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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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自从发现父亲传给他的画是赝品之后,毕叔达的情绪就没好过。他总是闷闷不乐地喝茶,或是站在院子里对着那些树出神。他不相信父亲临终会留给他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他也不相信父亲最后指着画说出的那三个字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又想不出那三个字的实在意义究竟在哪里?父亲不吃不喝,等了他半个月,就是为了留给他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吗?更使他烦躁的是,他最厌恶制造假画!为甩掉这顶造假画的帽子,他甚至连裱画这行都打算放弃了。要不是父亲临终之托,他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干这行的,可现在他不但干了这行,而且,还十分滑稽地把一幅假画当作宝贝保存到现在!那天,周月舟鉴定完这幅祖传宝画之后,他也疑惑过,会不会是周月舟的眼力不够?是不是周月舟在耍什么花招?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周月舟了。那间黑屋子里的人是不是周月舟都很难说,可他毕竟是相信妹妹的,他们虽然很久没有来往,可她的为人他知道。他更相信周家三兄弟,他相信他们的人品,那么这幅赝品后面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女儿毕秀过来给他续茶。

毕叔达最喜欢他的这个女儿,无论怎样不高兴,只要有她在身边,他的心绪就会明快许多。

毕秀续完茶在父亲身边坐下来,捧着一本书看着。自从那年毕秀母亲患癌症去世之后,毕秀就正式接替了母亲的岗位,平时负责在前台收活和付活。没事的时候,便捧本书看。此时,她边看书,边对父亲说:“您何必为一幅画难过呐?权当爷爷压根儿没留这幅画算了。”

毕叔达叹了口气说:“我平生最厌恶造假画的勾当,可你爷爷偏偏就传给我一幅假画,还当宝贝似的……”

毕秀说:“爷爷一定有爷爷的道理,只是当时没有能力说清楚罢了。”

毕叔达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就说:“你是说你爷爷那三个字肯定有道理,只不过没说完整?”

毕秀笑了:“这是当然的了。您想想,一个人只剩最后一口气时,要说的话还能是废话吗?那一定是最关键的一句话。不过就我们家现在的情况看,知道这句话和不知道这句话,有这幅画和没这幅画都没有太大意义,所以我说您就别为这事伤脑筋了。”

毕叔达点点头说:“也是。”

毕秀忽然想起什么:“爸,我想起一件事。”

毕叔达正要喝茶,停下来看着女儿问:“什么事?”

毕秀笑笑说:“我看得出姑姑爱周伯均。”

毕叔达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毕秀神秘地说:“凭感觉。”

毕叔达沉思了一会儿:“凭、感、觉……”

毕秀又说:“我姑喜欢我——这也是凭感觉。”

毕叔达很有感触地说:“能让你姑喜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姑要是喜欢谁还能让人看出来,更不是件容易的事。”

毕秀往前凑了凑,盯着父亲的眼睛说:“我还发现一个秘密。”

毕叔达笑了:“这次你可没白去,又发现了什么秘密?”

毕秀沉吟着说:“我说了你可得沉住气,装不知道。”

毕叔达笑笑:“我总比你有点承受力吧?”

毕秀很是练达地说:“有的人对一件事不重视,就拿得起放得下。有的人对一件事太重视,就拿得起放不下。这件事爸爸肯定重视。”

毕叔达的目光从眼镜后面直盯在毕秀的脸上:“只要应该沉住气,爸爸就一定能够沉住气,你说吧。”

毕秀小声说:“姑在写一本书。”

毕叔达皱皱眉:“这有可能,不然她整天呆着干啥,可她能写什么呢?”

毕秀一字一顿地说:“雪、血、江、山、图。”

毕叔达没听明白:“什么?”

“姑姑在写一本名叫《雪血江山图》的书,已经写了一大厚摞子稿纸。下半夜起来写,白天就收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姑叫我和她睡一个屋,夜里我被周号的叫声吓醒,坐起来看到姑正在写东西,就顺便看了一眼,她正写‘雪血江山图’几个字。我想,这幅画是怎么回事,她可能都写在书里了,谁也用不着瞎猜,到时候就会真相大白。”

毕叔达呆呆地想了好一阵说:“是呀,你姑很可能知道许多周家的秘密,这是我猜不到的,可越猜不到越是想猜。……”

正在这时,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父女一齐往外看,见一辆丰田佳美小轿车停在店前。

毕秀迎到店堂时,周林已经走了进来,他一身笔挺的西服,头发梳得锃亮。周林自己开一间墨园艺苑,经营古董和书画,其实主要是卖他们家的画。他经常来裱他父亲、他二叔和他三叔的画。这些画多数是他们扔掉的废稿,其中周伯雨的最多。

毕叔达不喜欢周林,始终坐在后屋没动。

周林笑眯眯地走到毕秀面前,挑逗说:“毕小姐今天好漂亮啊!”

毕秀笑说:“我昨天还上你家了呢……”

周林有些奇怪:“昨天你去过我们家?什么时候?”

毕秀说:“你去给号送什么东西,我看见你,你没看见我,我在我姑的屋里。”

周林有些诧异地:“她能叫你进她的屋?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看姑姑。”边说边整理沙发套,“怎么不坐?”

周林说:“开车总是坐着,我现在才发现坐着是他妈最累的。”虽然这么说着,还是坐了下来,然后跷着二郎腿,斜视毕秀说:“哎!咱们墨园是不准你们老毕家人进的,偏偏你就敢去?新鲜!”

毕秀很不以为然:“现在是八十年代了,中央都搞改革开放,你们墨园为什么不开放?你取画吗?”

周林说:“裱完了吗?”

毕秀说:“完了。”随即把一捆裱好的轴画放到柜台上,“请验收吧,看有不满意的地方没有。”

周林笑着打开一卷说:“看看!这些全是我三叔扔在地上的,裱起来哪一幅不值万八儿的。我这三叔不光是画痴,人也痴——他的画能卖多少钱,我说了你都不敢相信。前几天来个小日本儿,相中了三叔的一张《老藤》。你还记得去年我在这儿裱的那幅画吗?画面上全是向上攀登的老藤。拿来的时候皱皱巴巴的,记得吗?那个小日本儿对着那幅画左看右看迷上了,后来问我要多少钱?我就狠敲他一杠子,报价三万,少一分不卖。你说怎么着?他二话没说就掏钱!怎么样?吓你一跳不?”

毕秀问:“他自己知道不?”

周林大摇其头:“我和他说过,可他就像没听见似的。要么怎么叫他画痴呢?好就好在他在外面画完画从来不看,回来以后一起看。看一张,撕一张。当然,不全是撕。常常是揉巴揉巴丢在地上,每次都是这样。你只要见他回来了,就等着吧。他一走,你就到他屋里去捡画,一捡一大堆!”

毕秀问:“你卖的钱给他不?”

周林咧咧嘴说:“给他?那不是成心毁他吗?”

毕秀眨眨大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周林啧下嘴说:“这你就不懂了。告诉你吧,凡是大画家,在成名之前必须穷。一有钱就懒了,不画了,慢慢才气也没了,傻气也没了,奋斗精神也没了,就毁了。”

毕秀咯咯笑:“才不呢,人家赵佶是皇帝、是著名的画家,还是书法家。”

周林狡辩说:“所以他只会画院画,写瘦金书,写不出胖金书来。”

毕秀笑得前仰后合。

“你别笑哇,真的,他若能写出胖金书来会更值钱!来,交钱!”周林说着掏出一把钱扔给毕秀。

“因为是画痴的画,爸爸才亲自动手裱。为了去掉画上的泥,爸爸花了很多工夫,还有修复那些撕碎的画,更费事!”毕秀边理钱边说。

“这些我都知道,亏不了你们,剩下的钱就不用找了。”

“那不行。该多少,就是多少。”

正说着,杰克·朗踱了进来。

毕叔达急忙从里间迎出来说:“前些天,先生本是天天光临的,近日怎么了?忙什么呢?”

杰克·朗旁敲侧击说:“你这里门槛太高哇!喏,这是谁的画?”他指的是周林手里的画。

周林一见是外国佬即刻来了情绪:“谁的画?你看看落款就知道了。”说着展开一幅周伯雨的作品。

朗看了看落款,有些吃惊地说:“周伯雨?就是那个画痴?苦山大师的第三代传人?”

周林向他竖了竖大拇指:“行,你还行。”

朗说:“您就是周伯雨先生吗?”

周林说:“对不起,差了一辈儿。我是他的侄子——墨园艺苑的总经理——周林!”说着掏出张名片递给了朗。

朗十分尊重地接过来伸出右手说:“杰克·朗,荷兰人。幸会。”

周林也学着朗的样子,很有风度地:“幸会。”便握了手。

“周先生,您的画卖吗?”

“卖,卖,而且给钱就卖。你想买吗?”

“您要多少钱一幅?”

“你给个价。我说了,给钱就卖。”

朗试探着说:“一百美元。”

周林笑了:“你拿我开涮哪?”

“开涮是什么意思?”

“开涮就是……看一眼的意思,我是说你刚才看了一眼画,看这一眼就值一百美元了。”

“噢,那么二百美元。”

“二百美元可以摸一摸画。”

“三百。”

“可以买到画痴擦笔的纸。”

“五百!”

“我真不耐烦和你再讨价还价,拿钱来,给你画!”周林说完,把那幅画往朗面前一递。

朗接过画,真的掏出一沓美元,数了五张给了周林。

周林接过钱,又指着其余的画,问朗:“还要不要?全要的话,四百美元一幅!”

杰克·朗听说四百美元一幅,便将剩下的画一一看过说:“我全要了。”说完就又数钱。

周林接过厚厚一沓美元,数也没数,把钱往手上一拍,对着毕秀挤挤眼说:“这钱我真不希罕要,可它非要往我兜里钻——没办法,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白要谁不要!走!我请你吃饭。”

毕秀笑着摇摇头:“谢谢!”

周林用食指点着毕秀说:“傻丫头!”转身对朗说,“走吧,荷兰佬,我请你这个……”做了个喝酒的姿势。

朗笑着端了端肩膀说:“谢谢,我很荣幸。”然后抱起那些画。

周林拍拍朗的肩膀,拉他走了。临出门,周林又回头朝毕秀挤挤眼睛。

毕叔达望着周林远去的背影,不无感慨地说:“周氏家族里就出了这么个出奇的东西,专靠偷卖祖宗发财。”

毕秀说:“我觉得他的活法是对的。”

毕叔达看看女儿,要说什么又没说,因为汽车门响过之后,戴少人走了进来。

那天,他被毕秀关在店外没进来,这几天就一直想来。

毕叔达对戴少人的到来有些惊讶。这位副市长今天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戴少人历来很有风度,在一般情况下总是保持一种没具体意义的微笑。因为清肃王妃毕云既是戴少人的奶奶,又是毕叔达的姑奶,两个人也就是表兄弟关系。所以本不必怎么客气,可毕叔达觉得戴少人从不轻易来访,此来必有原因,不可不小心应酬,便故意拿腔作调说:“呀哈,今天是怎么了?快到里屋坐。”

戴少人也不客气,就微笑着跟毕叔达走进里间坐下来,然后边浏览室内陈设,边看毕秀沏茶。

毕叔达对毕秀说,这是戴市长,你叫表叔。毕秀也就叫一声“表叔”。戴少人说这姑娘好漂亮,现在做什么工作?毕叔达说高中毕业后就跟我学裱画。戴少人说这不有点可惜了吗?以后有机会给她找个像样的地方上班算了。毕叔达知道他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于是也就信口说那当然好,不过这祖传的手艺没人接也是不行。戴少人点头,是呀,祖传的裱画技术断了代可是对先人的犯罪。怎么样?生意还好?毕叔达说不错,我这人是小富即安,没什么太大的奢望。戴少人说知足者长乐,明智。毕叔达看看闲话说得差不多了,就直截了当问:

“今天大驾光临,定有要事吧?”

戴少人浅笑一下说:“其实没什么事,只是遇到个小小的疑问,想和你打听。”

“不知是什么疑问?”

“我偶然在一份资料上发现在我父亲过百日的时候,苦山大师的画送他一张《雪血江山图》,不知你是否了解这件事?或者知道有什么文献记载?”

毕叔达虽然这几日一直为《雪血江山图》之事所困扰,但他不认为别人也会为此而伤脑筋,所以对戴少人突然提出这种问题很感诧异。

“这个……好像没见到有这方面的记载。”

“不会吧?”戴少人大不以为然地说,“当时你们家出了个王妃,也是名门望族呵,苦山大师的画和宫廷里的画又都由你们家来装裱,能没留下什么说法和记载?”

“这个当然应该有一些。”

“这就对了,都有什么呢?”

“说来惭愧,家父过世之前我因决心不再干裱画这行,早已去外地混生活,等我奔回家时先父已奄奄一息,连句遗言也没交代,所以我对家族过去的事知道很少,实在对不起……”

戴少人听后当然有些不高兴,但表面依旧装饰着那种微笑。昨天他又被老三叫了去,老三几乎是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费主任马上就要废了,接着老三就问到《雪血江山图》的事。上次他追问戴少人知不知道这幅画的时候,他推说不知道。老三就叫他回去调查。现在老三又问了,他只好说那幅画有,但是一幅假画。老三说假画也要看看,而且要他赶紧查找真迹。戴少人便已明白,如果此事办不好,他也该回家了。所以,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他想通过毕叔达能得到点什么,现在看毕叔达这个人太不简单,一下子把门封严了,让他无法再向纵深推进。

喝了几口茶之后,戴少人问:“那么,你家有没有这幅《雪血江山图》呢?”

毕叔达想,他既然提出这个问题,就说明连他姐夫周伯均也没让他知道这幅画,于是答说:“没有。”

戴少人又问:“看见过这幅画吗?”

这回毕叔达可不好回答了。他否认自己有这幅画是可以的,可他还没看过居美带回来的那幅画吗?但转念一想,若承认看过这幅画,就可能引出新的麻烦,所以,还是得搪塞一下,于是说:“没有。”

戴少人当然老大不高兴,不过,作为副市长他不会表现得那么没有气度。两个人又闲扯了一会儿,戴少人便起身告辞。

他一走,毕秀便问:“爸,您看他是什么意思?”

毕叔达说:“他说当年周南在他父亲过百日时画了一幅《雪血江山图》送他父亲,这肯定是弄错了。”

毕秀说:“能不能就是咱们家这幅《雪血江山图》哇?”

毕叔达想了想,又摇摇头说:“不,不可能。这幅画题款是为周南自己的儿子过百日时画的,戴少人他爸又不是周南的儿子呀……”

毕秀说:“可居美带回的那幅题款可是周南送给王子的,戴少人他爸不就是王子吗?”

毕叔达顿开茅塞,连连点头说:“是呀!看来,这幅画真的有说道。秀,对于这幅画,你可千万不要多嘴呀!”

杰克·朗和周林在酒店里边喝酒,边谈生意,很是相投。周林已有些过量,朗也已不很清醒,这正是相互灌酒的好时机。他们一人搂着一个小姐。

小姐们的脸上抹得白是白,红是红,黑是黑。两位小姐又都在抽烟,她们夹烟的手指很作态地跷着。两个小姐同时夹了菜喂他们俩,一边喂,一边娇滴滴地调笑。

周林和朗就端起酒杯往她们的嘴里灌,都把手伸进两个小姐的衣服里一阵乱摸,把两个小姐弄得耗子一样吱吱叫。

后来他们就一人搂着一个小姐趔趔趄趄地走了。

在酒店门前分手时,朗对周林说:

“你……记住!只要你能把那幅画给我弄来,我就摔给你两万美元——两万美元是多少?十几万人民币呀!”

周林说:“去你妈的吧!你他妈的马尿灌多啦?”

朗拍拍脑门儿说:“对!五万!五万美元!只要你能弄出来……你能?”

周林说:“操他奶奶的,咱们家那些好古董我还少往外捣腾啦?一幅画算个鸡巴!你把五万美金给我数好放好——走!”

被周林搂着的小姐朝被朗搂着的小姐喊:“哎!今晚,你他妈的开……洋荤啦!”

那位小姐浪笑着喊:“谁叫你长得那……么小呢!嘻嘻!”

朗刚欲转身,又踅了回来:“还,还有一件事——你忘了没有?”

周林有些不耐烦,说:“操你妈,还有什么事?”

朗说:“你忘了,忘了我给你的……那张条子?”

周林摸摸兜说:“操你妈,我没忘!……不就是你明天想在这儿……请我表姑吃饭的事吗?”

朗摇头说:“不……对!不是你表姑,是居美!”

周林说:“操你妈,我表姑就是居美!跟你们洋人说话,真他妈费劲儿!”

这回两人终于分开了。

忽然,周林又折回来,指着朗说:“操你妈,你听着:我表姑可是……金枝玉叶。明天你……敢碰我表姑……一手指头,我就烧开水把你这荷……兰猪……煺了!”

这是一所欧式小别墅,二层楼,红瓦,白色防冻瓷砖罩面,塑钢门窗,淡绿色的玻璃,红砖围墙,不锈钢栅栏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