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习惯了,比军里吃得强多了。”他说,“有吃的就好,许多时候根本就没有吃的。我们有一次在西凉的边境,被那些蛮子包围了起来,整整断粮了十三日。一开始大家杀马吃,马吃完了,就吃野草。二万人的军队,像蝗虫一样,把整整一片草地都吃光了。本来是绿葱葱的草原,后来变成了黄土地。军里的书记说,我们比一个马队还能吃。大家都以为这回是死定了,还好援军总算到了……”
他讲得兴高采烈,好像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我却无法忍受,大喊了一声:“闭嘴!”
他错愕,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宝钏,你不喜欢听吗?”
我将手里的糙面饼重重地丢在锅中,我转过头狠狠地盯着他:“为什么要去打仗?”
他怔了怔,笑道:“去打仗有什么奇怪的?凤翔节度使不也总是出征在外吗?”
“那不同,他本来就是一个武夫,你又不是。你好好的王爷不做,为什么要去打仗?”
他淡然笑笑:“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什么正经事,这回就算是想帮帮皇兄吧!”
“要帮圣上有许多办法,你自己也说了你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什么正经事,就算你想帮他,你可以从政啊?为什么要去打仗?你根本就不适合战场。”
他收敛起笑容,一字一字道:“为何不适合?为何别人可以做到的,我就做不到?”
“因为你是王爷,你锦衣玉食惯了,为什么要和别人比。”
“我就是要比,我就是要让你知道,薛平贵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
土窟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薛平贵”这三个人本应该是我们的默契,自从我们再次重逢之后,谁都不曾提起过,可是现在,他却脱口说了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前慢慢地模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是怎么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本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玳瑁死了我没哭,薛平贵离我而去我没哭,小安另娶他人我没哭,连失去了孩子我也没哭,现在我却动辄就会流泪,如同一个幽怨的妇人。
小安怯怯地拭去我的泪痕,“宝钏,你别哭啊!”他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不该提薛平贵的。”
他一说完立刻发现自己又提到那三个字,他重重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我再也不提了,你别哭好不好?”
我扑入他的怀里,死死地抱着他:“我好怕,昨天我看见你的时候以为你要死了,我真的好怕。”我号陶大哭,哭就哭吧!人悲伤的时候就应该哭泣,我已经忍耐太久了。
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得我全身酸软,头晕眼花。小安把我抱到土坑上,轻轻抚慰我,后来他便忍不住亲吻我的嘴唇。
我们疯狂地交欢,我饥渴地索求着他的温暖。我从来不曾如此主动过,也许是因为他险些离我而去。
事毕,我躺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那沉实的心跳,让我感觉到如此平安。我说:“王爷,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没有服过堕胎药,那药早被我烧了。是我自己无能,保不住我们的孩子。我也不知为什么孩子会掉下来,也许只是因为我太伤心了。”
他抚摸我身体的手轻轻顿了一下,他托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看见他眼中的泪光,他温柔地吻着我的嘴唇,喃喃低语:“宝钏,对不起,我竟会让你如此伤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知说了多少句对不起,然后我们继续缠绵,不再提旁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们不再有思想,或者便如此死去吧!
如此暗无天日地过了数日,他的伤势渐渐有了一些起色。我问他是否应该回王府了,他目光闪烁,不愿回答。
我说:“你伤也好了许多了,从前线这样跑回来,谁也不知你的下落,只怕会以为你死了。还是回去看看吧!”
他半开玩笑地说:“以为我死了不是更好,以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靠你养我。”
我故做不悦:“伤好了就快走吧!我养自己还养不活,哪里能养得起王爷?”
他便嘻皮笑脸地抱着我求欢,对于他来说,生机问题从来不曾被放到过议事日程上,就算是出征在外,大概也只有生或者死,没有人会去考虑,如何去弄一些柴米油盐之类的东西。王孙公子们又几时知道人间疾苦?我本也是不知的,这六年来,我已经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后来他的伤势却又有反复,伤口再次破裂。他哭丧着脸说:“宝钏,我根本就没全好,你不能赶我走。”
我无奈,只得继续留下他。我们不再似初时那般疯狂,日日叠股而眠。为了养活我和他,我又开始刺绣。
我刺绣的时候,他就坐在我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有些是战场中的趣事,有些是皇室的私隐,我们都小心地回避着两个人:薛平贵和寥可珍。
偶尔也会提起玳瑁。我说:你相信吗?若不是因为玳瑁,我不会喜欢你。
他发了会儿呆,轻声回答:“我也一样。”
原来,当我看见绿色的他时,他也蓦然看见站在玳瑁身边的我。所谓之一见钟情,也许并非是要在初见之时,两个相识已久的人,忽然有一日,偶尔相遇,凝视着彼此,惊觉原来以前都不曾认识过他。从那一日起,一切都不同了。
他说,“在玳瑁身边的你,看起来就像是梅花的精灵。”
薛平贵说我是梅花仙子,他说我是梅花精灵,一切都与梅花息息相关,或者正是因为那个飘雪的冬季。
梅花开的时候,天上的飞雪便有了灵魂。
正因如此,当大雪纷飞之时,梅花也才有了灵魂。玳瑁便是飞雪,我就是雪底之梅。
直到那一日,我抱着绣品走出土窟。
那时正是午后,艳阳高高地挂在树梢。树叶上都是阳光金色的影子,有风无风之间,金光便鳞鳞地碎了。因为刚从土窟中出来,我有些不适应晴朗的好天气。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蔚蓝的天空,天上几缕白云,因轻盈而显得有些无依无靠。
低下头,便看见树下站着的女子。
女子很寂寞,虽然带着一身阳光,却自内而外地寂寞着。
阳光如雪色,印得女子的衣襟也如雪色苍白。有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似乎看见了玳瑁。若干年前,大雪之中,她也是如此寂寞地独立。
但我很快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见过她一面,在小安的婚礼上。
我连忙敛衽为礼:“王妃……”然后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寥可珍笑笑,笑得勉强,比哭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扶起我:“千万不要行礼,我应该叫你姐姐吧!”
我们互叙了生辰,我果然比她年长了半岁。她说:“王爷他……”
这回是轮到她说不下去了。
我连忙说:“我马上就请他出来。”
我急急忙忙钻回土窟,见到小安赤着上身正在用剪刀剜割着自己的伤口。我大惊,连忙冲过去按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小安苍白的脸上全是冷汗,他见我忽然回来,不由地现出尴尬之色。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脸,“怪不得你的伤总是不好,结了痂又会破裂,原来你瞒着我这样做。”
他惨然一笑,慢慢地坐倒在地,“宝钏,你不要总是提让我走的事情好吗?我不想离开你,真的不想。”
就为了这个原因,他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我也慢慢地跪倒,抱着他的头心乱如麻。我该如何是好?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们两人在土窟之内便这样静静地依偎着,四周万籁俱寂,土窟之外则是孤独的寥可珍。世上的众生都寂寞地守护着自己的悲哀,有些郑重其事,有些漫不经心。这件事中有错的一个归根结底仍然是我,若不是我,他们两人也许就不必如此哀伤着。
我说:“小安,小安!”
他抬头看我,露出一抹对于三十一岁的男人来说显得过于纯真的笑容,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只是像一个孩子。
“小安,”我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这让他渐渐冲动起来。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手攀上我的胸口。
我们在地上交欢,到他终于满足后,他低声说:“宝钏,不要再赶我走好吗?”
我点头,“我不会。”
我为他穿好衣服,低声说:“出去看看你的马儿吧!它一定饿了。”
他笑嘻嘻地站起身,“对,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喂过它了。”
他走向土窟入口,我忍不住叫他的名字:“小安!”
他转头看我,我笑笑:“没事。”
他钻出土窟,低矮的入口处有扇阳光,他在阳光中消失,我知他再次离开我,他永远都不可能属于我。
阳光如雪色之下,似有一个女子冷笑着说:“你还记得你与我的约定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不会嫁给小安,永远都不会。
只是为了遵守这个约定,我已经太辛苦了,生不如死。我拿起地上的剪刀,慢慢地剜向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而下,我仍然不知疼痛,或者比以前更加麻木。后来我在手臂上剜出一朵梅花,红艳艳的梅花,如此美丽,美丽如同那年冬天飞雪中的红梅。
然后我听见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