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冬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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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唯一的电视

每天早上太阳从东南方向升起,下午四点半就从西南方向落下,只在南面天空一角小气兮兮地划了一个浅浅的圆弧,算是上了一天班。不由让人想到一个词:虚晃一枪。

昼短夜长 —我倒是对这样的分配非常满意,正好饱饱地睡觉!总是那样,睡醒了几次,睁开眼睛仍然还在黑暗之中。可大家都不那么认为,尤其是居麻,觉得闲着根本就是摧残!因此每天的晚饭总是迟迟不能结束。好容易结束了,刚刚收拾完碗筷,居麻一声令下:“喝茶。”于是我们还要再重新铺餐布,切馕摆碗。颇有“添酒回灯重开宴”的“强打精神”的意味。但那时还能喝下几碗茶呢?居麻喝完茶后没有把空碗递给嫂子续茶,像拧陀螺一样把碗在餐板上转来转去,百无聊赖。嫂子就没收了他的碗。他顺手又取过装酸奶糊的碗转起来,也没收了。接下来还有酥油碗。再没收的话还有木勺和馕块……像个小孩一样。

然后继续看报纸。他有许多报纸,看完后就用来卷莫合烟。不但有哈文报,还有几份汉文报呢。不过汉文报一般是不会用来卷烟的,因为汉字笔画太多,笔画多了油墨的占地面积就大,这样的报纸卷烟,抽着呛人。

居麻自然不懂汉语了,但他特能瞎蒙。指着体育新闻版上三个得冠军的运动员照片给嫂子解释说:“这个人,刚刚死了。他做了好事,大家要向他学习。这个,也是做了好事才死的。这个……”端详一阵,那是一张游泳运动员正在水里游泳时的照片,最后才说:“口里又发大水了,他也淹死了。”我不由乐了:“豁切!”

然后这家伙又指着医生下社区免费诊疗的照片继续发挥:“口里又来了厉害的医生,看病不要钱。所有人都去看病,但是人人都有病。看病是不要钱,买药还是要钱的……”胡扯一通。我一想,是啊,还真有这样的义诊骗局……居麻肯定某次进城时上过这样的当。

总之,这就是没电视之前的日子。其实对我来说,这样的时光还算享受。大家蒙报纸的蒙报纸,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洗衣的洗衣。居麻蒙完所有汉文报后,想了半天,打开音箱。一首歌一首歌地换个不停,一直换到自己最喜欢的那首才停下,躺倒睡觉。等那歌一结束,就立刻翻身而起,再一首接一首地换。冷冷清清。我看一会哈文自学教材,发一会呆,再翻一翻汉文报,再躺下小睡一觉。只有我毫无意见。

幸好还有个邻居。居麻总在最后时刻发出最后的吼声,然后披衣下床,跑到隔壁打扑克牌。那边有两个男人嘛。嫂子有时也会拎着纺锤过去找萨依娜说话。夫妻俩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加玛就找出《黑走马》之类的舞曲伴奏音乐,疯跳个没完。那时加玛会偷偷告诉我许多年轻人间的传闻。最后总会力劝我嫁个哈萨克算了,有羊有牛又有马。多好!

但是十二月中旬,加玛走了。渐渐地,我也觉得这漫漫长夜真的过于“漫漫”了,想想看:一天之中,世界有十二个小时都是黑暗的啊!

很快胡尔马西也离开了荒野,居麻想打牌时,只有新什别克一人奉陪。两个人打牌能有什么意思呢?

直到进入荒野的第二个月,情况才有所改变。那时,回到乌伦古河北岸的加玛托兽医捎来了一个电视选台器和一个天线锅零件。这正是居麻盼望已久的。他立刻架起网状的天线锅(之前一直破破烂烂地倒扣在地窝子顶上),连接到家里那台黑白电视机(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个装饰品)上。再把电视机和选台器的插头剪开,各拧成两个线圈接在电瓶两极上(没插座)。然后我们两个一人在外面晃动天线锅,一人在屋里盯着显示屏上的接收数据,反复调试。终于,收到了两个汉语频道!虽然信号弱,只有百分之二十,画面卡得厉害,但对大家来说,已经非常满意了。

唉,我真是撞了好运了!真没想到自己居然待在了整个冬牧场上唯一有电视的人家!……大约大家都是中规中矩的牧羊人,像居麻这样稍稍有些野心的聪明人全都跑出去做生意发大财去了。只剩他一个待在牧场上陪着羊群孤独地聪明着。浑身聪明劲儿实在没处使,就折腾了一个电视……在冬窝子里看电视!多奢侈啊!在这荒凉粗犷之地看电视,多么超现实……总之我撞了好运,从此后再也没能睡过一个好觉……

大家看电视,一直看到蓄电池电量不够了,画面不稳定了,发白了,还要看。看到画面越发模糊,并且越缩越小了,还要看。后来一直缩至明信片大小,混混沌沌,啥都看不清了,还要看。到最后干脆连明信片也没了,整个显示屏黑乎乎的,只有声音没图像了,还要看 —不,还要听,听广播剧。一直听到太阳能电池终于发出滴滴的低电压警示音,才满意地关闭。这还不算完!接下来还要再布一道茶,再讨论一番剧情,才能撤席扫床、铺被褥,各自安歇。气死我了。

到了晚上,新什别克一家也会抱着喀拉哈西过来看电视。等放了假的学生们都回来以后,每天晚上,床榻上更是挤得满满当当,想打个盹都找不到地方躺倒。况且我责任重大,不能打盹,得负责给居麻解释电视内容。居麻则负责给大家翻译。

可是更多地,大家并不在乎情节,只留心画面的细节。比如一个漂亮姑娘哭得很伤心,一个日本鬼子被抽了耳光,一群坏人踩了地雷……都会令大家看得津津有味,或叹息或大笑。

大家对一个从北京去东北放羊的姑娘(知青)深感同情,因为她美丽又不幸。然而令大家疑惑的是,说她是放羊的,为什么从头到尾没看到过一只羊?终于,直到第二天,才有了一个镜头 —那女孩抱着一只小羊羔寂寞地眺望远方。大家这才“哦”地释怀。又期待镜头下移或拉远,以便能看到更多的羊。但导演就是不肯成全。显然,剧组经费紧张,只租到这么一只小羊。

这样的垃圾剧在城里看看,消遣消遣饭后时光还算可以。但进入荒野后,就经不起被认真地对待了。那些暴风雪镜头,假得连喀拉哈西都能看穿 —只在摄像机前大把大把地洒雪,风雪中挣扎的演员身上一片雪也没有!

还有一个情节,说主角骑的马折了腿,马和人都被困在暴风雪中。大家都很惋惜。但接下来,又有人骑马去救他。大家惊呼:“腿又好了!”……导演真是的,也不知道换匹马。

对可怜的城里人来说,所有的马都长成一个样子。可在牧民眼里,一匹马和另一匹马的区别就跟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区别那么明显嘛。

总之,电视把外面的世界带进了荒野,撕开了这荒野的沉静。然而,它令牧人们惊羡外面世界的同时,又觉得那样的世界可笑极了。还有那些食品广告,虽然画面诱人,但我们刚刚炸出的包尔沙克一点也不逊色啊。我给试着翻译出一部分广告词,大家听毕,“豁切”连连。电视把外面的世界带进了荒野,事实上却让这片荒野更加与世隔绝。

—多么不真实啊!那么多轻率的爱恨情仇,显而易见的欺骗,那些啰里八嗦的眼泪和隐情,拼了血本的噱头……连既不见多也不识广的牧人也会嚷嚷着“换台换台!”,在我,就更是无聊和绝望了:电视机就像拖拉机,轰轰隆隆碾来碾去,所到之处,破碎混乱,狼藉不堪。每个频道都是如此,似乎这些真的就是现实。

而我们的现实距其多么遥远。我们一板一眼,一步一印,平实稳妥地经历着寒暑岁月。谨遵自然的规则和传统的戒律。像初生牛犊,虽然什么也不明白,却什么也不管,自顾自地成长,犯犟就是一切……然而,却谈不上哪种现实更为脆弱了……

居麻放了一天的羊回到家,正在准备晚餐的嫂子问:“要不要先喝茶?”答曰:“喝茶是小事,还是先看看乔海洋怎么样了!”……“乔海洋”是正在看的一部连续剧的主人公。这个连续剧还算有趣,却着实莫名其妙。最能搞的是,主人公从十八岁一直演到四十多岁,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永远都生活在东北的冰天雪地之中。居麻问我:“为啥天天都是冬天?”我说:“电视拍得快嘛!一个冬天就拍完了。还没等到夏天呢……”

看了一部抗战题材的连续剧后,大家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一句日本歌:“拉古拉,拉古拉……”早也唱,晚也唱,唱着唱着就跳起舞来。加玛(那时她和弟弟扎达也来了)拉着我跳,嫂子扯着喀拉哈西的小胳膊跳,居麻扯着梅花猫的爪子跳。其乐无穷。

又看完一部《双枪李向阳》。居麻修锯把时,突然一手抓一块三角形木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呯呯呯!!……”地扫射一通。吓坏了隔壁的小姑娘努滚(那时隔壁新什别克的两个大孩子都来了)。

第三部红剧一结束,大家大略摸清了此类故事的逻辑。早餐桌上,居麻给所有人都分配了角色。李娟是八路军,加玛是游击队员,扎达是小日本,居麻是国民党军官,嫂子是军官太太……除了嫂子搞不清状况,不肯配合外,其他人都着力表现了一把,演得津津有味……

幸好并非一直烂片当道。终于来了一部真正有意思的片子《我的兄弟叫顺溜》。

加上那时哈语台也调出来了,又有汉语字幕,皆大欢喜。所有人都看得很痴迷,都非常喜欢顺溜。我以前大略看过一两集,知道些剧情。

当我告诉大家最后二雷死了,大家都骂我胡说八道。

可惜的是太阳能供电有限,加之广告又多,每天总是只能看一半。

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充饱电后,第一天能看三个小时;第二天继续充电,但只能看两个小时了;第三天继续充电,就只能看一个小时;第四天就非得休息一天了;到了第五天又能看两个小时;如果连着休息两天,第六天才能看三个小时……总之就这么糟糕。而且前提是不得有阴天;充电时,嫂子也不得接错线路(她老干这事,由于没有插头和插孔,所有电器接口全绕着两个线圈,挂在电瓶上方的线圈大大小小十来个,加之连接电瓶两极时还得分清正负……真是千头万绪。别说她,有时连我也会搞糊涂)。

为了省电,一到广告时间,我们就拔下电瓶上的线圈。在黑暗中一起等待(开灯也会浪费电嘛),五分钟后再接上线圈。这样,每天从八点半开始,我们能看一集半的“顺溜”!

在八点半之前,有天大的事也不许开灯。大家坐在黑暗里,聊这聊那。孩子们凑在火炉边,就着微弱的炉火玩耍手指的影子游戏。胡尔马西打开手机音乐后,孩子们一起就着音乐跳舞唱歌,轮流表演节目。

在每天电量结束的最后时分,仍然一团黑暗,一屋子人静静地听着广播剧。那时谁要插嘴说话,会立刻遭到大家的斥责。

大家深深地同情二雷的命运,白天里也议论个不停。但终究还是没能看到最后的大结局。

—最后那两天一直在下雪,一直阴天,每天不到半个小时电就用完了。大家遗憾极了。

隔壁的男孩意犹未尽,特意做了一支长木枪,还系了背带,扭了铁丝圈的瞄准仪,整天背着走来走去。有时会突然就地卧倒,举枪伏击。如果一旦被我撞个正着,小家伙立刻把枪藏在身后,面朝着我慢慢后退,心虚地笑着,坚决不给我看到他的宝贝。

没几天,这枪被居麻拾到了,他拿回家给大家看。每人举起瞄准一番,大笑一通。第二天,准备出发放羊的居麻披挂完毕,沉重地起身,先拿起马鞭,想了想,再拎起枪,庄严地挎在肩上,上马而去。大家大笑。

连加玛也深陷剧情不能自拔,我们两人一起出去背雪时,她会突然冲下雪坡,占领有利地形,匍匐在掩体后,两只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放枪,俨然双枪手,嘴里还“砰叽扣!砰叽扣!!”急促地配音。

遗憾的是,“顺溜”结束后,再也没什么像样的片子了。统统瞎逗。但大家别无选择,电视机播啥看啥。最可恶的是,总是这样的:开始一个钟头的片子一点也不好看。等到最后半小时却开始了李连杰的一个功夫片。当然了,最精彩处就没电了,居麻大恨。说早知这样,前面一个小时就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