是三个。看来,她知道我们今天两个人一起来。”
周萌纠正说:“不对,这是给我二哥和她自己准备的。”
贝尔便在胸脯划十字:“上帝呀,请饶恕这两个馋嘴的家伙吧。”然后就拿起酒瓶先给周萌斟了一杯,再给自己也斟一杯。这是很有名的通化红葡萄酒,颜色像血一样深浓。酒的涟漪美妙地颤动,又使他联想到周萌红润、性感的朱唇,于是又控制不住盯着周萌的嘴看。他心里这样联想:这葡萄酒和红唇一定是同一个滋味,甜而醉人。
周萌没理会贝尔贪婪的目光,她真的饿了,需要进食。她端起杯送到嘴边刚要喝,又移开向贝尔送来:“来,干一杯,为我们的逃学!”贝尔端起杯子响应说:“干,为了回去挨批评!”两人将杯子碰出一声脆响,都干了。
酒很爽口,带着柔和的黏度在口腔和食道里甜甜地漫开。没过多久,周萌就感到皮肤里有一种东西在窜动,她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便有了许多的冲动。她想喝,大口地喝。她想唱,放开喉咙唱。她还想跳舞,甚至想脱光衣服去游泳。
贝尔也和她差不多。这位美国青年的两只蓝眼睛亮亮的,仿佛两汪清澈的湖水,随着酒力的发作,眼里的湖水也在涨,眼看就要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