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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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姜可音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躲在自己内心世界里咀嚼痛苦和疑惑,同时也在审视自己的人生。她认定人生是由两部分组成:事业和爱情。男人事业在前,爱情在后;女人爱情在前,事业在后。男女区别不过如此。她一直认为自己的爱情是成功的。成功的爱情使她在事业上成为省美术出版社国画编辑室主任、省国画研究学会的理事。她在国画方面的造诣和装潢事业的发展,又使她的国画走向市场,因而经济上的收入也是可观的。这一切当然都离不开周伯东的帮助,更离不开他给她的爱情力量。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她的爱情被吊在了悬崖上——其实,她的爱情一开始就是吊在悬崖上的,只是她从来没有往下看,也就没有发现它的可怕。认真地回想起来,她的爱情只是一种单恋。有人说爱情中惟有单恋是最美丽的。可那是针对失败的爱情而言的。失败的单恋几乎可以和失败的初恋一样永远摆在人生最美丽的地方。无论你走到哪里,走出多远,你都可以时时回头眺望。但是如果单恋成功了,成为单恋式的婚姻就必定是失重的,一切运转都随时可能偏离轴心。

问题是姜可音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才忽然惊觉。

贝丝来了——就在那个山沟里。她怎么办?

姜可音追周伯东十年,到了他们都已经三十多岁的时候,她和他才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伯东,我都三十一岁了。三十一岁对于女人来说是很可怕的。”

“可音,欠别人什么都可以偿还,惟独时间是无法偿还的。可是我这一生只怕就爱贝丝一个人了。”

“不,我不这么想。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只爱一个人,因为每个人都有可爱的地方。一个人一生会爱许多人,甚至会同时爱几个人。”

“可音,我不能说我不爱你,但我知道我爱你没爱贝丝那么深。我怕……”

“你爱我,这就足够了。”

“或许有一天贝丝会来找我。”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情愿把你还给她。”

…………

现在想来是多么幼稚,那承诺如同小孩子为得到糖果而许下的誓愿。

中午开饭时间又到了,姜可音早就等候着这一时刻的来临。她急不可耐地要验证一下昨天那个送饭的、也叫做吉玉的女人,是否是那个吉玉。

她在忆起吉玉的时候,脑际中就出现一个走路爱溜墙根儿,脚步轻盈如猫,小巧玲珑的身影,以及那甜甜的蛋形脸。昨天送饭的那个女人哪一点儿像呢?不像吉玉又为什么叫吉玉呢?……她希望她真的是吉玉。

走廊上终于有了送饭的推车声,姜可音急忙下床来到走廊,正看到那个女人迎面推车而来——这次她要先看清楚。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半新的白大褂,戴着护士帽,却没有戴口罩。这就好,这样姜可音就可以完整地看到她的相貌。那女人忙着给人打饭打菜,不时用衣袖揩着额头的汗。她人很瘦,给人的外观印象好像五十多岁,可仔细看只有四十多岁。就五官和相貌看,既像吉玉,又不像吉玉,这就叫姜可音捉摸不定。也许是那女人也发现姜可音一直在盯着她看,于是也着力地看了姜可音几眼,这使姜可音非常失望。因为如果她是吉玉就会认出自己,一眼看不出,看了好几眼起码要引起注意,可是她没有。后来姜可音又想不对,二十多年没见,自己的脸又因药物过敏浮肿得变了形,她是不容易认出来的。这时,她忽然想起吉玉的左耳后面有颗红痣,便绕到她背后一看,果然左耳后边就有一颗红痣!她急忙上前拉住那女人的手连声叫道:

“吉玉!吉玉!”

那女人吃了一惊:“你是谁呀?”

姜可音抖着她的手说:“我是姜可音呐!周伯雨的嫂子!”

姜可音看见那女人愣了好一阵之后,突然涌出一脸泪水,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确实就是吉玉。姜可音相信她的这一发现将挽救周伯雨的一生,也将成为美术学院的一大新闻,可是那个吉玉却突然扭身跑了。

周萌和贝尔下了出租车后,面对山清水秀的梨花峪,贝尔不禁连连称赞:“这山,都是中国画里的山;这水,都是中国画里的水;这村容、村貌,也都是中国画里常见的。”至此,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会产生中国画,终于看到了纯纯粹粹的中国风光。怀着这样的心情,他们在村街上东张西望,看什么都稀奇。

根嫂肩扛锄头正准备下地,见他们东张西望,就迎上前问:“你们找谁?”

周萌赶紧上前搭话:“我们找一位叫根的经理。”

“找他干啥?”根嫂已经辨认出这两个年轻人的相貌有点像周伯东和贝丝:“是和周伯东有关,还是和贝丝有关?”

贝尔觉得这位农妇“神”得很好玩儿,赶紧说:“都有关!”

周萌也附和说:“我们就是来找他们的。”

根嫂说:“周伯东走了,人家得回去讲课。贝丝还在这儿,不过这会儿出去了。”说完,指着贝尔问:“你是贝丝啥人?”

“贝丝是我姐姐。”贝尔答。

“那你多大了?”根嫂又问。

贝尔说:“二十八岁。”

根嫂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你看看、你看看,才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咋就长这么长的胡子呢?像七老八十的!”说着,自我介绍道:“到家里坐吧,我和根是一家的,你们叫我根嫂好了。今天,我也不下地了。”

进了根家的小楼,贝尔一眼就发现窗子上有许多窗花剪纸,很是惊奇:“这么多的剪纸!”

周萌也很惊奇:“根嫂,这是谁剪的?这么漂亮!”

根嫂说:“没啥出奇的,咱村的女人都会剪,一个赛一个。”

贝尔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真正的民间艺术。”

“你是说村里人都爱好剪纸艺术?”周萌是个好奇的人,凡事总爱问个究竟。

根嫂说:“祖传的,多少辈子啦。开始是剪跳大神儿用的纸人纸马,后来花样越来越多。前些年,日子不好过,都快失传了。这几年,你们美术学院的学生总是到我们这来画画,省里省外的大画家也总来采什么风,这么着,咱村爱好美术的人就又多起来。县文化馆还专门给我们办过展览,叫梨花峪剪纸。现在,外贸还出口这玩艺儿卖钱呢!”

“真了不起!”贝尔感叹说。

周萌忽有所悟:“地灵人杰,看来真是这么回事。”

根嫂听周萌这么说,更来了兴致:“你们说地灵人杰,真是不假。我们这儿有个栖云观,观里那个红衣老道算卦赛过活神仙。他人好,画画得好,字写得也好。爱以画会友,好多爱画、爱写的都往他那儿凑,总是聚一帮子人,那个红衣老道一点不忌口,又喝酒,又吃肉……”

周萌听根嫂这样介绍,便来了兴致,对贝尔说:“这栖云观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

“OK!我最喜欢参观中国的古庙!”贝尔说。

周萌忽然想起他们此行的宗旨,便问:“根嫂,你说贝丝出去了,她去哪儿了?”

根嫂说:“贝丝和俺当家的到乡里请示盖房子的事去了。贝丝相中了咱这块地方。”

贝尔有些吃惊:“她要在这儿盖房子?”

根嫂:“是呀、是呀。她说往后就不回美国了。”

周萌问:“周伯东也同意她这样做吗?”

“他哪儿知道贝丝的打算哪!到现在他俩还没见面呢!”根嫂不无遗憾地说。

周萌问:“经理和贝丝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根嫂说:“那可没个准儿。你俩就在这住吧,一准能等到他们回来。”

贝尔忽然想起来:“糟糕!明天早上考试,我还一点没准备呢,走吧!”

周萌说:“不等你姐了?”

贝尔说:“知道她在这里就行了。”

梨花峪乡的乡长是个五短身材的红脸汉子。根领着贝丝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用粗壮的手指点着一个中年男子的鼻子数落着:“就你这连老婆都管不好的还能管好一个村吗?啊?!你村长的老婆带头儿打婆婆,这个村儿的媳妇不都打婆婆了吗?啊?!明天吃完晚饭召开全村大会,叫你老婆在大伙面前给你妈赔不是。我也去,我带派出所的人去。你老婆敢说一个‘不’字,我就叫她蹲巴篱子!还反了她了!明天你也在大伙面前做检查!不说别的,就说……”他的话到此戛然而止,同时目瞪口呆,像被点了穴——他看见了贝丝。

惊愕良久,他向根招招手,对着根的耳朵问:“我的活爹,你哪儿弄来这么个外国美人儿?”

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我的美国朋友。”

乡长拿出烟来叼上,又给根一支:“我说你可真有道行啊!你带她来干啥?”

根说:“她想在咱那儿盖房子。”

“好哇!欢迎!”乡长只差没有大喊大叫了,又回头对那中年汉子说:“去吧、去吧!就那么办!”中年人走了。

根向双方介绍说:“这是我们李乡长,这是贝丝。”

贝丝伸出手。李乡长搓搓手伸出来要握却又收回去了:“不行。我这是撸锄杠的手,太粗糙。请坐吧。”

贝丝笑了,她觉得这位李乡长挺有趣。

贝丝一笑,李乡长有点慌,忙小声问根:“她好像能听懂我的话?”

根大笑说:“人家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当然懂中国话。”

李乡长小声嘟囔一句:“我还寻思她听不懂呢,可别瞎打哈哈啦!”

秘书来倒茶,是个挺文气的小伙子。

李乡长小声吩咐秘书:“哎,你去整一桌。”

秘书溜一眼贝丝问:“什么标准?”

李乡长说:“接待美国总统的标准。”

秘书狡黠地眨眨眼睛,走了。

李乡长认真调整一下脸上的笑容,对贝丝彬彬有礼地说:“欢迎美国小姐来梨花峪安家!下面,由我来介绍一下梨花峪的概况。”——下面的话就明显带出朗诵腔来——“咱这梨花峪乡有个梨花峪水库。啊,一有这水库,山也活了,水也活了,地也活了,人也活了。啊,这水库里的水呀!嘿,干净透了!外边的水不都污染了吗?可咱水库里的水不用处理就可以喝。省里来人化验的,说是天然优质矿泉水,你就放心喝吧。至于库里的鱼有多少种?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鲤鱼、苦鲢子、花鲢子、岛鱼、鲇鱼、嘎牙子、黑鱼——黑鱼好,大补。鲫鱼——鲫鱼也好,鲜。啊,还有日本进口的丁鱼、非洲进口的非洲鲫鱼,老鼻子了,你就吃吧。啊,一有水——哎哎,你们别光听我白话,喝茶、喝茶呀!啊,一有水就引来一群一群的水鸟,啊,鸟也老鼻子了。有鸿雁——就是苏武牧羊让鸿雁捎书的那种鸿雁。各种各样的野鸭子、沙遛子、叼鱼郎……各种各样的水鸟,我都叫不出名了。加上咱们山上原来就有的野鸡、飞龙。啊,飞龙才好看呢,通红、通红的,还好吃,是宴席上的名菜。还有沙半鸡更好吃。一会儿你们就知道我不是吹了。啊——我介绍到哪了?——对了,不光天上的鸟儿,山上也全是宝:苹果、梨、桃、杏、樱桃、山楂、山里红、李子、核桃、栗子,还有软枣子——学名就是猕猴桃。啊,有工夫你就吃,从春天吃到秋天,你再窖上一些,吃一冬。啊,蕨菜、笔管菜、龙芽菜。啊……满山全是能出口的野菜。咱这儿可不像城里,吃啥都是用化肥喂出来的,咱这儿吃的都是绿色食品!能长寿!有个老太太七十岁上还养了个大胖小子!说明啥?就是这里水土好……”

他每到“啊”的时候,就特别用力,把贝丝“啊”得大笑不止。

秘书进来扒着他的耳朵说:“不好办。”

“咋?”乡长一边问,一边把秘书扯到办公室门外。

“大伙都要求作陪。”

“都要作陪?那坐得下吗!老想把外国人请进来,老想找外国人投资,可算逮住一个还不叫他们给挤跑哇?”

“那不叫谁来也不好哇!其实大伙也不是为了吃,这不是头一回来外国人嘛!再说又是个女的,还这么……”

“这么啥?你出去说的?”

“别人也有看见的,都说来了个漂亮洋妞。”

“得了,你去请示书记吧。”

“就是书记让我和你说的嘛……书记说这不是咱头一回接待外宾嘛,大家都陪一下也没什么嘛。既然大家都有这个积极性,全机关就都那什么得了……”

“那什么得了?当书记说话总带尾巴,看不好就拽回去。”

“不是。刚才是我那什么的。书记说得挺明确,全机关都作陪。”

“那坐得下吗?”

“多要几桌呗。”

“那是几个美国总统啊?把招待费一下子都花光了,以后再来人咋办?”

“其它的那几桌简简单单的就行了,不必一个标准。”

“那他们不能有意见哪?”

“没意见,刚才都说好了的,只要叫他们作陪就行。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得,就这么整吧。去,给他们讲讲礼节。今儿个酒桌上谁要是给我丢人,我扣他工资。”

秘书走了。

贝丝坐在屋里听不清乡长与秘书说话的内容,她只是在想自己的事。刚才听李乡长那么一介绍,她对梨花峪更着迷了。

李乡长回到屋里清清嗓子又要往下说:“啊,我接着……”

根打断他说:“李乡长,我带贝丝来主要是问问她在我们那儿盖房,上边有没有啥说道?”

李乡长说:“是呀,这不就是说道吗?我正在说——该说资源了吧?啊,我们这里资源丰富——你来、你来……”

他突然改变主意,一面向外走,一面向根招手,根跟着他来到外面。李乡长小声说:

“你别带头听不进去呀。我要是把她说活喽,说不定她会拿出一大笔钱在咱们这里搞个大项目呢。这是为全乡人民造福的大事,你别猴急。这回你的功劳可大了。她是不是先来考察的?”

“人家就是要住这儿。”

“只要能住这儿就好办。”

“没啥说道?”

“谁说没说道?她来多少人住哇?”

“就她自个儿。”

“这不就结了!就她自个住这儿,人又这么俊,出了问题可是两国关系的大事!能没说道吗?”

“那你就说不行得了,还没头没脑地介绍什么?”

“哎,你咋还批评起乡长来了?屁股后跟个洋妞就神气啦?我啥时候说不行了?想和外国人合资都想懵了。县长要是知道我今儿个招待美国小姐,他屁颠儿屁颠儿也得来。你可帮我把她拉住哇!我奖励你。听着没?对了,你们村子附近不就有座现成的别墅吗?”

“那不是市里大人物盖的吗?”

“你不知道,那个大人物刚刚盖完这座别墅,还没来得及住进去就犯事儿了,正求我往外卖哪。他着急用钱,便宜,成本价。”

“那就问问贝丝。”

“吃完饭咱们就领她去看,她要愿意,一切手续我给她办。”

秘书来催了:“都妥了。”

李乡长问:“都咋准备的?”

“水库的八样鱼,外加甲鱼和鱼肚。四样飞禽:野鸡、飞龙、沙鸡、野鸭。四样山菜。”

“礼节呢?”

“你们进去后大家起立、鼓掌。落座后,你致祝酒辞,然后从大到小挨个向外国客人敬酒。”

“你们存心要把我的美国客人灌醉咋的?”

“大伙说,挨个敬完酒,再挨个替她喝掉。”

李乡长不解地问:“这是为啥?脱裤子放屁费那二遍事?”

秘书笑着解释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李乡长笑着一挥手:“那就这么整!”

周伯东来到医院时,姜可音正闭着眼睛,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不过,自从发现了吉玉以后,她的兴奋点也已随着转移。吉玉在姜可音的心目中死去了二十几年之后又突然出现,相当于死而复生。这种死而复生的刺激,使姜可音暂时抛开了自己的痛苦而去想三弟的幸福。自从她和周伯东结婚后,周伯雨就是由她来照顾的。她不仅要管他吃饭、给他洗衣服,还得督促他换衣服、理发、洗澡,一切都是她。周伯雨除了作画之外,好像什么也不会,也不在意。稍不留神就可能变成了傻子、呆子。他们哥仨中,周伯雨最不修边幅,艺术思想也是最现代的。他只生活在艺术世界里,不生活在现实社会中。姜可音每每看到他麻乱的胡须和长长的披肩发,以及褶褶皱皱的衣服,心里就难过。就知道没了吉玉之后,三弟已经放弃了对人生美和生活美的关注,只剩下对艺术美的追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