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羊、骆驼、马—大家都只是吃草而已。放牧也似乎是极简单的事,早上把大家赶出去,晚上再赶回来就可以了……若真这么想就傻了!世上哪有不带智慧和精细规则的生产方式呢?除非从小就生活在牧人的家庭,否则要掌握这门技术的话……就算大学开设了这样的专业,读上四年书也是没有用的,再往下读研读博,还是没有用。太难了……
我问居麻:“为什么每天都要赶骆驼回家,牛却不用赶?是不是牛知道回家的路,骆驼不知道?”
居麻说:“它咋不知道!它不回来嘛,是那个,草多得很嘛,又不怕冷。 ”
这个解释令我很费了些心思。为什么草多了就不回家了?难道草少了就回家了吗?草少了应该更加努力地四处寻找才对啊。还有,那个“不怕冷”又是怎么回事?这荒野四下里不都一样冷吗?
在牲畜里,最怕冷的是牛和山羊,然后是马。但牛和山羊都住着有顶的圈棚,就马露天过夜。
问居麻:“为啥马没有房子?”
答曰:“因为马没有肚子。 ”
……这个,更费思量……
不过,这些问题很快就弄清楚了。前者是说骆驼贪吃,一出去就不想回家。虽然穿有抗寒的毡衣,不怕在荒野过夜,但若是衣服在外面挂坏了或挂没了,不回家修补的话,会冻坏的。
后者是说马没有胃部,是直肠子,消化得快,不能关起来,必须得不停地吃,不停地拉。怪不得有句话是“马无夜草不肥”。
据我观察,在所有牲畜中,牛的眼神最好。转场途中,刚刚进入深夜,马安静地磨着牙,嚼着夜草,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天亮,骆驼也静卧如山。只有牛,一只接一只开始鬼鬼祟祟地行动了。它们先靠近我们栖身的帐篷翻找食物,拱踢炉子,弄得四处窸窸窣窣,又渐渐地越走越远。到了凌晨三点,大家起身后,男人们拆临时帐篷,装骆驼,加玛打包被褥和厨具,李娟则去赶牛……羊马骆驼都卧在原地不动,就它们走出半公里外了!
不知为何,小牛永远比大牛长得好看,不晓得好看在哪里。经过我仔细观察,原来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脸部的侧影 —小牛的鼻梁是塌下去的,大牛是隆起的。至于为什么塌下去比隆起好看,就搞不清了。
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小牛最可恶了,它们清楚我只有一个人,而它们有三个(我家两头小牛,新什别克家一头。平时一起放养)。于是一追赶它们,它们就往三个方向跑。每次追小牛,都累得我肝脏供血不足,肚子也饿得特别快,回家一定要大吃一顿……
虽然只是小牛,犯起犟来谁都莫可奈何。我双手攘着它的屁股推啊推啊,拼了命也只能推一两步远,累得够呛。居麻出馊主意:“你骑上去嘛,一骑上去它就听话了。”口吻极郑重,害我差点当真。
姜是老的辣,牛是老的贼。当我举起棍子追打时,大牛会先瞟一眼我的棍子,根据其粗细来判断是否需要反抗。而小牛不管三七二十一,梗着脖子斗争到底。并且无论输赢都统统当成是自己的胜利。气死我了。
后来发现,追牛时,不能对直了猛追,那样只会把它越追越远。要讲究策略,先若无其事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让它慢慢放松警惕,等走到足够远的地方再慢慢绕着圈子走,一直绕到它的正前方 —这才追!
而总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费尽千辛万苦把它们赶到东面沙梁后的荒野深处,再转身回家。可等我到家了,它们也到家了……只好重新再赶。
很多时候,站在沙丘上,无论朝哪个方向眺望都看不到小牛了!大惊,赶紧跑下去满世界找,先往东走,再往北走。无果。回家暖和一下,焦虑不已地喝两碗热茶,再接着出去找……一直找到天色都暗了。等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发现它们早已好端端地等在沙窝子里了……神出鬼没。
第二可恶的是花脸小公牛,一整个冬天里它都是我们的重点监控对象。自从某天深夜这家伙闯进毡房(那时刚搬到此处,牛圈还没有收拾出来,天气也不冷,大牛暂时露天过夜),咬坏了玉米麻袋和面粉口袋,默默享受了一夜后,就把此处风水宝地铭记在心了。一瞅着机会就钻进去搞破坏。而我们的毡房只有毡帘,没装木门,无论毡帘外绑再多的绳子,横再多的木头也没有用。它多有力气啊!一拱一挣就破门而入了。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严防死堵,看到就打。只要它靠近毡房十步远,就一顿猛打猛追,给它树立起一个“禁地”的概念。
唉,玉米粒弄洒了,还能从土中铲起,细细扬去沙土(居麻为此扬了大半天!),而面粉就只能白白给糟蹋了。真是可惜!
骆驼们则是逍遥派的,无组织,无纪律。要不怎么这一整个冬天里,路过我们地窝子进来喝茶的客人们,十个有九个都是出来找骆驼的,从没听谁说出来找牛找马。并且所有牲畜里,只有骆驼的身上会醒目地写有主人的电话、姓名和村落等联系方式,可见它们不但能瞎跑,还会跑很远。
新什别克两年丢了三峰骆驼,大约丢怕了,每天都严密监控骆驼的动向,比我家监控花脸小公牛还要严密。并且每天傍晚都不辞辛苦,坚持赶骆驼回沙窝子过夜。赶回来后,把它们的一条前腿的大腿和小腿折起来绑在一起,令它们一整夜只能跪卧着。就算站起来,剩下三条腿,谅它也跑不了多远。
为了每天赶骆驼的事,这两家人没少生气。新什别克家认为这与放羊一样,是共同的劳动,应该一同分担。而居麻认为我家骆驼的数量还没有他家骆驼的零头那么多,平均分担的话太不公平。再说了,居麻也从没丢过骆驼,常常嘲笑新什别克小题大做,没事找事。
同理,新什别克家从没冻死过牛,对牛的保暖工作也异常粗心。不像我们,一到夜里又是堵天窗又是盖棉门帘的。他家的牛圈甚至没有顶!敞着!
总之,一轮到居麻赶骆驼,他就火大。一回到家立刻冲我埋怨:“累死老汉了!那边 —三个!那边 —五个!那边,那边,还有那边 —各一个!”他把四面八方各指了一遍。又说:“比放羊还累!”
放羊的话,慢悠悠跟着羊到处走就是了,而赶骆驼,则得不停地纵马奋鞭,上下奔突,骂爹骂娘,斗智斗勇。
骆驼这家伙也怪,存在内部分歧似的,总搞自由活动。不像牛羊马,总是同类相聚,走哪儿都一搭儿。
除了逍遥派,骆驼们还应划入丐帮门下。当一群骆驼摇摇晃晃走过来,个个穿得破破烂烂,补丁迭补丁……哎,谁叫骆驼那么大的个子呢,哪有整块的布给它们缝衣服!于是全用旧棉衣旧毡片旧毯子拼补而成。而骆驼们一点也不爱惜衣服,总是在地上打滚(那时最容易蹭掉衣服),沾了一身稀牛粪后,又站起来在同伴身上蹭痒痒,再把别人的衣服也弄脏。
另外,都说骆驼是抗旱耐饥能手,我看才不是。在南下的一路上,那些没穿鼻孔的小公驼,一副饥不择食的模样,见到路边指头粗的一丛干草都会停下来啃几口,屡屡掉队,害得维持秩序的李娟折腾了一路!
只有负重的骆驼最懂事,一整天不吃不喝,照样前进。
那次南下的转场途中,李娟负责牵骆驼。不知为何,打头的骆驼总是郁闷地嚷嚷不停。它有一个绝招,就是紧闭着嘴,只在喉咙深处吼。明明离你只有两步远,但发出的声音就像在几公里以外似的。
骆驼干的坏事还有老往羊群里跑。尤其在大家最忙乱的傍晚时分,这些家伙硬要跟着羊群一起入圈!它可能喜欢羊吧,但羊显然不喜欢它。本来大家老老实实排着队往圈里走着呢,顿时给这个天降神兵搞得秩序大乱,一个个惊吓不小,刺毛乱奓。它还装糊涂,越是赶它,越是舒舒服服就地卧倒,把羊圈入口堵得结结实实。若是再赶,它干脆侧身一躺,跟死了一样,身子拉得直直的一动不动。
骆驼虽然讨厌,也有可爱之处。尤其是那么大的骆驼却长着那么小的耳朵!
大家吃雪的时候,牛伸出舌头转着圈地舔,马老老实实龇出牙去啃,骆驼最厉害,垂下长脖子,下巴平贴地面,像开铲车一样平铲过去,一下子就能铲满满一嘴!再合上嘴唇一口吞掉。我猜骆驼的祖先一定有铲齿象的基因。
牛也罢,羊也罢,只要是公的,时间到了都得去势,就算是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也难逃此劫。在一月最冷时节的一个金色黄昏里,轮到我们家的一峰小公驼倒这个大霉了!它被穿上鼻子,绑上四蹄,轰然推倒割下了蛋蛋。手术很简单,取出蛋蛋后缝两针,用高锰酸钾溶液浇洗一下,再用烧红的十字镐烙烫伤口,算是消毒。我远远地看着大家守着那个倒霉蛋折腾,只见血流满地,不忍近前细看。事后倒是仔细地看了一下取出来的蛋蛋,居然是橄榄形的!
一切结束后,嫂子剪下一块方毡,中间掏个洞,穿过那个倒霉蛋的尾巴缝在它的屁股上,为创口挡一点寒风。缝完最后一针,新什别克解开缰绳,拔掉鼻塞,它赶紧一趟子跑掉。
和其他牲畜不一样,马是一直散养的。我一直搞不清马的管理方式,只知道家里的坐骑每天傍晚都会给开个小灶 —戴玉米口罩。除了作为坐骑的马,体弱的少先队员和产奶的母牛根据各自的脸型大小,也都拥有各自的口罩。
马在戴口罩时分外配合。如果我系得有点歪,它就偏着头提醒我:右边太松!
那么大一匹马,可每次却只分给人家一点点玉米。居麻说今年草好嘛,能省就省点。万一变天了,又有了灾情,家里的四麻袋玉米说不定还不够呢!
居麻还说,在迷路的时候,牧人会松开马缰,让马自行前进。为什么马认得回家的路呢,因为它最惦记玉米!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马一到家就赶紧给喂玉米,不能让它失望。再说了,马多辛苦啊,放羊全靠它!
如居麻所说,马是直肠子,消化得快,得不停进食。因此马的主要任务就是一个“吃”字,得由着它们在外面游荡。我一直搞不清为什么骆驼放出去一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而马一撒开就半个月不管,却怎么也丢不掉。
每天使用的坐骑夜里也得放养。于是到了早上,找马就成了轮休那家的大事。奇怪的是,四面八方,天大地大,找马的人却一出门就对直往一个方向走。要我,得先站到高处眺望一番才能准确地上路。
每隔一段时间,新什别克都会赶回一部分马群。每到那时,两家人全体上阵,站在羊圈前倾斜的空地上,布下天罗地网进行拦截。由于我人短势弱,居麻便让我拿条编织袋一边吆喝一边挥舞。等马进入包围圈后,大家一起温柔地轻声呼唤,小心地安抚它们,令它们一一进入羊圈,再拦紧了圈门。不晓得要干什么,看情形又不像在清点数量或检查身体。
马是最自由的,满天下乱跑,常常有其他牧场的马光临我们的沙窝子。一天黄昏,浓郁的暮光中,沙窝子西面沙梁上出现了一小群漂亮的马,引起所有人的啧啧称叹。这群马虽大小不一,却全是色泽一致的枣红马,皮毛匀净光亮,鬃毛和尾巴上全部系了白色长布条,像统一着装、统一授衔似的,威风极了。
那时,我们的熊猫狗正趴在一大块冻得硬邦邦的血块边,吭哧吭哧啃得起劲,离那群马很近。本来相安无事的,可这家伙一扭头看到我出现了,立刻做出很负责的样子,丢下血块狂吠着向马群冲去。马群骤然受惊,纷纷转身准备撤离。但有一匹小马偏偏不为所动,反而调过头迎着熊猫狗走了两步,冷冷盯着它。熊猫狗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可它回头看看,我还在身后盯着它呢,便壮了壮胆,扭头冲着马群继续卖力地吠叫。这时其他的马也看穿了这只纸老虎的本质,纷纷返回,围绕着小马,一起冲狗瞪视,大有同仇敌忾之势。狗又扭头看看我,我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它顿时熄了火,垂头丧气回到血块边继续啃。
多么勇敢的小马啊!像个王子一样神气,还长长地拖着软软的小鸡鸡。
最后来说羊。可羊有什么可说的呢?虽然羊才是游牧生活的重心,它们却永远像配角一样忍耐又沉默。关于羊,居麻说:“山羊怀孕五个月,绵羊怀孕六个月。绵羊最贵能卖到一千块一只。山羊能卖到五六百。”就这些。
对了,羊的个子太矮,难免目光短浅。当羊群整体移动时,中间的羊永远也搞不清状况,只知跟着瞎走,只有走在边缘的羊才能看清周遭形势。尽管如此,边缘的羊还是一个劲儿地往羊群深处挤。大家都愿意盲从,好像世上最安全的事就是让自己消失在“多数”之中。
只有山羊胆子大,永远走在最前面。
话说把视野从地窝子里渐渐扩散出去的梅花猫,也把兴趣从熊猫狗和隔壁的大狸猫身上转移向羊群。每到傍晚赶羊入圈时,它也紧张地混在羊群中前后奔跑,以为自己也出了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