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冬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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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扎达

一月下旬,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加玛再次回到了荒野中。那天她穿着绿衣,突然出现在北面沙丘上,两手都拎满了东西,慢慢往下走。我正在远处背雪,见状立刻扔了雪袋和盘子,大喊着她的名字向她奔去。与她握手、拥抱,并接过她满手的大包小包,一起往地窝子走去。加玛问我:“李娟,我没有,好不好?”我大声说:“不好!”一同前来的还有十五岁的小伙子扎达,加玛的弟弟,居麻唯一的儿子。从此我们的地窝子又多了一个成员。

虽然从没见过扎达,但已经很熟悉他了。在这个家里,他的痕迹无处不在 —心形的木奶勺是他凿的,木柄上还雕了一个小小的心,沐着红漆。地窝子一进门右手边的红砖火墙也是他砌的,虽然从没派上过用场,但谁也没想过要拆它。

地窝子的地面是沙土地,虽然居麻用珍贵的泥巴糊过一层,但踩几天就没了。于是每天扫地都会扫起一大堆沙子,天长日久,岂不越扫越深?如今一进家门就得往下跳,门槛离地面快有半米高了。墙根也蚀空了一长溜。居麻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在墙根处填几团羊粪块,补些泥巴。但这能顶多大的用呢?于是我建议把火墙拆了,拆下的砖可以铺一大片地面呢。但这个建议遭到一致否决,理由是:“这是扎达十三岁时砌的,看,砌得多整齐!”我也只好附和:“是啊,是很整齐,真是个厉害的孩子。 ”

居麻得意地说:“他的爸爸就是厉害的爸爸嘛。 ”

早在半个月前,嫂子就在念叨着自己这个唯一的男孩,天天掐指计算放寒假的时间。为迎接孩子们的到来,嫂子把所有花毡、毯子抱到外面拍打干净,大扫除了一番,还炸了新鲜的包尔沙克。

此刻嫂子最快乐,眼睛闪闪发光。男孩一进门就和妈妈抱在一起亲吻,稍稍显得有些害羞。但对父亲却敬而远之,规规矩矩坐在下席,一声不吭地听大人们说话。等送兄妹俩过来的司机喝完茶告辞后,房间安静下来,他这才慢慢蹭到上座,突然搂住爸爸亲吻起来。居麻也忍不住抱住了他。

这时加玛把带来的包裹一一打开,献宝一样掏出种种物品。大多是一小包一小包的糖果,七大姑八大姨捎送的,用毛巾或手帕包着,仔细地打着结,表达遥远的问候。其中还有个拨浪鼓,显然是捎给喀拉哈西的。大家取出来“咕咚咕咚”地轮流玩过一遍,才装回包装袋原样封好。而居麻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嘻嘻哈哈乱开玩笑了,俨然父亲的模样,庄严地坐在上座,接受孩子们的各项汇报。

因为多了两个人,当天傍晚挤奶和赶牛的工作也变得格外轻松、快速。结束后大家回到地窝子里,提前亮起了灯 —以前得等到电视结束后才用最后的一点点电开灯的!

在准备晚餐时的空隙里,母亲再度搂着儿子摇来晃去地亲吻。加玛见状也扑进爸爸怀里,嚷嚷道:“那么,你就来亲我吧!”居麻却一把推开,佯怒:“走开,不是我的女儿!烟也没给爸爸买一盒,打火机也没给买一支!还不如李娟,每天还能帮我赶小牛,赶羊,补衣服……”加玛大声抗议并继续撒娇,一家人都笑了。孩子们来了,这才像个家的样子嘛。

扎达瘦高、漂亮、矜持。傍晚垫羊圈时,他带着男子汉的骄傲劲毫不含糊地投入了劳动,为和大家一样能为这个家庭出力而享受着平等的愉悦。并很快和胡尔马西熟悉起来。垫完羊圈,两人一起去到东面沙丘上,爬上铁架子高高坐在月光里,有一茬没一茬地交谈,一面往羊群归来的方向看。

刚到家时,扎达穿戴得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时髦,干活时才脱去外套,换上妈妈做的绿色金丝绒面料的羊毛马夹,立刻变成了普通的牧民孩子。居麻拾起他扔在花毡上的新外套,仔细地翻看,并问他多少钱买的。这样的时候,竟显露出对孩子的一丝陌生。

这天晚上嫂子煮了一大锅肉,比哪一次都多!新什别克一家当然也过来一同分享。地窝子热闹极了,一共十个人加一个婴儿,都快要挤不下了!席间,孩子们都显得礼貌又矜持。小姑娘努滚在自己家里是个馋姑娘,但在别人家做客时却远远坐在大人后面,怎么也不肯坐进席面。面对小山一样堆起的香喷喷的肉块,无论大人们怎么劝,也只慢吞吞地吃了几块,吃的时候,甚至还表现出一点点厌恶感。居然有很强的女性意识呢!扎达也很客气,看到姐姐擦手后立刻擦了手 —表示吃饱了,提前结束。

后来事实证明,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这小子的饭量仅次于居麻。

吃抓肉时,人太多的话,女人和小孩就窝在角落里分吃小盘装的。那时扎达也总想加入我和嫂子、加玛这边,但嫂子坚持让他入正席,像对待真正的男人一样。

每到吃拌面时,嫂子会给扎达分很多的肉菜,却只分给加玛一点点。虽说有话道:姑娘不可贪吃。但这也太偏心了吧!加玛终年生活在牧区,一年到头能吃到什么好东西呢?但加玛毫无意见,偶尔的抱怨也会被嫂子狠狠地斥责回去。

其实,作为寄宿学校的学生,扎达的生活也是清苦的,学校食堂免费供应的饭食未必比家里的油水更大。他还正在长身体啊!一天黄昏,大家都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我一个人在地窝子里准备晚餐。这一天我给大家包饺子。过了一会儿,闲下来的扎达兴致盎然地挨过来帮忙。我擀皮儿,他包。这小子在昏暗的空气里边包边唱歌,然后快乐地告诉我,他最爱吃饺子了。又问我最爱吃什么,我忍不住说了一大堆,其中的火锅、炒米粉之类是他没见过的,便详细地询问细节。当我说到凉皮时,他立刻用汉语大喊:“耶!凉皮!我的,也喜欢的!”并为之欢呼了许久……

出去背雪时,当我看到扎达从北面远远的沙丘上微小地、耐心地走来,一手拎着一棵梭梭柴,身后跟着熊猫狗,白色世界无边无际……便莫名地感动。为一些最深处的缝隙里,最哑静的心。

两个孩子来了之后,每天男孩背羊粪、赶羊、打扫羊圈。女孩收拾屋子、做饭,我背雪、绣花毡。居麻叹道:“明天,我和你嫂子回阿克哈拉算了!我们还干啥呢?没我们啥事了嘛!” —神态间,倒是非常享受。

扎达不在时,加玛在爸爸妈妈面前娇得不得了。扎达来了,加玛自动让位,端庄地捧着茶碗,笑看弟弟像小猪一样在父母怀里拱来拱去,不时鄙夷地“豁切”一声。

母亲深爱着这个唯一的男孩。常常突然放下手里的活计偎过去,跪在他身后捧着他的脑袋百般甜蜜地亲吻。

别看姐弟俩整天拌嘴。不拌嘴时,也常常互相依偎着,长时间搂抱着,亲亲热热地一声不吭。

比起妈妈和姐姐,孩子却更愿意亲近爸爸。爸爸一躺下休息,他就赶紧凑过去,紧紧抱着他玩手机。

但爸爸老是欺负儿子。扎达打算把坏掉的墙抹子的把手钉到门上做个门柄。居麻说:“拿来看看。”扎达连忙递给他。谁知他一接过来就一把折断,说:“不好好看书,天天做空事。”扎达顿时就给气哭了,赌气甩掉茶碗,坐得远远的,哼哼叽叽。不过几分钟后就全忘了,又凑过去亲爸爸,还把空茶碗拾起来递给妈妈续茶。

晚上电视节目结束时,扎达已经睡熟了。居麻便趴在他耳边,猛然尖厉地吹起口哨来,这个玩笑令孩子顿时委屈得哭了起来。居麻一面嘲笑他,一面催他快出去解手准备睡觉,顺手为他披上棉衣,怕他出去时着凉。

为节省电池,我很少给大家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偶尔展示时,没看一会儿居麻就说:“不看了,关了吧。”我很纳闷,因为他以前最爱看了。然而他接着又说:“扎达出去了,等扎达回来再一起看。 ”

扎达是一家人的重心,大家溺爱着他,却并不惯肆他。他享受着宠溺,也并不恃宠而骄。还算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就是每天早上总赖床),遇到自己分内的劳动从不躲避。而且聪明极了,能把手机一直拆到只剩键盘,然后再装回去(拆的是加玛的手机,为此遭到了她的呵斥)。还能把坏掉的 MP3电池板掏出来,再把坏掉的手电灯头接上去,再接上另一个电器上的小开关 —就做成了一个手电筒,还怪亮的!总之,他是一家人的骄傲。但这么聪明的孩子,不知为何,学习成绩却总不好。

当然有时也会有小小的任性,大家都忙得腾不开手的时候,嫂子吩咐正在削木头瞎玩的扎达去背雪。他不满地抗议了半天,又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死不情愿地拖着袋子出去了。然而这一去,一个多小时也不回家。嫂子让我放下针线活去看看。我出去一看,这家伙正在沙窝子附近的空地上挥舞着铁锨画画儿玩!雪袋已经装满了,鼓鼓地放在一边。

那块空地刚铺上一层雪,雪是白的,雪下的粪土是黑的。他用铁锨“画”出的画白底黑线条,清晰又刚硬。那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怪物的脸,瞪着圆眼睛,长着浓浓的络腮胡子。我赞叹道:“真像你爸爸!”他说:“豁切!”立刻挥着铁锨抹去。

不晓得“童年”这个东西,到底是有趣的还是无聊的。许多没一点意义的事都会被他做得津津有味。比如某天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瓶大姐乔里潘留下的过期粉底液,便灌上热水嗤嗤地喷射乳白色的水。热水没有了,就倒暖瓶里的茶水。如此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不晓得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他做过的无聊之事还有以下这些:

—裁掉加玛的一块原本打算绣靠垫的白布,做了一面日本旗。又裁了嫂子的一只红色破衣服袖子,做了一面红旗。和热合买得罕俩,一人高持一面旗子冲上沙丘,激烈火并。

—把一大束准备用来捻线的羊毛披在头上装作假发,并忸怩作态地走模特步。嫂子看了大笑。笑完又把这小子臭骂一顿,因为他把李娟花了整整一中午撕顺的羊毛给弄乱了。

—一天他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南疆主持人戴了顶黑色的羊羔皮高帽,突发灵感,翻箱倒柜找到一只旧大衣上的黑色皮领。拆掉上面的带子,把两端缝起来,成为一个筒子扣在头上。从此天天戴着这个没顶的南疆皮帽出门干活。

—总是一大早就卖力地锯一块木头或敲一块红砖,忙得不可开交。以为又在做什么零碎活计,给家庭建设添砖加瓦。结果做出来的是一个木头小车,装着四个瓶盖当轮子,或者在红砖上凿了一个圆溜溜的窟窿。

—有一次把一张僵硬的马头皮拿回房子烘烤,化开。又取回挂在沙丘铁架子上的一副完好的马头骨,把柔软的马皮蒙在马头上,细细缝好,俨然一个马头标本。做得相当仔细,还用针线细细缝补了马皮的裂口处。

—还有一次把许多细细的胶皮线接起来,一接接了十多米长,最后拐弯抹角地连在一个小灯珠上,再挂在电瓶上使之发亮。

—还用柔韧的细草拴住一粒白石子,做了个戒指。

……

没几天,精心缝制的马头标本不知被谁掀掉了,马头皮依旧扔回毡房里冻得硬邦邦,马头原样挂回沙丘顶端的铁架子上。小木车模型也很快被扔弃到地窝子一角,轮子少了三个。十多米长的胶皮线每天断掉一截,最后连着坏掉的灯珠统统扔进了炉膛粪灰中……唯有南疆帽子倒天天戴着。这小子的确聪明,也的确做事认真,可聪明认真地做下的事却大都没啥用。

不过他削的骆驼鼻塞子倒是有用。居麻刚刚吩咐下去,他就跑出去拔回了一大堆梭梭柴,坐在床边兴致勃勃地削啊削啊,一口气削了二十六个!可家里明明只有三峰骆驼……

加玛用染料染手指甲时,他也嚷嚷着要染。但男孩子染手指甲算什么事呢?于是他染了脚趾甲……

二月中旬天气暖和的一天,我和加玛去西北面牧场串门子。回到家我向居麻惊呼那边人家的孩子何其之多 !居麻恨恨地说:“他家不怕计划生育!他家有亲戚管计划生育嘛!”原来扎达属超生的孩子,出生时罚了一万多元,令居麻至今耿耿于怀。

这个唯一的儿子扎达身体却不太好,总是咳个不停。尤其在夜里,咳得快背过气似的,停也停不下来。大家在黑暗中静静地听他咳嗽,似乎既担心又习以为常了似的。我劝居麻赶紧让孩子去看病,别咳出大毛病来。居麻说:“给了他看病的钱,他拿去买手机了。”我无语。但这样的虚荣有什么错呢?他那么年轻,又身处远离家庭的虚荣世界之中。

同样也是二月中旬的暖和日子里,有一天扎达穿上爸爸的全副行头,居然出去放羊了!我吃惊又怀疑,说:“中午十二点回来是吗?”居麻说:“哪里!晚上八点才能回!”他出去放个羊,非要带上手机不可,这样,放羊时就能听歌了。而且还非要连加玛的手机一起带上。这样,一只手机没电了,还能用另一只手机接着听。

我却建议背上书包去 —可以边放羊边学习。他嘿嘿傻笑,装没听见。隔壁的热合买得罕对他此种独立放羊的行为艳羡不已,也跨上无鞍的白马同他一起把羊赶进荒野。我站在沙丘上,看着两个孩子并马遥遥向羊群走去,虽听不到交谈,看不到面孔,却能感觉到他们的激动和欢乐。果然不出我所料!才中午十二点半,这小子就扔下羊群回家喝茶了,还一副立了奇功的模样,吃炒粉时,非要妈妈多多地放糖。我本以为肯定坚持不了几天。谁知从那天开始,只要我家轮值,这小子一定抢着出马。相当积极,令人纳罕。

直到学校快开学了,这小子准备北上返校,清点随身物品时,我才明白过来 —原来居麻答应他,每放一次羊,就给五块钱……居麻感慨道:“刚进冬窝子时,身上只有五毛钱,到走的时候一下子有了六十多块!”扎达果然很有经济头脑,连讨要熊猫狗宝宝的人送的礼金也全都纳入麾下。岂有此理!从来不喂狗,卖狗时却管收钱!

另外他还甜言蜜语用自己的二手手机交换了加玛的新手机。很快加玛后悔了,非要再换回来,这小子说,要换可以,先赔我二十块钱!还搬出了许多道理,把加玛给弄糊涂了。居麻一边欣赏姐弟俩的争执,一边对我说:“当初交换时,我让他们写合同。他们不写,现在当当事情(扯皮的事情)就有了嘛!”

对于扎达的离开,加玛小有惆怅,总是无意识地念叨:“二十号,扎达就没有了!……”夫妻俩听了默默无语。唯有那小子没心没肺,显得格外高兴。也是,马上要离开这个寂寞的地方了嘛。最重要的是,钱包也鼓了……

那两天我教加玛写汉字时,不知怎么的,扎达也来了兴致,翻出书包看起汉语课本来。往日这个时候,他总是翻出钱包点钱的。居麻感慨道:“一个月,一个月了!第一次看他打开了书包!”扎达不以为意,看得兴致勃勃。

尤其是将要离开的那天(据说会来一辆汽车接他),更是兴奋得唱了一早上歌。大家围坐一席,吃头晚剩下的肉和面片。居麻吃到一块脊椎骨时,说:“还等什么汽车?直接坐飞机走嘛!”说完举起有两个翅膀的骨头“飞机”,嘴里呜呜叫着,使之起飞。大家都笑了。但离别的伤感还是笼罩着这个家庭。只有当事人本人突兀地欢乐着,小心地啃骨头,怕油汁溅上了新衣服。

那两天每天早上大雾弥漫。雾渐渐散尽后,蓝天又被向上蒸腾的水汽严严捂住,于是仍是阴天。太阳能电量低,晚上看不了电视。加上一连三四天都没等到车,扎达有些急了 —想去放羊赚钱吧,又怕放羊时错过了车;不去吧,说不定又会白白等一天……那时,他总是站在高处,看着两支羊群(那时新邻居胡仑别克一家也搬来我们的沙窝子了……)隔得很远很远,向着同一个方向渐渐远去。他久久地看着……扎达是牧人的孩子,他当然是热爱牧场的,却更向往牧场之外的闪亮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