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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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似水流光(3)

我笑笑,不过一句话,我便明白了小安的处境。他与皇上虽然不是同母所生,但皇后死得早,一直是由小安的母亲照顾,因而与小安兄弟的关系便特别密切。圣上做太子的时候,二姐夫就已经看不起他了。先帝崩了以后,再无人能压制二姐夫,说他拥兵自重,应该不会只是传闻。

我虽然是女子,但自幼在相府长大,朝中朋党之争,早就看得明白。如此说来,小安的亲事,是势在必行。

我发了会儿呆,低声问:“廖小姐是怎样的人?”

老佣轻叹:“老奴也只见过一面,是个大家闺秀,举止言辞都是极有礼的,应该不是乱拈酸吃醋的人。”

我笑了笑:“对于女子来说,丈夫胜愈生命。若是自己的丈夫被人抢了,再大度的女子也无法容忍。”

老佣扶起我:“夫人就别多想了,快回去休息吧!”

我用手捏着袖中的那贴堕胎药,踌躇不决。到底,我该如何是好呢?

夜晚,我倚在床头,小安坐在我身边,手握一卷玉台新咏低声诵读。他自从知道我怀孕以来,每天晚上都要读些书给我听,据说这是读给腹中的孩儿听的。

“隔着肚子,能听到什么?”

“听多听少都没关系,能听到一点也好。孩儿长大了,一定会学富五车。”

“若是女儿呢?”

“女儿知书识礼也没什么不妥。”

我撅起嘴,故做不满,“你是否在讽刺我不够知书识礼?”

他笑了,“相府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是难得的才女,京城之中谁不知晓?我怎么敢讽刺三小姐?”

我笑笑,若有所思地说:“若是女儿,还是蠢钝点的好,反而能幸福。”

他默然,半晌方才试探着问:“宝钏,你今天出去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出去走走,可能好久没出逃了。”我故意笑得轻松,想要混淆视听。

他却没有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宝钏,你都知道了?”

我垂下头,这终究也是瞒不过他。

他抛下玉台新咏,爬上床,小心翼翼地躺在我身边,双手环抱着我。“皇家的亲事并非是一两个人的事。”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何况,我只是一个寡妇,根本也没有资格要求什么。”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让我感觉他的心跳,“你相信我吗?”

我点头,却莫名其妙地想起玳瑁的话:“相信我,他不会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无论我是否娶了别的女子,无论我的身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和你的关系都不会改变的。我会一直待你好,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我吸了吸鼻子,将泪水擦在他的衣襟上。“我的孩子呢?你也会一直待他好吗?你以后有了别的孩子,就会不喜欢他了。”

“你放心,若生出来是儿子,我便会立他为世子,以后由他继承王位。若生出来是女儿,我就进宫求皇上封她为公主。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会把他当作我最心爱的孩子。”他发誓赌咒,男人的誓言可以相信吗?

也许,也许我应该相信他一次,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做母亲的人,再怎么狠心,也无法伤害自己的孩子。虽然他现在根本无知无觉,我终究还是无法将那堕胎药喝下去。

那一天夜里,小安在我的房间中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而我却有点不习惯,总以为他会离去,因而总是睡睡醒醒。

到天亮之时,他神清气爽,我却因一夜不曾安眠显得有些憔悴。他离去的时候嘱我再睡一会儿,又在我的额上亲了亲,如同一个丈夫与深爱的妻子告别。但他并非是我的丈夫,无论我们看起来有多么亲密,我们中间总是横亘着某些东西。

我曾经以为那是我与他各自的婚姻造成的,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原来一直横亘在那里的便是玳瑁。我不知人死了,是否便一了百了。十八年来,玳瑁的灵魂似乎一刻都不曾远去,总是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处,冷冷地注视着我,看我是否履行着自己的承诺。

活着的人再怎么强大,也无法与死去的人相抗衡。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他们便是永远都不会再失败的了。人可以对活人食言,却再怎样也无法对死人食言。

我找了个机会将那贴堕胎药倒入灶下,看着它化成灰烬。也许我做了错误的选择,若真是错的,便让一切都报应在我身上吧!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紧锣密鼓地筹备小安的亲事。

这是关系到社稷的大事,连圣上都亲自过问了,所以十分紧张和隆重。小安也总是很忙,每天从早忙到晚。晚上到暖春阁的时候,精疲力竭,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仍然坚持读书给肚子里的孩儿听,他说玉台新咏读完了,就读昭明太子文选。

只是玉台新咏却一直没有读完。

我从来都感觉不到我自己的悲伤,直到那一天到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悲伤竟是如此深入骨髓。

许多人以为感觉不到疼痛是一件幸运的事,但若真的发生了,才会知道这是多么不幸。便如我。

若是我早知道我一直如此悲伤如此疼痛,也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但我却一直不知道,一直漠视着自己的疼痛。也许,这也是玳瑁留给我的礼物。她在冥冥之中左右着我的宿命,冷眼旁观,如同一个残忍的神灵。

大婚那一日,小安换好新郎服饰的时候,特意来向我展示。他到了现在也不懂得女子的心意,居然以为我会想要看见他穿新郎服的样子。

男人们或者是天生粗心,或者只是皇室早便养成的自以为是,或者他并不真的把我放在心上,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很愚蠢地让我旁观了婚礼的整个细节。

我只是淡淡地笑,甚至指出新郎服上的一些瑕疵,讽刺他说他的裁缝技术还不及我。他检查了我说的地方,叹道:“真应该早点给你看看,现在要改太晚了。”然后他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虽然比我年长八岁,但许多时候,他都只像是一个孩子。其实我也是同样的任性,若非任性,当初我又怎会拒绝他的亲事?

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居然吐出两口鲜血。

我大吃一惊,惊惶失措地看着衣袖上的血迹。我没有痨病,为何会吐血?忽然想起以前家里的姨娘失宠之时也曾经吐血,不久后便无疾而终了。难道伤心之人,就算无病也会吐血?

可是我不能伤心,我是一个怀孕的母亲,我绝不可以伤心至斯。

我在心里反复地告诫着自己,我不可以伤心,没有什么事值得我伤心的。人要明白自己的命运,这便是我的命运。

但伤心与否,又怎可勉强。

到了傍晚,花轿进门之时,我并没有其它的不妥。也许,也许那只是我多心了。

丫环佣人全都跑光了,她们大概都去看热闹了吧!自我来后,暖春阁从未有一日如此冷清。我左盼右顾,手足无措。鼓乐之声近在咫尺,王府再大,也不过是一个府第,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

我咬了咬唇,也许我应该去看一看,至少显得我不是那么心胸狭窄。

我从来没有学习过如何容忍丈夫的三妻四妾,因我从来没有这种机会。其实即便是现在去看,也不是我去容忍她,而应该是她来容忍我。

我走出房门时,感觉到腹部一阵绞痛。我怔了怔,略停了停,那痛便又去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我扶着墙壁慢慢地走着,很快便到了举行婚礼的大厅。高朋满座,许多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幸而没有王家的人在,想必他们是觉得无脸面对小安。

没有人注意我,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新郎与新娘身上。

“一拜天地!”司仪正在高喊。

“二拜高堂!”小安的高堂已逝,只有新娘的高堂在座。

“夫妻对拜!”

腹痛如绞,我用手按着,但却痛得让人无法忍耐。我曾以为我不知疼痛,原来我所不知的只是心理上的痛,身体到底还是有感觉的。

痛得无法忍受,我终于慢慢地滑倒在地上。有人失声惊呼:“夫人,你怎么了?”

下体温热,我用手探了探,满掌鲜血。丫环的尖叫声响起:“夫人流血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再没经验的人也知道,流了那么多的血,孩子是保不住了。

小安排开众人走了过来,他蹲下来,却没有抱我,只是用一种奇异而陌生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看。

他为何这样看我?

“你到底还是吃了堕胎药。”他冷冰冰地说。

“堕胎药……”我喃喃低语。

“你那天出门去,不就是去买堕胎药吗?我一直没有揭穿,只是想看一看你会否保住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更冷,冷如冬日的冰雪。

我怔怔地看着他,怯怯地伸手触了触他的面颊。他厌恶地将脸转开,“你真是一个没心肝的女人,连自己的孩子也能杀死。”

我没有,我只是太伤心了。我终于明白我的悲伤和哀愁,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的悲伤和哀愁。我无力保住我和他的孩子,他是如此爱着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儿。我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对不起,若我可以少伤心一点,也许这个孩子就不会离开我。

为什么我不可以像一个普通的贵族女子一样,坦然地接受我的命运?按部就班地度过我的生命?为何我要有心?

眼前有些模糊,我却奇异地并没有昏倒。

我看见小安站起身,拂袖而去:“你走吧!你不是早就想回寒窟吗?滚回去吧!继续做你的寡妇。以后我都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想。”他决绝地说。

流泪的老佣扶起我,我笑笑,低声道:“我能走。”

我扶着墙壁慢慢走向王府大门,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梦,梦终究有醒的一日。

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我觉得很对不起小安。他新婚之日居然见到血光,这是多么不吉利的事情。

也许我本就是一个不吉之人,活在这个世上,只是累人累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