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我妈倒不怎么担心我会受苦,只担心我会很闲。便建议:除了衣物,再带去几十斤毛线,在冬窝子里天天织毛背心。一件卖五十块钱的话,一个冬天下来也能赚回一头山羊。 —那种波浪纹的彩条背心在我家商店很畅销,我妈织一件卖一件,供不应求。
居麻也操心我打发不了时间,一直建议我在他家开个小规模的商店。商店名都帮我想好了,叫“冬窝子的李娟门市部”。还帮我列了货品清单:烟十条、酒一箱(不用说,肯定专门为他自己准备的)、糖十公斤、酱油十瓶、醋十瓶、电池五十对、袜子二十双、手套二十副、扑克牌十盒、蜡烛五十支。他说只需递个消息出去,我妈就会把上述货品托兽医捎过来。
他倒是不贪心。可是,附近几十万亩的牧场上,只住了二十来户牧民。如此狭窄的市场……
总之,冬天的闲似乎已成定局。两家人的羊合在一起放牧,两家男人轮派放羊。嫂子打理家务,清理牲畜圈棚。我呢,除了每天四处找雪,背雪,密切注意小牛动向,绣绣花毡,扫扫房间,似乎真的再无其他事情可做了。
可是,大家都多虑了。我这人,啥都怕,就是不怕闲。“闲”这个东西,真是再多也不够用的。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晚上十点钻进被窝。不睡觉的十四个钟头里,两个小时用来喝茶,一个小时打扫房间、清理厨具,两个小时背雪,一个小时配合嫂子或胡尔马西赶牲畜入圈,两个小时绣花毡,还有两个小时用于临睡前发呆、自学哈语、听大家闲扯。剩下的
三个小时,随便闲逛一下也就迅速打发过去了。
在茫茫荒野中漫步,用“闲逛”这个词真是再恰当不过!若在城市里逛的话,可一点也不能“闲”,还得留神红绿灯,还得挤公交车,还要提防小偷。
旷野风大,一月的正午,白天温度大都在零下十度以下,跟冰箱冷冻室似的。在世界这个大冰箱里,厚衣服是最坚实的堡垒,围巾帽子手套一个也不能少。刀枪不入地走在明亮的高寒空气中,安全又自在,况且白天又没有狼。
在荒野中四面走动,无遮无拦。遇到骑马的胡尔马西时,他会问我有没有看到小骆驼,我说没看到。就在这时,两峰小骆驼从我身后的沙丘顶端冒出头来 —一分钟前,我刚从那里经过。于是胡尔马西很无奈,赶紧策马冲过去追赶。嗯,所谓闲逛,就是什么心也不用操。
很快,我的闲逛又多了一项内容:捡石子。虽然附近的沙丘上全是沙子,可舒坦的旷野低处会有许多石子。这些石子很小,少有超过豌豆大的。但它们总是斑斓光滑,色泽明亮。仔细地看,有些还是半透明的,玛瑙一般。但它们的美并非一目了然之美,一定得非常仔细,非常安静,非常长久地欣赏。在这样单调寂静的天地间,一粒小石子的美丽,也能令人惊心摇神。
最开始我只捡白石子,很白,比雪还白,在雪地中分外耀眼。后来发现透明的粉色石子和黄色石子也很美,便细细捡了许多。最后又开始捡陶瓷质地的彩色石子。然后把它们聚在一起,像一大捧糖丸一样诱人。
后来,我开始观察一切经过这片大地的痕迹。最大的痕迹是路。哪怕是一条轻飘飘的、痕迹浅淡的路,也会令世界为之倾斜 —倾斜向这路指向的地方。
在空敞的天空下,一片片戈壁缠绕着一片片沙丘,永无止境。站在高处,四望漫漫,身如一叶。然而怎么能说这样的世界里,人是微弱渺小的?人的气息才是这世界里最浓重深刻的划痕。人的气息 —当你离他住居之处尚遥遥漫漫之时,你就已经感觉到他了。你看到牲畜脚印渐渐凌乱、焦急。看到这些脚印渐渐密集,渐渐形成无数条小路。这些小路又渐渐清晰,渐渐向着他所在的方向一一合拢。一切都指向他,一切都正马不停蹄向他而去。是的,“倾斜”,整个世界都向着他倾斜。他就是这荒野的主人。
去年是罕见的雪灾,于是今年便是罕见的水草丰美。不止是牧人,连野鼠也迎来了幸福的丰收之年。旷野中鼠洞比比皆是,几步一个。和我们的地窝子一样,鼠洞也有斜伸下去的通道,凑近仔细看,这通道只通向深处一小团静静的黑暗。
野鼠显然相当谨慎,因为我见过那么多的鼠洞,却从没看到过一只野鼠。再想想看,野鼠们也不容易,在沙地里打洞,冒着塌方的危险过日子。
野鼠的路往往从自己的洞口开始,小心地穿插在白雪黄沙间,弯弯曲曲通向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但那个地方往往只长着一丛平凡的枯草。
比起一长溜精致细心的脚印来说,两串交叉而过的脚印立显热闹繁忙。在交叉之处,似乎看到不久之前两个小东西打招呼的情景。更常见的情形是,一串小脚印从一个洞口拐弯抹角地延伸到另一个洞口,难道野鼠们也会串门子吗?有时一串细碎的小脚印绕着一只庞大的牛蹄印绕了好几圈,都已经离去了,还不时折身回返,徘徊再三。不晓得当时那小家伙发现了怎样的一个秘密。
一条最繁忙的交通要道约一寸宽,脚印密密麻麻,陷入雪地。而只是一串脚印的话,就是条僻静小道了。
牛马骆驼们的脚印则粗鲁又突兀。
羊群的蹄印往往乱糟糟一大片,轰然经过草地。然而从远处看,却又是次序井然的缕缕细线,整齐地并行向前。
还有一种动物,不知是什么,蹄印分为四瓣,前面两瓣大,后面两瓣小,走路的情形应该是四平八稳,踱着方步。
鸟的脚印则惊鸿一瞥。鸟更多的时候应该属于天空,却很少在天空中看到它们。
野鼠只剩下脚印,鸟儿只剩下叫声。在荒野的某处,总是突然传来稠密激动的鸟叫声,令人霎时如身处森林的清晨,四面穷目,却看不到一只鸟。经常能看到的只有体态硕大的鹰隼之类的猛禽,静静停踞沙丘高处,偏着头,以一只眼盯着你一步步靠近。待到足够近时,才扬起巨翅,猛然上升。
除了芨芨草和梭梭柴,我再也认不得这荒野中更多的植物了。但认不得的也只是他们的名字,我深深熟悉它们的模样和姿态。有一种末端无尽地卷曲的粗草(方便面似的),淡青色,我为之取名“缠绵”。还有一种柔软绵薄的长草,我取名为“荡漾”。还有一种草,有着淡红或白色的细枝子,频繁分叉,每一个叉节只有一寸来长,均匀、精致而苦心地四面扭转,我取名为“抒情”。还有一种浅色草,形态是温柔的,却密密长满脆弱的细刺,防备又期待,我取名为“黑暗”。
走在满是缠绵草、荡漾草、抒情草和黑暗草的光明大地上,有时会深深庆幸:这样的时间幸亏没有用来织毛衣!
傍晚,陌生的马群在上弦月之下奔腾过旷野。满目枯草,却毫无萧瑟败相。谁说眼下都是死去的植物?它们明明仍是继续生长的姿态,枝枝叶叶,完完整整。
沙滩是浅黄色的,但捧起沙子在夕阳中仔细观察的话,却发现沙粒们其实大都是半透明的粉色和黄色。如果把每颗沙粒放大一百万倍,那这样的荒野该多么晶莹梦幻!
在同样的余晖中,在东北面沙丘的西侧,我捡到过一个精美坚硬的,完完整整的刺猬壳。它的刺根根挺翘,质地如玉石般细腻润泽,丝毫没有敌意。你感觉不到这是遗骸,这是温情脉脉的壳褪。欣赏完毕,再端正地放回沙滩上,让它继续宁静地在那里晒太阳。此后每当经过它,就忍不住打个招呼:“你好!”
又想到假如我真的开了商店,在这个悄寂阔大的世界里,此时总会有一个牧人正与他的妻子仔细地商议着一个最恰当的日子。到了那天,他一大早起身出发,骑马向这边遥遥而来。他盘算着要买的东西以及要说的话,心里又有希望又有寂寞。于是他勒缰缓行,唱起歌来……而我没有开商店,没能与那人有相聚的缘分。只愿他此时正在大地的另一个角落为另外一些希望而欢喜独行。
当然,这样漫无目的地瞎走总会有迷路的时候。那样的时候总是阴天,没有太阳。唯一的地标是我们沙窝子顶端的假人和与之遥相呼应的大铁架子。每走一段路便扭头看看它们还在不在。可是有那么两次,一回头,却什么也没了!再原地转个圈,本来心里还有点底的方向感顿时大乱。大地起伏,天空森然,四下相似。视野里甚至看不到一匹马或一头牛……那时当然会紧张,先胡乱走一阵,再爬上附近的一个制高点,穷目四望 —却发现那个救命的铁架子居然在相反的方向!看来人的腿真的是一条长一条短,总会不知不觉地在荒野中兜圈子。
过了一月,太阳运行轨道渐渐偏北,白昼悄然延伸,闲暇时间更为漫长。在放羊轮休的日子里,无论居麻还是新什别克,整天发不完的呆,睡不完的觉,憋不完的气闷。百无聊赖的居麻会突然一跃而起,紧紧拥抱住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嫂子,做出久别重逢的激动状大嚷:“这个老婆子真好,真好啊!……”一面夸张地擂打她的背,打得她快背过气去,咳嗽个不停。总之,无聊至极。
唯有李娟总是愉快而适然,令人惊奇。她奋力劳动,大碗吃饭。早早干完活、吃完饭就消失在四面沙丘后。有好几次居麻忍不住问道:“走过来走过去,在干啥呢?”
“玩呢。 ”
“走过来走过去,在玩啥呢?”
“就‘走过来走过去’地玩嘛。 ”
他不解地嗤笑之。
因为实在着迷于在这样的大地上无穷无尽地走动,赶小牛便成为我最乐意干的差事。因为小牛总是走得慢慢吞吞,我也就慢慢吞吞跟在后面。这样的闲逛会显得我并非无所事事。
在每次结束闲逛回家之前,我会爬到高处四面望望。这样,回到家中就可以告诉家人:“大牛在东北面,骆驼和小牛也都在!”仍然会显得我并非无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