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冬牧场
1740700000020

第20章 胡尔马西

二十二岁的胡尔马西像个影子,飘忽忽地就过来了,飘忽忽地就消失了。话语也飘忽忽的,眼神儿也飘忽忽的,意愿也飘忽忽的。从来没有明朗地出现过一回。

—除非穿上新衣服的时候。

胡尔马西最大的气息似乎就是音乐,只要一有手机音乐从远及近地传来,那就是胡尔马西过来了。人到哪儿,歌也到哪儿。胡尔马西是热爱音乐的……但是,似乎不只胡尔马西,所有的哈萨克人都热爱音乐……总之,他的手机存储卡里几乎搜罗了所有时下流行的哈语歌。他每天不停地做着两件事:一、玩手机;二、给手机充电。

也因为手机的事,一整个冬天里,他与李娟倒是有不少的交流。他不懂手机上的汉语提示。一旦操作错误,出了问题,就赶紧过来请我帮忙恢复。

这家伙几乎一句汉语也不懂,每当向我交代手机问题出在哪儿时,唯一的办法就是逮着手机按键捏来捏去,嘴里不停“这个,这个,这个……”地嘟囔。而每次我都能令他满意而归。天知道怎么完成沟通的。

我一度想教他学会手机上的那些汉字提示语,但念头一闪就放弃了。看看那些词,什么“个性化”、“情景模式”、“时间格式”……得多高的水平才能翻译成哈语!

有一天深夜,居麻和嫂子在隔壁家喝茶,就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胡尔马西又来了。这回却不是来修手机的,手机音乐也没开。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冲我开口说了一些话。我听了好几遍也没搞清啥意思,又没法装出听懂的样子,只好明说:“我听不懂。”就再不理他了,继续看书写字。

他又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突然指着炉子问我汉语怎么说。得到回答后,又找我要了一页纸,一支笔,认真地拼写了出来。然后再问我铁锨怎么说。

接下来,这家伙指这指那,记下了许多日常用具的单词,不但用阿拉伯字母拼写了出来,还认真地标上了词意和序号,共有十八个。我很纳闷,怎么突然想起学汉语了?莫非长夜漫漫,过来借故聊天?可他分明这么郑重。

第二天,当这个小伙子全副武装跟着羊群走进荒野时,才明白……放羊时的时间难熬,这家伙想边放羊边学点东西打发时间。那天是他第一次出去放羊。他是寂寞的。

寂寞让人同情,可不好好放羊就让人生气了。这小子每次放羊,才下午三四点,就赶着羊群在附近荒野中徘徊了,探头探脑想回家。而那时牛还没回家呢!居麻气得要死,抗议了一番,从此,隔壁家再不让小伙子放羊了,只让他在家照料大畜,每天找找骆驼,清理羊圈和牛圈,再帮着萨依娜背背雪,打打杂。

可我看他干什么活都不上心。盖个两三个平方的小牛圈,跟磨洋工似的,慢慢吞吞,一盖盖了一礼拜,还盖得四面漏风!要是我,保准两天就盖好了。

而且还常常走亲戚。据说西面牧场有他的两个表兄,每次他一去就两三天没影儿。

居麻说他到那边打牌、赌钱去了,又轻蔑地说:“这样的小伙子,哪里还需要劳动,只需要一个手机就能过日子了!”

但大家又能怪他什么呢,他还那么年轻,又没有爱情,没有财产。

又那么孤独。虽说是和自己的亲兄嫂一起生活,也是寄人篱下啊。当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唱歌说话时,胡尔马西像不存在似的向隅而卧,逮着手机捏啊捏啊。有好几次,还真令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在寂静的上午茶时光中,胡尔马西总是会突然推门进来,往我家床榻上一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慢吞吞喝完嫂子给他冲的一碗茶,再躺一躺,就告辞了。问他干什么去,回答找骆驼。晚餐时分,这家伙仍常来报到。同样也不说话,吃得也不多,吃完坐一会儿就走。再问他干什么,回答系骆驼。真是寂寞。

自从我家的电视投入使用后,胡尔马西的夜生活也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几乎每天系了骆驼就早早过来报到,早早占一个靠近电视机的好位置。看啊,看啊,一直看到画面模糊了,还不肯走;看到节目烂得要死,都没人看了,还不肯走;看到我家母子三人横七竖八都睡了,还是不走;看到一起陪看的居麻频频打开手电筒投向座钟,暗示时间很晚了,还是不走……后来居麻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抱怨了一句,与胡尔马西同来的热合买得罕两兄妹一听,立刻起身告辞。这小子呢,反而躺了下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看……又过了半个小时,当电视画面缩至手心大小时,居麻终于爆发了,站起身啪地拧开电灯,关了电视,才把他轰走。

居麻说,胡尔马西在哥哥家帮牧,不是白干的,一个冬天能赚一匹马或一头牛。将来他的婚事将由父母和他的大哥大嫂操办,不用他自己花钱。

由于还没结婚,虽然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胡尔马西在家庭中的地位仍和小孩子一样。在热合买得罕兄妹俩还没有进入荒野之前,每次吃抓肉都由他负责为大家浇水洗手,一手拎水壶,一手端盆子,来到每一个人面前服务。让这么大的小伙子侍候,让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另外萨依娜想请嫂子共进午茶时,也总是指使他过来传话。

西面牧场上的保拉提和胡尔马西同龄,作为已婚男性和父亲,每次到访总会得到郑重接待。他自若地经过胡尔马西坐进上席,后者只能坐在角落玩手机。

不知这小子是觉得拘束,还是真的喜欢独处,他总是像真正的孩子那样,从不参与大家的发言。

直到新什别克的两个孩子也来到了冬窝子,胡尔马西的生活才算是添了新内容。从此天天研究兄妹俩的汉语课本,恶补汉语(当然,上次我教给他的十八个单词早就忘了个精光),还不时虚心请教两个孩子。但他的问题总是很幼稚,总令两个孩子大笑不止,不屑回答。

无论如何,这家伙的学习态度还是令人赞叹的。一闲下来,就在床榻一角摆开小桌子,捏一小截铅笔头,在一个皱巴巴的小学生作业簿上写啊写啊。仍是老办法:先用阿拉伯字母拼写读音,再标注意义,并打上序号,然后不时温习、默诵。我心里暗想:要是小时候上学时也这么刻苦的话,说不定就是另一种人生了……

不合群的胡尔马西,只在经过喀拉哈西时,才温和地唤一声她的名字。只有喀拉哈西愿意为了这一声呼唤而欣喜大笑。只有喀拉哈西平等地对他,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

除了喀拉哈西,他的另一个重要交流对象是加玛。大约他俩年龄相当,有相近的想法和话题。虽然加玛背后也不怎么待见他,但当面还是很客气。两人的交往内容之一就是互换手机存储卡,交换着听歌。

—还在两年前,年轻人串门时,互换的还是磁带,这两年就成了存储卡。看来时代真的在进步。

另外与之关系较密切的,还有热合买得罕。俩人时不时摆开国际象棋切磋一把,棋艺不相上下。看得出,平时他最乐意听热合买得罕说话,暗暗地钦佩他。热合买得罕是聪明的学生,知道许多令牧人们纳罕的知识。

他向大家演示过盛着水的纸盒子在蜡烛上烧,却怎么也烧不糊这个令人惊叹的实验。

在喀拉哈西、加玛和热合买得罕之外,胡尔马西还有两个真正的朋友,就是他常常(常常=三次)去做客的西面牧场上的那两个表兄。和胡尔马西一样,这两个年轻人一整个冬天里也频频过来做客(频频=两次),都不嫌路远。这两个小伙子老实巴交,只微笑,不说话。相貌很特别,肤色黑,头发卷,跟印度人一样,跟塔吉克人一样,居麻便戏称之为“外国哈萨”。每到那时,三个年轻人到哪儿都走在一起,赶羊、找骆驼。或者什么也不干,只在北面沙丘上静静站作一排。

总之,关于胡尔马西,好像就这么多了。我对他所知太少,所以他看来才像个影子吧?可但凡生命,哪有不强烈的呢?无论怎样,好好坏坏,这小伙子看来都离不开牧场,离不开这样的生活了。否则还能干什么?

—不会汉语,又不再是孩子。我希望他很快就能拥有自己的家庭和牛羊,在属于自己的生活里继续展开生命,不要再这么孤独,这么消沉,这么无可适从。

有一天我在荒野里走着走着,转过一座沙丘,就迎面遇到了他。只见他胳膊下挟着几只大袋子,一个人去西面沙梁后找雪。打过招呼后,他约我同去。我问远吗?他说远啊。然后就一个人上路了,越走越小,过了很久很久,还在旷野远处慢慢走着,那么倔强。那情景深刻得像是刀锋在皮肤上轻轻划了一下。在那样的时候,胡尔马西才不是虚弱的影子。

当我要为他照张相时,他会说:“等一等。 ”—从容地从怀里掏出小梳子,小镜子,照一照,梳两下,再照一照,这才面对我的镜头展开笑容。那时的他,也不是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