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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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兰妃

几个时辰后,兰妃前来探我。她进了门便屏退宫人,微笑着道:“昨日可见到楚王了?”

我的脸红了,“听说是娘娘派人报的信,多谢娘娘了。”

她摇了摇头:“你不必谢我,我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昨日你走了以后,我就去找皇上,他整晚都和我在一起。只是,”她若有所思地道:“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能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啊!”

我轻叹:“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有能拖一时是一时了。”凤翔节度使与皇上之间的这种局面总不会持续太长,应该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了。这结果无论是好是坏,不仅我们三个女流之辈无法控制,只怕连凤翔节度使与皇上本人也无法控制。

兰妃淡淡地道:“总要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她有些与平时不大相同。在我的印象里,她不过是一个大大咧咧,直率且有些粗鲁的平民女子。但便是刚才的瞬间,她的眼底居然流过一抹幽深阴鸷的神情。只是这神情一闪即逝,让我以为我只是看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并不像是外表看起来那么单纯。

又过了数日,兰妃再次来访我,微笑道:“你可思念楚王了?”

我一怔,“娘娘说的什么话,臣妾不敢。”

兰妃笑道:“在我的面前,还隐瞒什么?我早就知道你与楚王之间情深义重,你思念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引楚王进宫,与你相会。”

我惊愕:“娘娘,这万万不可,若是让皇上知道,可是杀头的罪过。”

她道:“你怕什么?今天晚上皇上会到我宫中来。我会打点好一切,皇后的宫人我都会换走,只要楚王天亮以前离开,绝不会有人知道。”

我仍然觉得不妥:“娘娘,我与楚王这么多年没见过面,上次能够有机会相见,我已经很满足了。不必再次冒险。”

她却诚挚地握住我的手:“正是因为你们这么多年未见,我才更希望你们能够相见。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女子爱一个男人,竟会爱到这个地步。你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们有任何危险。你们两人的故事,也算是一段传奇吧!我只愿这传奇能继续下去,而不会半途夭折。”

不知是她这种诚恳的语气打动了我,还是我根本就是从心底里想再见到小安。我居然不再说话。不出言反对,就等于同意,这在女子之中是一个默契。兰妃笑盈盈地走了,那时我并不知她为何如此热心。

宫人果然慢慢地换走了,夜色降临以后,有人轻轻地敲了敲我的房门。

我打开门,小安闪身进来。一见到他,我便忍不住笑。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皱眉道:“你笑什么?”

我指着他的衣服:“王爷可知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低头看了看,也不由地笑起来:“是太监的服饰吧!”

我们相视而笑,他很直接地走过来抱住我,将我抱到床上。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冲动又带点孩子气。

我说:“王爷,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我们两个都要身首异处。”

他一边忙着解我的衣袂,一边回答:“死就死吧!这些年来,我也看开了,其实生与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我咬着唇发了会儿呆,终于忍不住提醒他:“可是王爷,王妃怀孕了,你总不能不顾她。”

小安的手滞了一下,虽然只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可是我却已经感觉到他与以前有些不同了。

我又怎能要求他仍然是那个不管不顾的少年?他毕竟已经三十五岁,即将身为人父。我的生命已经一无所有,我又怎能要求他也同样一无所有?

他的手停了下来,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过了半晌,他的肩头微微抽动了一下。我错愕,难道他竟在哭泣。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不知如何是好。他却抬起头,眼中虽然有泪,却仍然含笑看着我:“宝钏,已经十年了,我们都放过彼此吧!”

放过彼此,这是什么意思?我该如何放过他?他又该如何放过我?

我沉思,无言以对。他也沉思,同样觉得困扰。

为何两人之间的爱情会如同角斗,有一方进,另一方便退。攻守之势悄然转换着,只看谁爱谁更多一点。

来不及深究,也来不及流泪,有人忽然闯进屋内。

小安从我身上起来,警惕地注视着那人。那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她惊惶地回头张望着,急声道:“楚王快走,圣上要来了。”

“圣上?”我们两人一起失声问道:“圣上不是在兰妃那里吗?”

小宫女道:“兰妃骗了你们,其实兰妃一心想要三小姐死。若是三小姐死了,她便少了一个敌人。”

我的心一沉,果然,兰妃的一切直率粗鲁都是伪装。“你又是谁?”

“我是皇后的人,现在在兰妃的身边伺候。楚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安才跟着那名小宫女离去不久,皇上果然架到。

我早已经请了两位姐姐来陪我,我们三人坐在灯下刺绣,绣的是一幅双龙抢珠的黄缎子。

“这么晚了,你们为何还未就寝?”

“圣上的龙诞在即,我们想赶着绣出这幅缎面,是呈给圣上的贺礼。”我答。

于是龙心大悦,他本来的疑惑一扫而空,“这刺绣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

“正是,”我翻过缎面,“这种绣法是从江南传来,两边看起来是不同的图案。”反面则是一幅百鸟朝凤图。

“好!好!朕宫中绣娘虽多,却还不曾见过这么神奇的绣工,你们安心刺绣吧!”

他转身离去,二姐手中的针都被她拗断了。我们三人相对不语,过了半晌,大姐才幽幽长叹道:“这后宫,果然是凶险。宝钏,以后谁都不能相信了。”

我点头,看着那幅救了我的命的刺绣:“是我的不是,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二姐轻叹:“宝钏,你是不是太思念楚王了?”

我勉强笑笑:“你们放心,都那么多年没见过面,见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心里却当真地空落下去,如同一颗心一直跌入无底的深渊,就这样无边无际地跌落下去。小安的心已在改变,这是谁也无法挽回的事实。

次日清晨,我就看见面若寒霜的皇后娘娘。我跪下行礼,她也不叫我起来,劈面便说:“你可是想死?”

我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

“若你不想死,也不想你二姐死,以后就安分守己,乖乖地听我吩咐。我让你伺候皇上,那是多大的荣宠,许多人做梦都盼不来。你居然不识抬举,敢和楚王私会。这件事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后果有多严重你可知道?不仅你和楚王要死,连王家也逃不脱关系。”

我低声回答:“臣妾不敢了。”

她冷冷地道:“皇上明日要临幸华清池,你去随侍吧!”

她转身离去,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我仍然在地上跪了良久,才慢慢起身。走出房门,满院的花都开了,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这世界也真是美丽,只是,我还能看它多久呢?

一个人影悄然来到我身边,我抬起头,是兰妃。她脸上仍然带着那一抹甜蜜亲切的笑容,似乎不曾有任何事发生。她说:“宝钏,昨天晚上皇上忽然说想去见你,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幸好楚王走了,没出什么事。”

我看着她那一抹笑,真不知她是如何能够笑得如此真诚。我低声道:“娘娘,一直这样伪装,难道不辛苦吗?娘娘想要我死,本也是情理中的,只是为何要牵扯上楚王?我一个人死便是,与楚王又有何相干?”

兰妃默然,过了半晌才淡淡地说:“你自己也说过,人,谁不是为了自己活着?”

她转头望向深宫,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太阳之下,这白墙黑瓦的宫殿,鳞次栉比,次第重叠。光明背后的黑暗,笑容之下的悲哀,于其间明灭浮现,或隐忍,或冲动,最终不过是生命中的一点尘埃。

“活着很辛苦,在宫里活着如同走在刀刃之上。我不想从刀刃上落下去,也不想被这刀劈死,便只得先用刀杀死别人。”

她转过头,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只有你才会相信爱情吧!或者你和楚王都是幼稚且固执到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君王的爱淡薄如同薤上之露,微风一吹,便消散无形。我若不如此,只怕早已经变成了这深宫中的一缕怨魂。你莫怪我,若你是我,说不定也会同我一样。”

她并不知道,我从来不曾怪过她。活着如此艰辛,一心想要活下去的人,是勇敢的人。至于我,不过是随波逐流地生存,甚至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次日,我随着圣上到了华清池。

这个地方,是当年杨贵妃和唐明皇经常光顾的地方,大诗人白居易还曾经写过《长恨歌》歌颂他们的爱情故事。圣上这次临幸华清池,随侍的除了几名内侍外,便只有我一个女子而已。

看来,这一次不仅皇上下定决心,皇后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圣上在华清池宠幸我。皇后是如何阻止兰妃前来的,我不得而知,想必又是经过了一番勾心斗角的效量。

我只带着一箱傀儡。这傀儡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一针一线,一笔一画,皆是我自己的手笔。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颇有制作傀儡的天份,虽然从来不曾学习过制作傀儡,做出来的傀儡一点也不比工匠们逊色。

圣上沐浴之后,便屏退宫人,他从翡翠小案上拿起一些白色的粉末放入口中,那粉末入口不久,他的脸上便现出极端痛快销魂的神色。

他说:“宝钏,你也吃点吧!”

“是什么?”

“五石散,服食了以后当真是赛过神仙。”

我知道李家的男人除了沉溺于醇酒美人,大多喜欢服食五石散,只是这种东西很容易上瘾。上瘾后,便如同在身体里养了一只蚕,慢慢地将人的骨血吞噬干净。

我端起那小碗,将碗中所有的五石散都倾入口中。粉末入口即化,我知道我从未曾服过,一下子服用许多,可能会因此毙命,只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

圣上吃吃地笑了起来,他的神智已经处于迷乱之中,他道:“宝钏,唱出水傀儡吧!”

我笑,“是!今天我就唱一出七夕会吧!”

我站在温泉中的布幔之后,手持两个傀儡,这是一出独角戏,只有我一个人把它唱完。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摆素手,札札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丑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牛郎:“今日你我一别,又要一年以后方能见面。”

织女:“只要你我情深义重,又何必朝朝暮暮相见,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就算永不相见,也不要辜负你我之间的情义。”

牛郎:“可是我却只愿朝朝暮暮,哪怕用这无穷无尽的生命来交换,一天也好,一年也罢,只要活着的时候,可以在一起,就算是立刻死去,也不必忍受分离的痛苦。”

两个傀儡慢慢地分开,渐行渐远。

温泉的水有些冷下去了,可能是五石散烧热了我的身体。圣上半眯着眼睛,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曾听见。他正在享受着因五石散而带来的欲仙欲死。

我的眼前有些模糊起来,药效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我自发上抽出金钗,那是我身上唯一能够携带的利器。我握紧金钗,用尽全力向着自己的咽喉刺去。金钗轻而易举地穿喉而入,我感觉不到疼痛,也许是因我久已失去了对疼痛的记忆,也或者只是因为五石散烧坏了我的痛觉。

我拨出金钗,鲜血立刻涌出,如同点点梅花落在面前的布幔上。我咳嗽了一声,就感觉到泉涌的热血。

只是那戏还不曾唱完。

牛郎:“要如何,我们才能在一起?”

小安,要如何,我们才能在一起?

也许……下一世吧!

小安……要如何,我们才能在一起呢?

我又咳嗽了一声,眼前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与此同时,圣上的惊呼声响了起来:“血!血!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