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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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深宫(2)

“若不是你救了朕,只怕朕早就一命呜呼了。从那以后,朕再也没骑过马。”他哈哈大笑,似乎这是什么可笑的事情。皇后便也陪着笑,于是我也只得跟着笑了起来。或许是我救了他,但紧接着玳瑁便救了我,然后是薛平贵救了我们两个人。归根结底,救人的人还是薛平贵。

便这样摸不着头脑地笑了一会儿,皇上说:“你即然进宫来,就在宫里住下吧!你的事情朕也略有耳闻,薛平贵大概早就死了,若是不死,都十年了,他也该回来了。”

我低声道:“臣妾只是个不祥之人……”

他立刻打断了我:“千万别这样说,在朕的心里,你永远都是王家的三小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改变。”

我默然,好色果然是李家兄弟的天性。身为皇帝,对于我的过去他竟全不在意,看来大姐的估计是完全正确的,毕竟她自己就是李家的媳妇。

次日,我才刚梳洗完毕,便听见宫人传报:“兰妃驾到。”

我还来不及出迎,她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一见我,立刻便问:“听说你昨天见到皇上了?”

她的出现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宫中本就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我相信我面见圣上的整个过程,她都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以她如此直率的性格,必然会前来兴师问罪。

我答:“正是。”

她立刻便道:“你难道想要入宫为妃?”

我摇了摇头:“兰妃应该知道这一切都是出自皇后的安排。”

“我当然知道。”她一屁股坐在榻上,“可是你自己呢?听说昨天圣上对你很好?”

我笑笑,“兰妃在宫中日久,应该知道圣上是怎样的人,只怕这件事是由不得我的。”

兰妃蹙起眉:“我听说你喜欢的人是楚王。”

我苦笑:“我是有夫之妇,根本就没有资格喜欢上什么人。”

“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要怎样?是要入宫与我争宠吗?”

我轻叹,屏退宫人,跪倒在地:“娘娘,我又怎敢与你争宠?只是二姐的命危在旦夕,我们三人名义上是在宫中做客,其实是被皇后软禁在宫内。若是凤翔节度使有所行动,最先死的便是二姐。就算凤翔节度使无心造反,但伴君如伴虎,只看圣上的心意。若他想要我们死,那只是一句话而已。宝钏现在只能委屈求全,以策万全。只要这一切都过去了,宝钏立刻出宫,绝不恋栈。”

兰妃扶起来,“姐姐千万别这样说,其实我见姐姐的第一面就知道姐姐是个好人,与皇后和姓廖的贱人不同。但皇上那个人,最恋女色,若他真的看上了姐姐,只怕姐姐也只能依从皇上。”

“这就要依靠娘娘。娘娘是最得宠的妃子,对于皇上的一举一动应该比谁都清楚。而且宫中上下,应该也有娘娘的耳目。若是皇上真要临幸我,请姐姐一定要提前通知,让我想办法避开。”

兰妃狐疑地看着我:“你真的不想入宫?”

我笑笑,卷起衣袖,手臂上是鲜红的梅花血印。兰妃大惊:“这是什么?”

“四年以来,每逢楚王离开我的日子,我就会在手臂上刻上一朵梅花。姐姐以为,宫中的荣华富贵真能打动我,连这样刻骨铭心的情义都能抛去吗?”

兰妃怔怔地看着我的手臂,低声道:“姐姐,是我太低估你了。在宫里活着,心里就只能想着自己。若一个不留神,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笑笑,“娘娘说得对,人,谁不是为了自己活着?”

不久后,我见到宫中的第一场水傀儡戏。

戏是在御花园的碧水池里演的,演戏的皆是品貌端庄的秀丽宫女。每个人在演戏之时,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丝衣,一进入水中后,湿透的衣服内胴体若隐若现。

在她们的前面,池上悬着布幔,光线从后面照射过来,就可以看见布幔上傀儡的影子。

她们唱的是一出莺莺记,无非是才子佳人。

圣上似乎很喜欢这种游戏,目光总是自布幔落入水中的女体上。

据说皇后对此本是深恶痛绝,但那一日居然拉着我去观看。看过了以后,她便徐徐地问:“宝钏,听说你的唱功是极佳的。”

我垂着头不敢回答,皇后的用意如此明显,无非是想要我用尽各种手段来引诱皇上。后宫之争,利用一个女子去打击另一个女子是惯用伎俩,只是这样做的后果通常很严重。利用了别人,就等于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一个圈套,说不定最后反而被那圈套勒死。

“以后你跟她们学一学,一定比她们演得更好。”

我唯唯诺诺,知道事情越来越出离了我能控制的范围。若我还想活着,还想二姐活着,我就必须得委曲求全。其实对于我自己来说,活着与否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可是我却不能不顾全二姐。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想出各种借口来逃避演出水傀儡。感冒风寒,身体不便,唱词未记清楚,傀儡还不会使用……实在逃无可逃之时,只得硬着头皮演出了第一场水傀儡戏。

那些衣服穿在宫人的身上已经觉得过于通透,穿在自己的身上,更加全身不适。总觉得每个人的目光都透过衣服,直接射到身体上。

这一场戏唱得是苍狼与白鹿,那是沙陀族先人的传说。据说沙陀族人是由一只苍狼与一只白鹿交配生下的后裔,因而天生便具有狼的勇敢和鹿的温和。戏唱到后来,碧水池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手持傀儡的我和另一名宫人便只剩下圣上。

他忽然自座位上站起,走进水池,接过宫人手中的苍狼。那宫人识趣地退去,于是便只剩下我与圣上两个人别别扭扭地继续唱戏。

只是我是不得已,他却是心不在焉。

他说:“宝钏,自从再见到你以后,我就一直惦记着你,连梦里都会梦见你。”

身为一国之君,居然说出这样肉麻当有趣的话来。我道:“皇上,我见过兰妃娘娘,她真是一位美人。宝钏自愧弗如。”

他索性将手中的苍狼抛在水中,一把抱住我:“你和她不同。朕爱她的是她的粗鄙,她和宫里的女子都不一样,有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市井泼妇,进宫这么多年,改也改不掉。可是你有才有貌,更难得的是朕从来不曾见过像你这样有勇气的女子。那些官家小姐,一生都是让别人安排着度过。你不仅敢在烈马蹄下救朕,还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朕可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勇敢的女子。”

左右自己的命运?我忍不住笑了,这是对我的讽刺吗?我这无奈的命运落在外人的眼中,居然变成了因不屈而抗争得来的。

我的笑落在他的眼中,却以为是我对他的示好。

他一边抱着我,手便开始滑入我的衣袂。

我用力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掌握:“皇上,我只是一个寡妇,而且人人都知我曾经是楚王的女人,您与楚王是兄弟,这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有什么关系?前朝旧事,子妻父妻,父妻子妻的事情多了。而且你又不是楚王的妻子,只要你以后全心全意地忠于朕,朕绝不会在乎你以前的事情。”

我苦笑,他是皇上,我只是一个女子,别的女人若是处于这种情况,只怕欣喜还来不及,我却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幸而便在此时,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圣上,有紧急军情禀报。”

皇上皱眉,怒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定要现在说吗?”

那名内侍踌躇着回答:“是关于凤翔节度使的。”

这句话终于打动了他,他放开我,没好气地从水池中爬了出去。在这个时候,也许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救我,那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凤翔节度使。也由此可见,皇上对于凤翔节度使的忌惮已经到了何等田地。

我连忙从水池的另一边溜上岸,趁他不注意,跑出碧水池馆。

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紧贴在身体上,穿着衣服也如同没穿,经过的宫人都不免多看了我几眼。

一只手忽然伸出来将我拉入假山的山洞之中。我正想惊呼,一个人按住我的嘴,沉声道:“是我。”

我立刻松驰下来,如同自高悬的崖上回到平地。小安,他居然会在此时出现。

假山洞里光线并不甚好,我只能看见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略带着一缕怒气,炯炯地注视着我:“恭喜你啊,三小姐。”他说。

我怔了怔:“恭喜什么?”

他冷笑:“听说你就要成为皇上的新宠了。”

我咬着唇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的身体:“穿成这个样子,你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妓女来供皇上取乐吗?”

我不由自主地发抖,为什么他总是要这样伤害我?

我冷冷地回答:“王爷说得不错,皇上待我很好,一直顾念着十年以前在街头曾被我所救之事。我也很喜欢皇上,哪个女子不想成为皇妃呢?而且我本来就是相爷的女儿,若是入了宫,一定会受到宠爱,到时,王爷见我也要跪拜行礼。”

他咬牙切齿地怒视着我,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贱人。”

他扬起手,似乎要打我耳光,我高昂着头,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他终于还是没有打下去,只是惨然一笑:“原来是我太多余,冒着欺君之罪派人去救你出来。我真可笑,是我打扰了你们的好事。”

“刚才说有紧急军情,是你的人?”

他点点头,黯然一笑:“兰妃派人通知我,让我来救你。我知道现在只有凤翔节度使是皇上的心腹之患,只得以此为借口。”

我急道:“那若是皇上知道了,岂非要怪罪你。”

他笑笑,淡淡地道:“怪罪就怪罪吧!是我自己愚蠢,就算是要杀头,也怨不得别人。”

他转身走向洞口,夕阳的光辉下,他看起来如同是没有灵魂的傀儡。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做,可是我到底无法忍耐。我冲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他。我死死地抱紧他,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死死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心,曾经如此熟悉的身体,好多年都不曾触到,现在他又在我的怀里。

他站着不动,任由我抱着。我也站着不动,我们两个人便这样静静佇立,直到夕阳最后一丝余辉消失在洞外。

泪水还是止不住。

止不住就这样流出来,流进他的衣襟。他感觉到我的泪,回身抱紧我:“宝钏,你又哭了。不要哭好吗?你可知道,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你哭泣。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甚至要我死也好,我都不想看见你哭。”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说:“这里那么黑,你怎么会看见?”

他一怔,想不到我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听见也不行。”他也闷闷地回了我一句。

我咬着嘴唇,忍不住笑了。才笑了两声,又开始哭泣。他便一直抱着我,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们便这样相互偎依着度过整夜。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想安静地在一起。

直到天光破晓,他才轻叹:“宝钏,我要走了。”

我点头,心里虽然不舍,却也知道我不可能永远留住他。

他低下头,寻找着我的嘴唇。我主动送了上去,他久久地亲吻我,不甘心地抱紧我,“宝钏,宫里很复杂,谁都不能轻易相信,你千万要小心。”

我点头:“我知道。”

他迟疑了半晌:“如果皇上一定不愿放过你,你,你,”他连说了两个“你”字,无奈地轻叹道:“你还是依从他吧!他到底是皇上,掌握着生杀大权。无论怎样都好,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活着。只要你平安无事,怎样都好。”

我惦起脚尖,回吻着他,小安,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在心里说。

回到住处,二个姐姐正襟危坐,一见我回来,立刻便迎了上去:“宝钏,你夜间和皇上在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忍不住笑。

二姐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好事?你很久都没这样笑过了。”

我说:“没事。”一头钻进被子里,唯恐她们再追问。

大姐双手合什,“谢谢上天,我真担心你会出事。”

闭上眼睛,我仍然看见小安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原来一个女子竟可以如此爱一个男人,甚至深爱他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