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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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惊变(1)

又是数年光景。

有一天,我听见土窟外的对话声:“是这里吗?”

“夫人,正是这里。”

“唉,都十年过去了,妹妹还住在这种地方。”

我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出土窟。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妇站在土窟之外,她一见我走出来,泪水便婆娑而落。她抱住我:“宝钏,你就那么倔强,不愿认个错吗?”

是二姐,她自从上次看过我之后,就跟随着二姐夫回到凤翔。屈指算来,真的已经是十年光景了。她比以前略胖了一些,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浮肿。

我笑笑:“我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便如泼出去的水一样。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苦楚,我自己都愿意承担。”

她皱眉,“世上哪里有痛恨自己子女的父母,你若是肯先退一步,父亲还不是会把你接回相府去?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凄然笑笑:“二姐,我住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她也许不会相信,尘世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许多在他们看来无法忍受的苦楚我却可以甘之如饴,他们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却无法容忍。

她用丝帕拭着泪水,“宝钏,搬到二姐家去吧!至少二姐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陪陪二姐,我们姐妹都那么久没见面了。”

我又如何能够拒绝她?毕竟是十年未见的亲姐妹。

我随着二姐回到凤翔节度使府,在府中暂时住了下来。因二姐一家大多住在凤翔,京中的府第只有几个老家人看管。

轿子经过节度使府外的那条深巷,巷子两旁俱是高墙。几棵梨花树开了一树的白花,远远地看去,如同是一树飞雪的灵魂。

就在那个地方,那年的冬天,玳瑁倒在雪地上。我仍然记得那双垂死的眼睛不甘心地瞪视着我,“宝钏,你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二姐揽住我的肩头:“宝钏,你冷吗?”

我摇头。

“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一句话说完,二姐又开始抹眼泪了。

二姐虽然个性比较温和,可也不像是如此善哭之人。我好奇地看着她流泪,“二姐,你这是怎么了?”

她越哭便越伤心,哭了半晌,才哽咽着说:“女子命苦,还不都是男人们害的。”

一句话便道出些端倪,怪不得她会返回长安,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委曲。我说:“姐夫呢?他没回来?”

二姐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淡淡地回答:“他留在凤翔了。”

我在二姐的府第住了几日,二姐时而去拜访父母,时而去拜访大姐。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们姐妹就会说一说过去十年的闲话。

双方交谈都没什么重点,无非柴米油盐。二姐说她新近学了一种刺绣的方法,是南方人传来的。这种绣法可以绣出前后两面不同的图案来,只是她学了许久,都无法精通。又说她在凤翔学会了西凉的烹饪,他们喜欢将整只小牛小羊放在火上烤熟,然后用刀边切边吃。她说一会儿,就会发一会儿呆。

交谈漫无边际,无关男人,心事如同飞雪,缥缈不知其所。后来她问:“宝钏,你心里是喜欢小安的吧?”

针刺了我的手指一下,一滴鲜血便落在洁白的丝绸上。我将手指在嘴里吮了吮,埋怨她道:“都是你,这么好的一块丝绸。”

她将丝绸自我的手中一把抢了过去,“你骗不了我,你心里喜欢小安,谁都知道。”

我们两人静静凝视,似要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些端倪。但对方的眼中,除了自己以外,再无他物。当我们互相凝视之时,原来只不过是注视着自己。

我笑笑:“王家已经有两个女儿嫁给姓李的,难道还不够吗?”

这一句话便击溃了二姐,她以手掩面嘤嘤地哭泣:“宝钏,你比我们都聪明。千万不要嫁给自己爱上的男人,因为那将是一个地狱的开始。”

二姐却不知,在我的生命之中早已经没有了地狱与天堂。

次日,我与二姐到寺里进香。一路上我都望着窗外,忽然,几个路人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心里一动,这几个人,似乎在去的路上就曾经看见过了。

难道是有人跟踪我们?

我暂不声张,若真有人跟踪我们,所跟踪之人也只能是二姐。我现在只是一个居住在寒窟之中的贫穷妇人,谁会来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后来,二姐只要出门,我便会送她到门口,然后留意节度使府外的情形。节度使府外并不是闹市,平日都无人设摊。但这几日,总会偶然有一些卖胭脂水粉或者针线香囊的小贩经过。

也会有几个闲人,从早到晚地在门外游弋。看来我猜得不错,真的有人在监视我们。

我思索着如何将这个情况告诉二姐。她个性温和胆小,只怕说出来会吓坏了她。

忽听有人通报,齐王妃到。我们还未迎出去,大姐便急匆匆地进了厅内,她一见我们便立刻示意屏退下人。

看她神色慌张,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银钏,你快想办法离京吧!”她劈头就是这么一句话。

“怎么了?我可不想回凤翔。”

大姐悄声道:“皇上要削藩了。”

“削藩?”二姐失声惊呼,“削哪个藩。”

“还有哪个?谁让皇上最头痛?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谁在边疆手握重兵,只要一言之下,立刻就可举兵进京?”

“凤翔节度使?”

“正是。其实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圣上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二姐恨恨地道:“削藩最好,免得他老是仗着自己劳苦功高,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到时回京,做个平民老百姓,看他还有什么好依仗的。”

我和大姐互视一眼,我们三姐妹虽然是女子,毕竟是相爷的女儿,朝中的权势之争都看在眼中。虽然女子不议朝政,并不等于我们就什么都不懂。二姐定是心中怨恨二姐夫,连这厉害关系都看不出来了。

“银钏,难道凤翔节度使会心甘意愿地交出兵权吗?”

“他不交又如何?这是圣上的命令,他能不遵吗?除非他想造反。”一句话说完,二姐忽然怔住了。

她喃喃低语道:“除非他想造反。”

皇上一直暗中忌恨凤翔节度使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却隐忍多年,不敢削去他的兵权,怕的便是这个造反二字。

这西凉的边境,全靠着二姐夫把守。若不给他兵权,只怕西凉的军队早就长驱直入,直捣长安了。但若是给他兵权,他的战功一天比一天显赫,怕的便是功高震主,总有一日,连皇上也约束不了他了。

二姐一把抓住大姐的手:“皇上以为他要造反吗?”

大姐点了点头:“不仅皇上这样认为,朝中的重臣都相信凤翔节度使会造反。”

二姐发了会儿呆,“若真如此,那我该如何是好?”

大姐急道:“当然是尽快离开京城,若是凤翔节度使谋反,你是他的妻子,又如何逃得脱干息?”

二姐慌忙起身,便要收拾行囊。我连忙按住她:“二姐,你先别急,现在只怕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将这几日见到的情形向两人诉说了一番,大姐叹道:“朝廷果然已经在监视银钏了,若是如此,只怕真的走不了了。”

二姐又是急又是怕:“那可如何是好。”

三姐妹相对无言,只觉一筹莫展。

天渐渐黑下去,佣人点上灯火,送上的菜很快便凉下去了,谁都无心进食。大姐忽然轻声道:“宝钏,你可知负责京城卫戍的是何人?”

“是谁?”

“楚王。”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

“那又如何?”

“监视银钏的人,只怕也是他派出来的。”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这是一种多么古怪的境地。我问:“若是他愿意放二姐走,二姐就可以离开吗?”

“应该是这样,只是他也要担上责任。”

二姐迟疑着说:“以圣上和楚王兄弟的关系,应该不会重责吧!”

“那……”那什么,我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下去了。

大姐轻叹:“要不,我去找他吧!”

她站起身,我连忙拉住她:“这怎么可以,你是齐王妃,若你去找他,岂非将齐王也牵连进去了。万一,万一圣上不愿轻饶,连齐王也要获罪。”

“那该如何是好?”

我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我去找他吧!”

我走出房门,长安的夜色,永远如此温柔。满院的梨花都开了,微风徐来,花瓣便雪般地落下。又是数年不见,小安他一切可好吗?

从凤翔节度使府到楚王府是一段不短的路,我没有坐车,只是独自一人慢慢地沿着街道走着。

两个扮做路人的监视者,时隐时现地跟在我身后。星月寂寞地照着大地上的生灵,它们可曾知道每个生灵心里隐藏的苦难?

后来,我终于到了楚王府外。两名家丁狐疑地注视着我,在我表明来意后,一名家丁进去通报,另一名则饶有兴味地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

不知王府之中还有多少人记得我。已经过去那么久的时间了,人事更迭,认识我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每个人俱是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过不片刻,那家丁走了出来,带我进去。楚王府内的布局比以前变化很多,也许是出自王妃的授意吧!

他竟一路带着我到了暖春阁,进了门内,见一个贵妇人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碧玉杯。她微蹙着眉,目光落在手中的碧玉杯上,半晌都不曾发现有人进门。

是廖可珍,数年不见,她倒是没什么明显的改变,只是腰间略显臃肿,难道是怀有身孕。

我下意识地向着她的腰腹间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可疑。

她终于发现我的存在,放下手中的碧玉杯,展颜一笑:“姐姐来了,请坐吧!”

我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她是王妃,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我并没有坐,“这么晚了,王妃还未入寝?”

她挺了挺腰腹,有些倦慵地说:“现在与以前不同了,饮食和睡眠都没有规矩,有时大白天的就想睡觉,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

她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忘记告诉姐姐,我怀孕了。已经有四个月了,太医说一定要好好休养,千万受不得累,受不得风寒,受不得惊吓。”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说:“恭喜王妃。”

她笑笑:“姐姐以前也怀过孕,应该知道怀孕的女子有多辛苦吧!”

我垂下头,心里掠过一丝刺痛。她淡淡地问:“姐姐深更半夜前来拜访王爷,不知有何贵干?”

我低声道:“我求见王爷是为了凤翔节度使夫人的事情。”

她笑笑,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我是个女子,不管朝中的事,但这样的大事,也略有耳闻。姐姐以为,王爷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只想请王爷高抬贵手……”

她打断了我的话:“我也一样想请姐姐高抬贵手。”

我错愕,不由地抬头望向她。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寒芒,那竟是一抹仇恨嫉妒悲哀交加的情绪。“我不敢让姐姐见王爷,试想若是王爷真的放过了节度使夫人,圣上是否会放过王爷?我现成已经将是孩子的母亲,我心里所想的只有我未来的孩子和我的家。私放节度使夫人,那是欺君的重罪,就算王爷与圣上私交再笃,只怕圣上也未必会原谅王爷。若是王爷有个什么闪失,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把孩子拉扯大?”

我轻声道:“我可否见王爷一面?”

她冷笑:“姐姐也是明理的人,若是我让姐姐见到王爷,王爷一时心软,说不定就会答应姐姐。你我都知道王爷的为人,他个性如此温和,就算明明不想答应的时候,也经不得别人求他。”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冰冷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回视着我。其实她说的也有理,若我是她,也会这样做。我笑笑,轻施一礼:“多谢王妃。”

我转身离去,家丁亦步亦趁地跟着我,似怕我会忽然转身冲入小安的居处。我只是闲闲在问:“王妃是何时搬入暖春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