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冬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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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热合买得罕和努儿赛拉西

一月上旬一个晴朗的黄昏里,夕阳格外灿烂耀目,哪怕大半个已经落入地平线了,仍不能直视。不像往日,湿润又静谧,像个……以传统的说法,就是像个鸭蛋黄。

我们正打算出去系牛、挤奶,下午出去找骆驼的居麻就迎面回来了。这家伙一进地窝子便大发牢骚,说今天的十峰骆驼分别跑向五个方向,害他东南西北中全跑了一圈,冻得够呛!嫂子无从安慰,只好搂过这个可怜人的脑袋,在他脑门上“吧”地亲了一口,就转身做事去了。于是,居麻的全部辛苦立刻被抵消,他喜气洋洋地摘帽子脱外套,上床休息。

就在这时,北面沙丘那边传来了汽车引擎声。这可是大怪事!我们连忙出去看。还没走到羊圈那儿,突然看到北面沙梁上的金色阳光中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孩子!他背上扛一个旅行包,手里拖一个跟他一样大的编织袋,孤独地在沙地里蹒跚。正在系牛的萨依娜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上前迎接!我意识到这个冬天里最隆重的大事发生了 —孩子们来了!从此,荒野永离了寂静。

很快,萨依娜家的小姑娘也出现在沙丘上,穿着耀眼的新衣服和红色的小靴子,也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都快走不动路了!我赶紧跑上前接过行李。这女孩漂亮极了,大约七八岁的模样。

紧接着出现在沙丘上的是消失了半个多月的胡尔马西,这家伙也穿戴一新,神气活现。

刚刚结束劳顿的旅途,那男孩就脱去新外套,换上妈妈的胖马夹投入了傍晚的劳动,熟门熟路地跟着大家驱赶牲畜。当骆驼靠近羊群时,还发出非常地道的尖厉哨音呵斥之。

当我询问了他的名字和年龄后,他也羞涩地反问我叫什么名字。获知后,像含着一枚糖一样,轻轻地念了两遍,听得人心头甜甜的。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用的还是汉语!但很快我就知道了他的汉语其实不咋样 —接下来一整个冬天里他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无论我回答多少遍,他都无法领会。

这天是新什别克轮值放羊,我前去迎接羊群时,第一时间向他传达了这个好消息。可他却反应淡然,似乎早就知道了似的。没一会儿,那男孩也跟了上来,同我一同赶羊。分别半年的父子见了面,却只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跟两个交情寻常的男人一样客气。

女孩子这时也跑了出来,仍然穿着漂亮衣服,远远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这是这个冬天以来荒野里最热闹的时分,虽然两个孩子都默默无语。

男孩十一岁,叫热合买得罕。女孩子九岁,叫努儿赛拉西,我们都叫她“努滚”。这两个孩子都显得比实际年龄小。赶完羊后,我忍不住就着昏暗的天光给兄妹俩照了几张相,还给他们回放了一下。两个孩子兴奋极了,发出惊异的感叹,并低声议论了好久。

第二天,小姑娘一大早就往我们这边的地窝子跑了三次。一次送来一小盘糖果和塔尔糜(哈萨克传统食品,形似小米的粗粮),一次来借透明胶,还有一次来还透明胶。每次都会小坐一会儿,还总是坐在我旁边,目不转睛地看我,毫不掩饰对我的好奇。我便掏出相机给她拍照。这个姑娘真是漂亮极了!眉目间很是妩媚,微微的笑也如花朵怒放般灿烂。表现得却像个大姑娘,礼貌又矜持。嫂子对她也像对待一个大人一样郑重。

两人说这说那的,口吻认真又平和。嫂子给她盛了一碗麦子粥,她一喝完就合碗告辞。虽然留恋我和我的相机,却一分钟也不多留,因为那样不合礼仪。

从此后,我就有了个小跟屁虫。我到哪儿她也到哪儿,连上厕所也紧紧跟着。还多了个生活助理 —我缝完花毡,一抽线,她立刻奉上剪刀;我洗手,她赶紧抱着水壶浇水;我背雪,她在后面帮着往上扶;我一出门,就抢上前为我开门。总之瞅着每一个空子千方百计地想为我做些什么,似乎非此不能表达她的情谊。

她总是慢吞吞地喝着茶,默默无语地坐在我旁边。当我起身下炕时,才赶紧坐起来,抢先一步为我把床下的鞋子摆正 —让人很不好意思。往常,替人摆鞋子这种事一般是我来做的。

因一直帮萨依娜绣花毡,每天我会去她家待两个钟头。在我的影响下,小姑娘也对绣花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再说女孩大了,也到了该学习针线的时候了。萨依娜便从煮好的红毡片里挑了一块边角料,用肥皂片画了一个简单的羊角图案,手把手地教了起来。小哥哥在一旁当参谋,妹妹每缝错一针,他就兴奋地指出,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萨依娜脾气不太好,如果教了半天还不得要领,就开始骂人。于是乎,妈妈骂,哥哥笑,光景好不凄凉。小姑娘虽然很受挫,却始终没放弃,一直坚持了一整个假期。虽然到头来仍是绣得张牙舞爪,好歹总算搞清了行针的逻辑。我觉得孩子小,应该多多鼓励才对,便挑出毡片上绣得还算不错的几针说:“这几个好!”令她更为黯然……原来就那几针不是她绣的……不愧是铁匠的外孙女,很有打铁的潜质。

而李娟的针线活是相当漂亮的,小姑娘为之感叹个不停:“哎呀!漂亮!哎呀!漂亮……”小哥哥显然也很佩服。后来他翻出一件旧外套,扭捏再三,请李娟帮忙缝补。

我一看,之前已经补过很多遍了,而且针脚统统长达一寸!哎,萨依娜这个当妈的,不愧是铁匠的女儿……很快却得知竟是小家伙自己补的!因兄妹俩长年生活在寄宿学校里,父母不在身边,小小年纪,什么都得自己动手。这个当哥哥的不但要补自己的衣服,还要帮着妹妹补。我不由肃然起敬,于是便帮着认真细密地大补了一遍。可惜萨依娜提供的线是粗毛线,粗得简直不像话(就是再细十倍,我都嫌它粗),一点也显不出我的好手艺。萨依娜却说,粗了结实!

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是有着三个孩子的女人吧?萨依娜边绣花边不自觉地哼歌。两个孩子渐渐也跟着一起哼。很快,睡醒的新什别克也加入了。全家人的大合唱让地窝子都振动起来。孩子们边唱边跳。小喀拉哈西也激动了,想站起来一起跳,又因站不起来而号啕大哭。她一哭,大家便哄堂大笑。笑得婴儿莫名其妙,只好不哭了,跟着一起笑……相比之下,之前这个家多么冷清啊。冷清得像在深深的井底。

不过,此时热烈的歌唱和欢声笑语也像是在深深的井底。门外黄沙滚滚,寒冷无边。一家人紧紧围绕着小火炉,欢笑着,吵闹着,这欢乐和吵闹多么孤独,孩子们的成长多么专心、无扰。

阴暗的地窝子里,唯一的光束从唯一的天窗外投放进来。看着热合买得罕亲吻小婴儿的屁股;看着兄妹俩商量着给小婴儿换尿布;看着儿子搂着正在切割牛皮条的父亲,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唱歌;看着小姑娘努滚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蹲在火炉边洗衣服……这些场景动人极了。却不敢拍照,不忍打扰。

再说地窝子光线也太暗了,拍出来的照片总跟鬼魂附身似的。打闪光吧,又有小婴儿,再说打了闪光色彩也不漂亮了……便恨恨地想:等我有钱了,换个相机,盘子大的镜头!

因为多了两个学生,再加上文化人李娟的存在,这个家庭陡然增加了学习氛围。父母和小叔叔开始对孩子们的汉语课本大感兴趣,轮流翻读个没完。只要我一登门,大家就纷纷请教各种家庭器具的汉语叫法。在全家人里,学得最快的是萨依娜,其次是热合买得罕,胡尔马西和努滚并列第三,最后才是新什别克。因新什别克大部分时间在放羊或找骆驼,进步缓慢,大家都表示谅解。总之每人都制订了自己的学习任务,不断背诵,并互相考问。日常交流也汉哈结合,学以致用。

最有意思的是热合买得罕,总是当着我的面大声朗读汉语课本,且尤其钟情一句话:“孩子小,不懂事,您看就算了吧!” —整天翻来覆去地练习、背诵、书写,好像在为将来替两个妹妹求情而做准备。

热合买得罕也是漂亮的孩子,虽然和妹妹比起来,苍白而平凡了些。但这孩子极聪明。萨依娜教努滚编花带子时,他在旁边只看了一会儿就学会了,努滚却怎么也搞不清哪跟哪儿。当脾气火暴的萨依娜教得不耐烦了,弃之不管时,他就赶紧过去救场,手把手继续教。但努滚还是没能学会。

热合买得罕有强烈的责任心,处处表现得自己之于这个家必不可少。背雪,背粪,毫不含糊。每个清晨和黄昏,无论天气多么恶劣,他都坚持参与羊圈的清扫和铺垫工作。挥着比自己还高的铁锨,干得像模像样。劳动多么令人理直气壮!

这兄妹俩,男主外,女主内。努滚则负责打扫房间、抹灰、洗碗、洗尿片,几乎也是整天闲不下来,边干活边不停唱歌。热合买得罕有些害羞内向,努滚却快乐又大方。别看她脑袋不灵光,学习成绩不好,也绣不好花,编不成花带子……却能歌又善舞,肯定是班里的文娱积极分子!尤其是唱歌,还能玩点流行音乐里的哭腔。

作为年长者、男性、重体力劳动者之一及较聪明的人,热合买得罕不放过任何一个指使妹妹的机会:“去关紧门!”“剪刀拿来!”“书包放过去!”而妹妹总是无怨无尤地照办,哪怕正在争执之中,哪怕自己也正忙得不可开交。

同样,作为强势一方,他非常关照妹妹。吃饭时,一听说小牛回来了,刚出锅的炒肉块都顾不上吃,戴上帽子就往外跑(自从热合买得罕来后,李娟赶小牛的任务算是卸任了。他可比李娟负责多了!)。萨依娜便特意为儿子拨了一大碗肉单独放一边,令妹妹很是觊觎。小伙子回来后,见妹妹馋成那个德行,只吃了一小半就全让给了她,令她欢呼。看她吃得那么高兴,又做出不屑的样子。

兄妹俩偶尔也会有争执,还会用汉语骂架。妹妹说:“笨蛋!”哥哥说:“王八蛋!” —快乐得不得了……

然后两人又一起问我:“笨蛋”和“王八蛋”是什么意思?我呢,本着不欺骗的原则,很无趣地解释如下:笨蛋就是不好的鸡蛋。王八蛋么……碰巧前不久刚翻看了一篇努滚的哈语课文《龟兔赛跑》,便指着上面的乌龟插图说:“这就是‘王八’。”他们“噢”了一声。我又说: “‘王八蛋’就是他的孩子。”他俩又“噢”一声,非常失望 —不明白坏掉的鸡蛋和乌龟的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何以用来骂人?于是一下就没劲儿了。再也不这么骂了。

两个孩子都深爱小妹妹喀拉哈西。整天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并因她的开心而更开心。然而比起努滚,热合买得罕表现得更热切些,陪喀拉哈西玩耍时,也更为耐心、细致。要是正在绣花的努滚不小心把剪刀放得离婴儿太近,他会惊叫着冲过去拿起剪刀丢得远远的,并怒斥妹妹。妹妹则抱歉地笑。

这个小伙子每次出门干活前,总会严厉地吩咐妹妹看好小婴儿。而一回到家,脱去寒冷的外套,烤热了双手,才去抱婴儿。陶醉地亲吻她,还含着她的小耳朵轻轻地咬。这个软乎乎的肉团子,这个有着迷人笑容,并总是信任地看着你的小小生命啊……

喀拉哈西是一家的重心,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玩线团和撕书本。如果不让她这么做,她就悲恸地哭。大家只好由着她,把各种线团交给她扯乱,努滚负责重新缠好。再把作业本交给她一页一页地撕,热合买得罕负责粘好。于是乎,这边扯那边缠,这边撕那边粘,其乐融融。

家里有一盒国际象棋,男人们用来赌钱,喀拉哈西用来磨牙,兄妹俩用来互相投掷,还是其乐融融。

而兄妹俩脸上总是伤痕不断。问之,总是好脾气地回答:

“喀拉哈西!”

再无奈地,毫不计较地微笑。尤其是努滚,那么漂亮的脸蛋,竟有清晰的三道红杠。我戏称她为“大队长”,她听了顾不上反驳,骄傲地告诉我:她的哥哥是真正的中队长!

刚刚进入荒野时,两个孩子穿得漂亮极了。没几天,漂亮衣服就全换了下来。小哥哥穿着爸爸的大鞋子,妹妹穿妈妈的大鞋子。另外兄妹俩全都穿着妈妈的旧外套(萨依娜非常娇小)。自己的好衣服和好鞋子嘛,要留着上学时才穿。

才开始努滚只干家务事,不干重活。但两个星期以后,也开始跟着哥哥出去背雪背粪块了。我总是为这小小的兄妹俩背着雪从荒野深处一前一后蹒跚走来的情景所打动。等走到近处,我看到小姑娘的腰背像老人一样深深佝偻着,再有一尺多就贴着地了!经过我时,她一边继续挣扎向前,一边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似乎以此稀释自己的狼狈。她脸蛋僵红,长长的睫毛上结满冰霜。

就算实在扛不动了,小姑娘也不放弃,不求助,拖也要拖回家。因为无能于劳动是羞耻的!于是乎,一大袋牛粪,五分钟拖了十几米,累得大喘气!我赶完牛后赶紧帮忙一起拖 —好沉啊,就算是我,也扛不了几步,拖不了多远的!

有了这两个小帮手,别说萨依娜,就连我也轻松极了。既不用对付小牛,也不用清理羊圈了。每天除了背雪,收拾房间,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绣花,很快就完成了这个冬天的第一件作品 —一大面黑色软呢料上的八团对称的大花和一大圈花边。便特意让小姑娘裹着,在黄昏的雪地里拍了好多照片。她多美啊!热合买得罕骑着无鞍的白马经过,欣赏了一番妹妹的搔首弄姿,轻蔑一笑,打马走了。我又赶紧对着他的背影拍了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