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窟依然如故。
那只老鼠不知去向,不知是我走后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了,还是另外寻觅新的居所去了。总之它是不见了,于是寒窟中便只剩下我一个活物。
刚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不过我到底没有,我在土坑上躺了数日,一会昏迷一会清醒。后来,在黑暗之中,我看见一点亮光。我不由自主地寻着亮光走过去,于是我便看见亮光之中那个身着绿衣的女子。的来,
是玳瑁吗?我叫了她一声,那个女子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玳瑁,又似乎不是。
她清泠泠地开口:“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
她说:“回来了,就别再走了。”
我苦笑笑:“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她默然不语,然后指了指我身后的道路:“还是回去吧!你命不该绝,现在就来有点太早了。”
我不想回去啊!回去是多么辛苦和酸楚的事情,我不想回去啊!
她用力推了我一掌,“回去吧!以后我们总会见面的。”
这一掌之下,我被推得直飞了回来,然后我便彻底地清醒了。
坐起来的时候,发现下身一片血迹模糊,但流血却总算是止住了。
我艰难地换下衣服,把自己洗净,她说得不错,这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我没死,生命又一切如常。我继续刺绣,人们看见我的时候都掩着嘴笑。想必楚王府发生的一切现在已经成了京城的饭后谈资。我无所谓,漠然地穿过人流,我已经习惯。京城之中若是少了我,岂非少了许多古怪的新鲜事?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平淡如水,乏善可陈。
五年以后的某一天,我从市集回来,坐在窟中刺绣,忽听窟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我不由停住了针线,马蹄声……好久不曾听见了。
马蹄声居然停在了土窟之外,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放下绣品走出土窟。
一匹全身浴血的白马孤独地站在夕阳下,一个人身上的铠甲全被血染红了,倒伏在地上,头发散乱,看不出是谁来。
他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只怕快不行了。
我走过去扶起他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那被鲜血染污的面容竟是小安的。
我不由地怔住了,小安!养尊处优的小安,本应该锦衣玉食住在王府之中,为何他竟会穿着铠甲倒在这里?
我从小就认识他,深知他是从来不曾习过武艺的,平日连马儿都懒得碰一下,因为他嫌马的身上有腥膻之气。他更不愿意舞刀弄枪,他说那都是粗鲁的人做的活计,他宁愿手持几本书卷,花前月下,弹弹琴,吟吟诗,如此打发时光而已。
我抱着他,一时手足无措。他全身都被鲜血染污,我也看不出他受的伤有多重。
他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
我说:“王爷,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他却不回答,看着我的脸,半晌方才颤抖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宝钏,”他的声音黯哑,几乎无法分辨,“宝钏,”他说,“真的是你吗?”
泪水一下子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却用力眨了眨眼睛,含笑道:“是我,当然是我。”
他却仍然不愿相信:“是梦吧?好多次我都见到你,可是梦醒了,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不是梦,”我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是我,真的是我。”
他笑笑:“真的也好,梦也好,都没关系。宝钏,我想你了,我好想你。”
他把头靠在我的怀中:“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真的好久了。”
不要哭,王宝钏,不要哭,我告诫着自己。“王爷,你到底怎么了?”
他似乎听不见我的话,喃喃低语道:“你还记得那天在市集上吗?如果那天不曾在市集上见到你,我可能已经忘记你了。我也以为我已经忘记你了,可是那天我却莫名其妙地掀起了窗帘。我一看见你才发现,原来我没有忘记你。我曾以为这是命运的捉弄,为何要让我在那个时候刚巧掀开窗帘。后来我才明白,其实这与命运没有关系。是我一直在思念你,一直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地思念着你。所以在经过你身边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到你,才会掀起那窗帘。若是那一日,我不曾看到你,以后我也一样会再见到你,因为思念并没有因时间而减少,却越来越深。”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鲜血慢慢地从嘴角渗了出来,他咳嗽了两声,笑道:“我从前线拼命跑回来,一定要在死以前跑回来见你一面。”
我终于无法抑制,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他染血的脸上。他吃了一惊,颤抖着手想要拭去我脸上的泪:“宝钏,你怎么哭了?你别哭,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我说:“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好不好?若是你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他苦笑:“我以为你一直在恨我。”
我摇头:“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可是如果你死了,我就会恨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用尽全力拖着他的身体回到土窟,他的神智处于半昏迷状态,过一会儿就会叫一声我的名字。
“宝钏,你还在我身边吗?”
“我在,我在的。”
他就会安心地闭上眼睛:“我好累,我不想再走了。”他说。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我喃喃低语着,总算将他移上了土坑。我解开他的铠甲,检视他的伤口。一看之下,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计其数,有些是旧的,有些是新的。最可怕的一道刀伤自胸口斜斜地划过腰腹,几乎要将他劈做两半。最旧的伤痕,已经成了肌肤上的印记,应该有几年的时间了吧!
这几年来,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我狠狠地抹去泪水,用湿毛巾擦去他身上的血迹。虽然鲜血很多,他受的伤也不少,幸而每一处都不是致命的。我粗粗地为他包扎了一下,急急忙忙跑到集市去请大夫。也许,也许我应该通知楚王府。
我在路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先不去楚王府。我想我到底还是有私心的,在这个时候若他回到王府去调养对他的伤势一定更有助益。但是,但是我怎么可以就这样让他离开。
我仍然跑去请大夫,就算让他走,至少也等他脱离生命危险,伤势稳定下来再说。
我知道我不能忍受这种提心吊胆的滋味,我不会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就让他离开我的身边。
大夫检查了他的伤势,又开了几贴药,说是伤得虽重,他的体质尚好,慢慢地调养,应该就会没什么大碍了。我千恩万谢,依大夫之言,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妥当。后来天便黑了。
我点起一支蜡烛,怔怔地坐在他的身边。烛光摇曳之下,他睡得并不安稳,嘴里时而会发出噫语。“宝钏,你好狠心,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孩儿?”
已经五年时光了,他居然还没有忘记那件事。原来这件事对他的伤害竟如此之大,他竟是如此深爱着那个孩子。
“宝钏,对不起,不要恨我,不要恨我。”过了一会儿,他又皱着眉死死地攥着我的手。他攥的力气如此之大,我真怕他会不小心把自己的伤口再次弄破。
就这样折腾了一夜,快到天明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乎有人很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轻手轻脚地为我盖了床被子。
我猛然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阳光自土窟外斜斜地射了进来。土坑上空无一人,小安呢?
我立刻冲出了窟外,阳光之下,小安正在洗刷那匹白马上的血迹。他赤着上半身,身上的伤痕显得格外刺眼。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回过头对着我爽朗地一笑,“小丫头,你睡醒了?”
好久好久,他都没有叫过我小丫头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迟疑着问:“你没事了吗?”
他笑了,“别担心,这几年来,我受伤都习惯了,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可是昨天他还险些死掉。
我咬着唇不说话。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痕,“你看,我受过那么多次伤,最重的一次连肠子都流了出来,我还是活下来了。”
我皱眉,大声打断他:“别说了。”
他笑了:“听起来挺恶心的吧!”
我转身走进土窟:“你饿不饿。”
“饿,当然饿。”他嘻皮笑脸地跟着我,似乎我们还是很久以前,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时候。我是相府的三小姐,他是老赖在齐王府不回家的小王爷。
我眨眼,不要哭,王宝钏,五年来,你都没有哭过。为何一看见小安,眼泪就好像收不住了一样。
我用糙面烙饼,他站在我旁边认真地观摩。“只有这个,不知道你是否吃得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