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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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深宫(1)

于是,我们三姐妹便住进了皇宫。说是住,其实是被软禁。这回,除非是皇上下旨放我们走,再无人能救得了我们了。

我们三人住在长阳宫外的小院之中。长阳宫是皇后的居住,按照后宫千古不变的定律,大凡皇后,都是端庄贤淑有余,妖媚不足,因而皇后绝不可能是宫里最得宠的女人。除了皇后外,必然会有一个长相妩媚的妃子十分受到皇帝的宠幸。

这个皇宫亦如是。

最得宠的是兰妃。

皇后出身名门,相貌也是极美的,生有一子一女。

兰妃出身并不十分好,也说得过去,清白人家的女儿,也生有一子。若说兰妃比皇后美到哪里去,倒也说不上,宫里的老嬷嬷们说,兰妃从民间学来了媚人的伎俩,每天夜里把皇上服侍得舒舒服服。皇后哪里懂得那些个东西,在房事上就难免输了一筹。

嬷嬷们说的时候,满脸皆是暧昧的笑。飞短流长是宫人们最喜闻乐见的,因宫中生涯实是百无聊赖。数以千计的女子和太监们,不过只是围着一个男人转,每天除了勾心斗角外,便只有花样翻新地制造各种流言。

据说廖可珍是皇后的远房表妹,经常入宫与皇后做伴。

这皇室之间七八个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亲戚关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总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干息,小心翼翼地辛苦维持着。

如同大姐和二姐,现在就已经处于尴尬的地位。齐王和皇上是一伙的,共同对付凤翔节度使。而大姐又不忍心让二姐受伤害,宁可偷偷地帮助她。当初父亲将二姐许配给凤翔节度使时,大概也没想到现在这种复杂的局面。

我们三人在宫中尚算自由,可以在指定范围内行走。所谓指定范围就是长阳宫周围一个默认的区域,若是出了这个区域,就会有宫人客气地请我们回去。

还好这个区域并不算特别小,其中还包括了御花园。

初次见到兰妃,是到了后宫三日之后。我独自坐在御花园里看一朵欲开还谢的荷花,花下那两条鱼儿懒洋洋地游动。我丢了一些饼屑进去,它们却根本不屑一顾。宫里的鱼也是如此尊贵。

有人轻轻地坐在我身畔。我抬头,便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她穿宝蓝色的长裙,头上插着同色的珠钗。若以宫人而言,那裙子的布料便显得有些单薄,胴体若隐若现。

那个时候,我已经换上了宫人送来的衣裙,不似前些时寒酸。头发也松松地挽了个髻,髻上插了一只金步摇。

她挑剔地看着我,目光毫不客气地扫过我的眼角眉梢。她说:“你就是王宝钏吗?”

我点了点头。她身后的宫人尽职尽责地发话:“看见兰妃,还不行礼。”

我依言行礼,她淡淡地说:“平身吧!”也不赐我坐下,却望向水中的游鱼,“不要乱给鱼儿喂食,小心把它们胀死。”

我呆了呆,低声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名宫人立刻又道:“这些鱼不懂得饥饱,有东西就吃。上个月皇后喂了许多东西给鱼,结果就死了两条。”这名宫人的职责,大概就是充当主人的传话器。主人不好说却想说的话,全由宫人来说,即体面又达到了目的。

我轻声道:“臣妾以后不敢了。”

兰妃“很大度”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刚刚进宫,宫里许多规律都不懂。”她皱着眉补充了一句:“不知皇后是怎么想的,为何要让不相干的人进宫来住?”

我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兴高采烈地问:“听说,你是楚王最宠爱的女子。”

我呆了呆,不知她这话是什么用意。

她笑道:“那个廖可珍不是楚王的妻子吗?好像是楚王和她成婚很久,都没有圆房,她如同守活寡一样地过了很长时间。后来听说是楚王喝醉了酒,把她当成是你,才终于圆房了。”

我依然垂着头,眼前的地面有些模糊。她亲亲热热地拉起我的手,如同刚才从未斥责过我,“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秘方,可以让楚王如此死心塌地地爱你?”

我笑笑,“我不知道。”

她皱眉:“你一定有什么秘方,却不愿告诉我,是不是不方便开口。”

我终于明白为何老嬷嬷们一提起兰妃会是那种古怪的神情,在她的身上有着浓重的市井气息。虽然她已经贵为皇妃,且受到圣上宠爱,她却仍然无法摆脱身上所带的市侩。这颇让我有些费解。圣上是自幼便被封为太子的,从小锦衣玉食,在宫中长大,为何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后来我才明白,或者正是因为她的市侩,与宫中高贵尊荣的妇人都不同。皇上所爱的正是这一点,那一缕来自于市井的清风,在这沉闷的皇宫中,是唯一与众不同的东西。

我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楚王爱我,而且我是一个有丈夫的女子。我也从来没有用心想要留住楚王,若说这一切到底是由什么造成的,或者这便是命运吧!”

“命运!”兰妃沉思了一会儿,“你说得不错,若不是命运,也许我现在还在并州的乡下卖烧饼呢!”

她拉着我坐在她的身边:“你知道吗?本来我不应该进宫的,甚至都说好了一门亲事,进宫的人应该是并州观察使的女儿。可是那个女子怕宫里的生活太寂寞,她父亲也舍不得她进宫,就花钱买了我顶替他的女儿。想不到,我进了宫却如此受宠,被封为兰妃,连我家乡的亲人也都鸡犬升天。”

站在她身后的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嫌她话说得太多了。

她却理也不理,“你是被皇后捉进宫里来的吗?”

“捉”这个词用得实在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我苦笑:“是皇后觉得我们姐妹在宫里生活一段时间会比较合适。”

她撇了撇嘴,“还不是一样,不就是软禁吗?”

我只得继续默然,如同她这样的女子,是如何在宫中存活那么久?那必是来自于圣上全力的保护,若是有朝一日,当她年长色衰以后,圣上不再爱她,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眷顾,只怕她的下场会十分凄惨。

她道:“我早就听说过你了,他们都说你是长安城里最奇怪的一名女子。”

“他们?”

“宫人们,他们没事就喜欢说别人的故事。我听过你的故事,抛绣球招亲,那可是银字里才有的事情,你怎么能说服相爷同意呢?”

我笑笑,“可能是父母也无法忍受我了吧!”

“还有你什么都不要便离开相府,在寒窟之中生活了那么久,真像是戏文里说的故事。”

在她的嘴里,我几乎成了传奇。我们坐在池边闲聊了一会儿,便见到廖可珍自御花园外穿过,向着皇后宫中行去。

兰妃指了指廖可珍,“她虽然不是宫里的人,可是主意比谁都多。许多鬼点子都是她想出来教皇后的。皇后也真是的,事事都听她摆布,就算是远房的表亲,到底也不是宫里的人,挺着个大肚子还总是进宫,像什么样子。”

那名宫人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兰妃有些不耐烦地喝斥,“我知道了,整天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到底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

我哑然失笑,这女子虽然粗鄙,却也直率得可爱。

我回到居处,却见皇后和廖可珍都在此处。两个姐姐在一边相陪,神色颇为怪异。我连忙施礼,皇后居然亲自将我扶了起来。

“三小姐,你今年青春几何了?”

“已经二十有七了。”我低声回答。

“二十七岁,看起来只像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哪里像我,老得那么快。”

“皇后不老,皇后雍容华贵,母仪天下,怎么会老?”

皇后微微一笑,“我已经命人为你裁衣,还有珠宝首饰,你想要什么只管找我开口便是。”

我错愕,我只是皇后的囚犯,她为何要如此待我?廖可珍笑道:“姐姐有福了,皇后娘娘是待人最和善的,只要姐姐用心服侍皇后,以后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我呆了呆,我只是一个女子,会有什么不可限量的前途?她们话只说一半,便笑咪咪地离去,神情暧昧,让人摸不着头脑。

等她们一走,二姐立刻握住我的手:“宝钏,你可知她们要你做什么?”

我摇头。二姐道:“一定又是廖可珍那个贱人想出来的,她居然怂恿皇后同意,想要让你去勾引皇上。”

“我?我只是一个寡妇。”真是忽如其来的荣宠。

二姐咬牙切齿地道:“廖可珍大概是想用这种方法把你永远留在宫里。你若是成了皇上的女人,楚王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碰你。皇后也真是,居然连这种事情也会听她的。”

大姐叹了口气:“我们又不是汉人,你是不是寡妇谁会在乎?若是皇上看上了,就算你现在有丈夫,也照样把你接进宫里来。前唐不是就有武则天杨玉环吗?他们李家的先祖是沙陀族人,自己说是前唐的后裔,还会在乎这些规矩?只是宝钏,你是否想留在宫中?以你的姿色和聪明,就算不能宠冠后宫,想要得宠应该也不是难事。而且,你还记得十年前,在长安街上,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被红鬃烈马惊了,当时你救了皇上一命。听皇后说,虽然事隔已久,皇上仍然对此事念念不忘。若你真的进宫,他一定会感戴你的旧情,对你眷顾有加。”

十年前,那匹红鬃烈马,远得好像是上一世的事情。那个时候,生命还多好,才像是花儿一样绽放。现在,活着的人如同行尸走肉,死去的人,只怕尸骨都已经腐朽了。

“宝钏,你愿意吗?”

……

次日,宫人络绎而至。量体的量体,裁衣的裁衣,各种名贵的珠宝也都呈现在我面前。南海的珍珠项链,蓝田的碧玉镯,昆仑的紫金钗,我国果然富庶,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可惜的是,这一切,我都不想要。

胭脂水粉也都换成新的了,据说皇后将波斯国运来的脂粉分了一半给我,果然是无上的荣光。

装扮之后,镜中的女子却让我觉得陌生。

二个姐姐都说:“宝钏,你一打扮起来,可真漂亮多了。”

十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粗布垢服,素面朝天,现在的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假人,虽然虚假地美丽着,却全无灵魂。

见到皇上的那一日,是皇后先到的。她说早就听闻王家的三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要我弹一首曲子给她听。琴放在我面前,我已经有多年没有弹过琴了。我手指的肌肤也已不似以前那般幼嫩,十年以来,生活中所有的琐事都是由我亲力亲为,手指上早便长出了细茧。我的手放在琴弦上,不由地想起那些过去的时光。

我下意识地拨动琴弦,弹的竟是一首梅花引。

虽然是初夏的节气,我却似又回到了那个飞雪的冬季。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时改变的。

一曲卜毕,我听见掌声,抬起头,便看见皇上。

这显然也是出自皇后的精心安排,如此老生常谈的见面方式,略无新意可言。但正是如此见面,却显出女子的才艺与无辜来。

我连忙跪倒在地,还未叩头,圣上居然亲自走过来将我扶起。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躲开他的扶持。

十年未见,他显得苍老多了。醇酒美人过早地腐蚀了他的健康,他看起来有些虚胖,说话的声音也中气不足。他说:“宝钏,我们有十年未见了吧!”

我回答:“是。”低着头不看他。

他说你和十年前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朕却改变了许多。

我轻笑,“皇上,不变的只是外表,臣妾早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

他赐我坐下,“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匹红鬃烈马吗?”

“当然记得,那时,皇上还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