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雨原来在市园林处搞美术设计。不知是领导看不上他,还是他看不上领导,总之,有那么一天,他突然说他辞职不干了。从此就一心一意地钻大山——写生、采集石头。只有到了手头一分钱没有的时候才回到家来。回家后便把在外面作的画一幅幅地挂起来看,看后又一幅幅地撕。看完了也撕完了之后就研制他的岩彩,粉碎石头、研磨、加胶、实验……当他放弃了那一个个颜料瓶子,又开始在屋地里来来回回地走对角线的时候,姜可音就知道他又要走了。因为他没钱走不了,又不肯张口,便在屋子里走对角线。从一个墙角走到相对的墙角。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变成走另一条对角线。这时候姜可音就把洗好的衣服和钱放到他的床上,接着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其实姜可音和他同岁,但她却有“老嫂比母”的感觉。这里除了姜可音本性善良外,还有在校时和吉玉友谊的情分。姜可音同情他俩的遭遇,也佩服三弟对吉玉的痴情。姜可音认为三弟是因为吉玉的事受刺激才变成这样的,周伯东也这么认为。姜可音为吉玉的突然出现而兴奋。在兴奋之余又被另一些问题所困扰:
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三弟呢?
她见着我为什么要跑呢?
她现在活得怎么样呢?
下雨那天晚上,三弟已经回来了,而且和她一起去看了居美,可是第二天他又突然走了。这次他怎么走得这么急呢?连画展的事都没有来得及和他说。如果他不走,现在……
她正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忽然嗅到一股油画色和松烟墨相混合的味道。姜可音知道是周伯东来了。或许是姜可音的嗅觉特别灵敏,或许是在周家十年的缘故,姜可音能闭着眼睛,凭着嗅觉判断出周家的每个人。这是因为墨园里各个屋子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儿,这就使经常生活在同一屋子里的人,带有相同的气味儿。二叔周月舟身上有股近似苔藓的霉味儿;姨妈毕沅和佣人杨嫂的身上有股香火的味道;大哥周伯均画国画只用自己制作的一种墨,这种墨在气味上有些类似桐油烟墨,于是大哥的身上就有类似桐油烟墨的香气;大嫂戴玉珍不会作画,大哥也不准她进画室,她只做饭,她炒菜时从来不用酱油,只用大酱调味,于是身上永远飘散着大酱的味道;三弟伯雨因为长年在荒山野岭里,身上有一股荒野和汗渍混杂的气味儿;小妹周萌是专画国画的,有时也玩玩油画,丈夫是既画国画,又画油画,于是小妹和丈夫的身上会同时有一种油画色和松烟墨相混合的香气。不过小妹身上另外还多一些女性化妆品的艳香,所以,她不会把他们俩搞混。
当然,她最熟悉的还是丈夫身上的气味儿。姜可音习惯了这种气味儿,她留恋这种气味儿。
一只手放到她的额头上了,无疑,这是丈夫的手。她只凭嗅觉就可以知道。那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股油画色的味道浸入她的鼻翼,这说明丈夫刚刚画完油画。
姜可音感到丈夫的手很凉,证明自己还在发烧。姜可音觉得这凉冰冰的手又极温暖,她希望这手永远不移开。她宁愿永远这样躺着,只要这手不移开。
“觉得怎么样?”
姜可音心里一阵酸楚,眼泪便溢满眼眶。
周伯东知道妻子并没有睡,她所以不说话,也不睁开眼睛,一定很不舒服,甚至非常痛苦,但她不想让他知道。他深知姜可音虽从外观看去有些柔弱,实际极其刚强,有着超人的忍耐力。这是他和她婚前十年和婚后十年共同生活中被无数事实多次证明了的。妻子不病到一定程度是不肯住院的。可周伯东不知道怎么关心妻子。临来之前他是准备给她买些水果的,直到称完水果付钱的时候,才想起忘了带钱。平常这类事都是姜可音管,她会在把钱包放进他衣服口袋的同时说,哎,钱放在这个口袋里了。想到这儿,周伯东问:
“可音,你看见我的钱包放哪儿了吗?”
姜可音想说,“看见了,在贝丝那里,她会替你保管好的……”但她终于没有说。她还想说,“伯东,你怕我难过才瞒着我吗?可我要你说实话。我只要求你说实话这不过分吧?夫妻十年,难道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吗?”但她也没有说出口。
周伯东见姜可音不理睬他,叹了口气说:“我回去给你做饭,然后把忙忙也带来——你有什么事没有?”
姜可音说:“三弟回来没有?”
周伯东笑了:“你还是说话了——他没回来。他要回来一定能来看你。”
“他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他这人行踪不定——你找他有事?”
“你想办法把他找回来。”
“好吧,晚上我带忙忙来。”
丈夫的手移开了,姜可音担心从此这只手再也不会放到她的额头上了。
姜可音听到很轻很轻的关门声,尽管很轻很轻,还是把她送进了孤独。
五
周伯雨扬着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然后就靠着山崖闭起眼睛,他准备在这山崖下过夜了。
他总是风餐露宿,习惯了。他完全可以到老乡家,或者是到栖云观去借宿,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这里。因为在这里可以回忆,可以温习以往的爱与欢乐,可以在意念中和吉玉厮守在一起。
最后喝下去的那几大口酒已经开始起作用,他觉得身体飘飘然有了轻灵的快感。这种快感会带着他飞翔,带着他去寻找爱的源头,带着他回到十八岁的时候,带着他走进往事。
往事如烟。那年国庆节放假,大家都说梨花峪附近有条枫树沟霜叶迷人,但当天回不来,要露宿。班里同学凑合凑合就来了。在他向枫树沟看去的刹那,阳光刺花了他的眼睛,使他的神志也随之摇曳。那时,一串串儿光环正从山崖的顶端流泻下来,很像太阳被崖顶的巨齿咬碎时吐出的肥皂泡,由小到大,呈扇形在晃动中一个个破灭,又一个个再生。
处在逆光中的悬崖峭壁,被平涂成稳定的幽蓝,使人很容易误认为是巨大的幕布。
在这样的背景里,有一群野鸽子往返盘旋。
鸽群游进山影时便神秘地失踪,游进阳光下又变成晶亮的小灰点儿。有时这群亮点儿会被光环套住,之后就被七色光谱所分割和溶解。那些银色亮点最后在他恍惚的视觉里,融进一片嫣红之中。那是一片浓郁的霜染枫林。此时,阳光正越过崖顶灿烂在一簇簇火一样的树冠上。那红色是太凝重、太饱和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血,担心有一丝风吹去,就会摇落一树血雨。还好,那天的风虽然大,却没有一片叶子离开母体。山崖下连着一片狭长的青草地,有条碧绿的小溪将他和青草地隔开。河水褶皱千层,倒映出水中的光环、山崖、鸽群和层层霜叶,既有整体的虚幻,又有具体的完整。有两条同样的光环从崖顶和水中射入周伯雨的瞳孔,光环在他的眼底破裂时辐射了他的神经,于是他就又打了个冷颤。这时他听见了隐隐的哭声。
这哭声细细的,沿山崖传递着,在悬崖起起伏伏行走。在这样细细的哭声里,似乎又搀杂着狐狸的叫声。
周伯雨就想起了《聊斋》,头发就立起来。
他读《聊斋》的最大收获就是记住了鬼狐总是在最美的地方出现。
他决定和几个同学一起涉过河水,去看个究竟。他就从这里走进了他的爱情故事。当他踏上那片青草地时,发现山崖上吊着一个类似布袋的东西,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爬上悬崖,看清了悬崖上吊着的不是布袋,而是个女同学、同班的吉玉!
吉玉悬在半空,惟有上衣挂在树枝上。
原来是吉玉和另几个女同学坐在河边画那山崖,以及层层的枫叶。没想到突然来了一股风把她的画掀跑了,那幅画随风飘荡,扶摇直上,越飞越高,最后竟挂在半山腰上。就因为这,她最后也被挂在半山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