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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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别墅坐北朝南,后面是一片山崖和葱绿的树林,前面是水库,库水湛蓝。

大门前有条小路通到柏油路上。

根嫂正领着一群姑娘媳妇嘻嘻哈哈地打扫庭院。她们有的在围墙四周栽植金银花、牵牛花。有的把自家的季季草、鸡冠花、芍药花带着泥坨捧来栽上。还有些女人把家里的咸菜、大酱、各种干菜、粮食都送来了。根嫂是不准贝丝伸手的,于是贝丝就坐在荫凉处,想想还需要买些什么家具和设备。她发现再也想不出什么了,该买的根都替她买了,而且都已经按照她的意图摆在合适的位置,比如冰箱、电视、空调、沙发、餐桌、餐具、炊具、液化气、淋浴器、席梦思……还要什么呢?她真的想不出来了,就这些东西根就拉了好几辆拖拉机。一切都摆布完之后,根嫂就带人进屋又擦又洗,现在只剩室外绿化了。

根带着一群男人来了。根说,按咱们乡下的规矩,凡是盖房上梁或是搬家,家家都要来贺喜。咱这儿叫燎锅底儿,你也算咱们村的新户,大家说你不缺钱,就一家送你点东西。接着,一家一个代表,挨个儿把送的东西摆上了。基本上是大豆、小豆、绿豆、豌豆、土豆、高粮米、苞米米查子、小米、大黄米、地瓜、芝麻、蘑菇、榛子,各种山货。这些东西很快就把小仓房堆满了。

根说,咱们也没啥值钱的东西,都是自家产的,算是一点心意吧。

贝丝心里热烘烘的。她想,梨花峪人都这么善良、质朴、热情。她本来是孤独惯了的人,可不知为什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便感到温暖而开心,或许她本来就算不上真正的美国人。她出生在中国,成人后才回到美国。回到美国之后,又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所以,她等于没怎么融入美国社会。正是这种特殊的经历,使得她和纯朴的中国山民很投缘。她想,她命中注定属于这个地方,于是,她和根说了自己的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把根吓了一跳。

傍晚,根的女人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嗓子:“开会啦——”接着,各家各户的人就陆陆续续地来到村前的大柳树下。女人们围在一起纳鞋底、奶孩子、掐云豆、唠家常。男人们坐在一起吧吧地抽烟。

根喊了一声:“开会啦!都闭嘴!”

大家就都不吭声了,张着下颏听着。

根清理了一下喉咙,说:“我说呀!咱们贝丝,听明白没?贝丝,今儿个和我说啦,说什么呢?说她一晃儿在咱这儿住二十多天了,这次安家,家家都帮过她,她说很感激大家。咋感谢呢?她要给咱们村儿盖一所小学校!听明白没有?”

大家不做声,好像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根又说:“她要出钱给咱们村儿盖一所小学校!这回听明白了吧?”

人们一下子欢腾起来。

根急忙摆手说:“别吵吵,别吵吵!还没完哪!她还说给咱村儿买个电磨——明白啥叫电磨不?就是一按电钮就给咱们拉磨碾米的机器!”

人们越发欢腾起来。

根摆摆手又说:“别吵吵,还有呐!她还说给咱村儿盖个澡堂子!让咱们冬天洗澡儿!”

全村人都激动得跳起来!他们四下寻找贝丝,恨不得每人都亲她一下。

根说:“别找啦!别找啦!她没来。她喜欢清静,喜欢一个人呆着……”

这样,大家就静了下来。

会议接着讨论了如何共同保障贝丝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需求问题,特别是保障安全问题。

贝丝这天晚上要到墨园去,她的心暖烘烘的。这股暖流来自梨花峪美丽的大自然、来自梨花峪纯朴的山民、来自周伯东的拥抱和亲吻。她感到她的心开始被暖流所融化,有了生机、有了春意。她终于承认,她这次来中国就是为了周伯东,她苦等苦盼二十一年又与世隔绝一年,也是为了周伯东。她知道周伯东依然爱她,无论是他犯痴呆病的时候,还是精神正常的时候,他都爱她。只不过在犯病时表现得更加真实而大胆,不犯病的时候,爱和人性都被约定俗成的道德规范封存起来。贝丝现在要去找他,她相信她能够帮他冲破那些束缚人性的意识形态。

贝丝把吉普车开出大门后停住,下车关了大铁门。当她又要上车时,突然发现有只狐狸就在附近望着她。贝丝第一天来到梨花峪,在山里迷了路时,就是狐狸把她带到山洞的。后来在瀑布洗澡时,又常常会看到狐狸。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两只。贝丝怀疑它们就是当初她和周伯东遇到的那只狐狸,或者是那只狐狸家族的后裔,但是她没法证实。贝丝微笑着向那只狐狸走去,那只狐狸便默默后退几步。贝丝想,如果她和周伯东一起出现在它面前时,可能会是另一种样子,它可能就不胆怯了。现在她要去找周伯东,便又上了车。她把车开到柏油路上之后,又回头看了看。

那只狐狸正蹲在大铁门前望着她。

黄昏时分,贝丝把吉普车停在了墨园的大门外。她面对墨园的门楼看了很久,心里默默凭吊着流逝的岁月。老屋显然是更苍老了,可贝丝对它的每个细节还都记忆犹新。记得她第一次来墨园是夏天,那天她穿着湖蓝色的宽背带连衣裙,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也是这样站在大门前,只是旁边有个背着画夹子的周伯东。后来贝丝每次来时都不爱离去,周伯东常常和她坐在上马石上谈到很晚,有时弹吉他唱歌、有时聊天赏月。那时的月和现在的月没什么区别,有时如银盘,有时如镰刀。

贝丝发现前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她便想径直到后花园去,那里应该保留着她和周伯东的许多故事,可是到后花园一看,她顿时有些目瞪口呆,眼前的后花园蒿草丛生,已经没路可走。这使她有些犹豫,又有些惶惑。正在这时,东围墙外出现了一个红点儿,这个红点儿渐渐扩大成半个圆——是月亮升起来了,这轮金红色的月亮以超出贝丝想象的速度升腾着。这时贝丝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有些古怪。寻声细辨,原来是一只狐狸站在假山之上正翘首对着月亮发出一声长啸,金红色的月亮衬托着狐狸的剪影,使狐狸通身的毛都镶上了金。这一刹那,贝丝突然激动起来,接着就有些神志恍惚。就这样痴痴地看了好久,直到月亮离开了狐狸嵌进夜空里,那只狐狸也隐遁于黑暗之中,这时她才倏然想起她和周伯东当初也看见过完全相同的情景。那时,她紧紧地攥住周伯东的手,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共同体验这奇妙的时刻。现在她故地重游,狐狸仍在,月亮也仍在,可周伯东呢?贝丝有些感伤地闭上眼睛。

当她最后决定不再进后花园,正欲转身往回走时,又突然传来一声古怪的喊声。那是一个男人嘶哑的长啸,声音极为刺耳,仿佛是谁突然吹响了一把破旧的长号。

贝丝循着声音望去,希望能看到这长啸的男人。她觉得那喊声是一种召唤、一种启示、一种诉说、一种预言,她想一睹这长啸者的风采。她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却看到临近一扇窗子里一张美丽的女人脸。贝丝立即想起了这张脸,不过她记得的那张脸,似乎比眼前这张脸更年轻、更富有活力。她和那张脸隔窗对望了一会儿,贝丝便朝那间屋走去。

贝丝踏进门槛时,毕沅站了起来,用平和、安静的目光注视着她,贝丝也用同样平静的目光看着毕沅。她们俩都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她和她的意识也随目光在二十二年间的时差里徘徊,后来她们便拥抱在一起,然后面对面在相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她和她又默默地对视了许久,用目光表达相互的问候。再后来,毕沅从一个精巧的首饰盒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贝丝。贝丝接过时顿觉眼前一亮,那是一个纯金的十字架,系着金链。

贝丝把它攥在手心里,同时闭上了眼睛。

那是个遥远的仲夏之夜,她和毕沅在后花园的人工湖里洗澡。贝丝记得那时停在墨园屋顶的月亮很圆,朦胧的月色里飘浮着湿漉漉的水气和蟋蟀、青蛙的叫声。挂在贝丝胸前的十字架,在月光下反射出奇妙的光环。毕沅用手摸了摸问,这是什么?贝丝说,是上帝。毕沅哦了一声说,上帝真美呀……正在这时,贝丝听到周伯东喊她——贝丝,你在哪儿?随着喊声周伯东跑进后花园。毕沅用手压压她的肩,两个人就轻轻地潜到水里去了。她们清楚地听到周伯东一面喊着,一面傻乎乎地叨念着:哪儿去了呢?哪儿去了呢?当他离开之后,她们俩又重新把头露出水面,?掩着嘴嘻嘻笑。笑后,?贝丝便把?“上帝”?送给了毕沅……

贝丝想,她居然把它保存到现在。二十二年了啊!这小小的十字架使贝丝看清了毕沅。不过,她当然不会想到毕沅为了这个“上帝”所遭受的折磨。

贝丝睁开眼睛又把十字架还给毕沅。

当毕沅伸手去接十字架时,贝丝发现毕沅的手有一个指甲是脱落了的。她想,这么漂亮的手却缺了个指甲,真是可惜。女人通常都很爱护自己的指甲,像毕沅这样精细而又有洁癖的女子怎么会不注意呢?便忍不住问了句:“这是?……”毕沅眼睛有些潮湿,只淡淡地说:“狂犬咬的。”边说边接过十字架放回首饰盒里。然后,两个人又相对默默地坐着。

她和她都是漂亮的中年女子,只不过一个是黄种人、一个是白种人,但皮肤却白得相同。

她和她都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孤独起来,只不过贝丝已经开始放弃孤独,而毕沅依旧执意留在孤独里。

她和她都拒绝生活,拒绝生活的原因都是出自过于热爱生活。她们因为得不到所爱的生活,所以拒绝另外的生活。她们的爱在深层、在心底,就像冰雪覆盖的地表下的岩浆。

得不到自己所爱便宁可不爱,这就是她们。

她和她相对而坐,却不说话,是心灵相通和感应、是心灵的对话、是靠感觉去相互触摸。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毕沅说:“他住前院,东面那四间。”

贝丝便用微笑向她告辞,然后跨出门槛转到前院来,先往东面四间屋子里看了看,还是没有人。她有些木然地站在那里。自从把车开进市区之后,她就感受到一股污秽的气息,就像一条鱼游进了浊水,使她不舒服。现在,她觉得墨园里又增加了一种发霉的气味儿,觉得这个墨园已经失去了当初的生机。

正这么想着,周萌回来了。

她一见贝丝就兴奋起来:“哎哟——上帝!门开着,你为什么呆在外面?二哥的门永远向你开着嘛!”

周萌推开周伯东的门,把贝丝让了进去。周萌知道二嫂离家之后,二哥的屋子就乱得惨不忍睹。她怕让这位洋小姐见笑,便先把贝丝让到画室,然后以风扫残云的速度把卧室和客厅收拾了一遍。当她感到满意之后,才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饮料来到画室。

贝丝一进画室就被强烈的艺术氛围吸引并陶醉了。一幅幅画完的、没画完的、裱了的、没裱的画和一张张写生、速写把整整一面墙全挂满了。另三面墙都是书架,除了有序和无序摆着的书和画册之外,间或摆放些小工艺品、小古董、小玩艺儿什么的,看上去妙趣横生。屋地靠左摆着一个很高的油画画架,靠右是一张巨大的画案,画案上摆满了笔墨纸砚。

画案前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金色的镜框,里面是她的照片。

贝丝又看到自己十八岁时的灿烂笑容。这种笑容,她今生不会再有了,她把它全部送给了周伯东,二十二年来这种笑一直挂在周伯东随时可见的地方。

墨园毕竟是墨园,它的躯体虽然衰败了,灵魂却没死。

周萌告诉贝丝说:“二哥在画累了和烦闷的时候就坐在这里看这张照片,它给过二哥许多安慰和鼓励——喝咖啡吧。”说着,把咖啡递给贝丝,“有一次,二哥惹我生气,我就把这张照片藏起来了。二哥发现没了照片便发起呆来,险些犯了病,吓得全家到处找照片。我又偷着把它挂上了,以后,再也不敢搞这种恶作剧。你爱他,爱到独居十七年也不另筑爱巢的程度;他爱你,也爱得多次发疯。用中国古代的话说,你们俩才是一对真正的‘冤家’呐。现在好了,你就站在他的画室里。二哥就喜欢竹子和茉莉花。看,多少天没浇水了——二哥这段时间心思都用在你身上了。”

画室的一角放着一盆紫竹,竹叶已经发蔫。画室的另一角放着一盆茉莉,同样,叶子也有些脱水了,精巧的白花落了一地。这时,贝丝才意识到画室里有一股奇香,细细品来是茉莉的香气里渗入了墨香和油画色的味道。贝丝虽然觉得画室的书斋气氛使她感到陌生,但却让她羡慕和感动。她看到当初那个瘦长腿的青年已经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很不错的艺术巢穴。贝丝相信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会枝繁叶茂的。

周萌去打水浇花。

贝丝就在书架前浏览。

由于书太多,书架上标明了类别:中国画集、外国画集、中国画论、外国画论、艺术理论、国画教材、油画教材、中国名著、外国名著、名山大川、摄影艺术、中国哲学、外国哲学、中国宗教、外国宗教、古典诗词、现代诗歌、外国诗歌……

周萌打水回来一边浇花,一边介绍说:“这些书,二哥都是看过了的。不信你任意拿出一本,都会发现批注。”

贝丝真的顺手从外国哲学里拿出最不显眼的一本《天演论》,是英国人赫胥黎著的。她随便翻开一页,的确有些句子划了重点,在这一页划了重点的是:

在生物界,这种宇宙过程的最大特点之一是生存斗争,每一物种和其它所有物种的相互竞争,其结果是选择。

关键是在这句话的旁边,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阚若古和周月舟之间的斗争也是物种斗争。结果也是选择。问题是谁来选择?是他们自己,还是社会?抑或是权力?

贝丝看不明白。她知道周月舟是周伯东的二叔,也知道阚若古曾经是他们美院附中的校长。周伯东说他和他的斗争也是物种斗争,是不是指人兽之战呢?贝丝没往下想。她又翻开一页,划的重点是:

……自然状态由于人类的干预而告结束。

批注是:

国画山水也是人类对大自然的干预。干预的结果是美和繁茂。

“呀!是二哥回来了?”周萌提着小喷壶,竖起耳朵说,“听听!”

贝丝的心立即狂跳起来。她仔细地听听,什么声音也没有。

墨园实在是太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