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冬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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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隔壁一家

隔壁一家个儿都不高,他家马却特别高。尤其那匹白马,连居麻那样的大个子骑上去都得折腾一番。为此他不好意思地解释:穿得太厚!

比起我家,隔壁显然富裕多了。啥都比我们多:山羊绵羊共两百多只,我们只有一百来只;骆驼大大小小十二峰,我们只有三峰;马十匹,我们只有六匹……比较下来,只有牛没我们多,但牛奶产量却远远比我们高。

富裕的生活令隔壁夫妻言行举止从容、适然,很有优越感。然而生活劳动的处境却是一样的艰辛。女主人萨依娜每次背雪的时候,整个人被压得都快找不到了,荒野里只见一大袋雪在缓缓移动 —不晓得每次干吗非要背那么多。再一想,对了,她家有婴儿,经常洗涮,用水量自然很大。

隔壁男主人新什别克又矮又瘦,黑脸膛,亮眼睛。总是踩着胖乎乎的毡筒,穿粗条绒的裤子,走到哪儿都戴着手套。他的体面之一表现在抽两块钱一盒的“红雪莲”烟,而居麻只卷莫合烟。两人坐在一起聊天时,各抽各的,从不让烟。

作为父亲的新什别克,无比溺爱七个月大的小女婴喀拉哈西。一回到家,总是不顾一身的寒气,先扑到床上,搂住孩子亲个没完。亲完脸蛋亲屁股,亲完手指亲脚丫,惹得小家伙咯咯笑个不停。喝完茶躺下休息时,也要搂过女儿使之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任其抠摸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再渐渐睡着。

喀拉哈西是异常美丽的女婴,想想看,生命的事多么感人! —新什别克和萨依娜,这对苍老黯然的夫妇,却拥有如此光鲜娇艳的美丽婴儿!一家三人簇拥一起的情景可命名为:希望。

喀拉哈西实在是个好孩子,不但漂亮,健康,还极爱笑,愿意亲近陌生人。一听到有人唱歌就跟着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连喝醉酒后毫不讲理的居麻也爱把她搂过去亲个不停,宠溺地念叨着“坏姑娘,太坏了!坏姑娘,坏死了……”一副简直不知该如何爱她的模样。

奇怪的是,一个正在状态中的酒鬼提出来要抱孩子,父母居然也放心交给他……

喀拉哈西虽然只有两颗牙,却咬坏了我所有的本子和书。短短一个月后,又长出了三颗上牙,又白又大,咬起东西来更来劲了。给她一根尺把长的牛腿骨,也敢接过去抱着就啃,极有魄力。

作为喀拉哈西唯一的玩具,新什别克家的大狸猫整天紧挨着婴儿坐卧,任其对自己又揪耳朵又掐脸,一动不动,满脸沧桑。又因它是喀拉哈西唯一的玩具,这个小姑娘在学会叫“爸爸妈妈”之前,最先学会的竟是猫叫。整天和大狸猫两个你“喵”一声,我“喵”一声,交流得非常愉快。

为什么喀拉哈西总是那么快乐呢?总是逢人就笑,还笑个没完。仔细想想,一天之中,绝大部分时间都以立正的姿势被固定在摇床上,从脖子一路绑到脚丫,里三层,外三层,比裹粽子还要夸张,好容易松一次绑,能不欢天喜地?……真是想象不出一个人绑上整整一夜不让翻身是什么滋味!难怪每次上绑时小家伙都会绝望地大哭。但正哭的时候你若逗逗她,又会立刻使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迅速忘记当前的悲惨处境。

一月以后,旱情过去,背雪成为很轻松的工作,家务活便不那么紧了,我开始每天去萨依娜家帮着绣两个小时的花毡。这令萨依娜非常高兴。

作为回报,她每天匀大半碗牛奶送到我家,这样,我们才有足够的奶茶喝。

才开始,我见她家只有一头奶牛,猜想她家的奶水一定不够用。因为她家有两个男人呢,多能喝茶啊!况且还有一个需要喝纯牛奶的婴儿。可恰恰相反,她家的奶茶永远比我家的浓,还会每天给我家接济牛奶……原来,她家的奶牛产奶量高。我家两头牛也挤不了小半碗奶,她家一头牛就能挤小半桶(直径二十公分的小铁皮桶)!

为啥我家的牛这么不争气呢?居麻说,因为今年夏天帮人代牧了二十多只牛,于是整整半年的时间里,每天拼命挤别人家的牛奶,自家的牛奶则由着自家的牛犊尽情吮吸,这样牛犊就长得快些,强壮些。可是,缺少人工挤奶的刺激的话,奶牛的产奶量便渐渐降低了……听了不由得想起我自己家里也有两头牛正托人代牧着呢……我家可怜的小牛犊啊,才八个月大……

居麻又说,隔壁家还舍得给奶牛加营养餐 —玉米。难怪,我家的牛每天一回到沙窝子就四处寻找干牛粪干马粪继续充饥。他家的牛却哪儿也不去,紧紧守在他家地窝子门口等着。

萨依娜个子娇小,总是面带微笑,性情和气、精明,略显矜持,整天总在不停地捻线、绣花、洗涮,除了挤奶、背雪、背羊粪块,很少见她出门。

清理羊圈,赶羊赶牛之类的联合劳动她也很少参加,顶多在傍晚大家最忙乱的时候帮着系一下骆驼。大家都很体谅她,因为她得带孩子。

男人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外面放羊、找骆驼,干牛圈与羊圈的活。绣花的时间里,大多只有我与萨依娜独处。她的汉语水平还不如嫂子,但乐于对我说这说那。我若听懂了就艰难地回答,听不懂就笑一笑,含糊过去。但她一见我笑了,也会跟着一起笑。我见她笑得比我还厉害,只好笑得比她更厉害。她一见我笑得更厉害了,于是……于是接下来,我俩较着劲儿地笑啊笑啊,笑到最后简直没法收场。真累。

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只是认真地各做各的事,没任何交流。有时她绣着绣着,会轻轻地唱起歌来,又甜又糯,像小女孩的嗓音一样。我深深听着,头也不敢抬,怕打扰了这美丽脆弱的声音。

一次,我们全家去隔壁喝茶时,居麻郑重地告诉我,萨依娜是铁匠的女儿!别看她长得瘦弱矮小,什么样的铁器活都能拿得下来!还提醒我要额外注意她家锡制的奶勺和调羹。我将其取在手里仔细地看,谈不上多么精致特别,但的确花了心思,还一圈一圈地敲了简单的装饰纹在上面。

萨依娜冲的茶水倒是相当讲究,还总是放有胡椒和丁香粒(我家只在天气特别冷的时候才会泡这种茶),牛奶也兑得多,盐味刚好。她家的馕也总是很新鲜,不像我家的,总是又硬又发酸。她家餐桌上还会出现奶疙瘩和葡萄干。有时还会煮一大碗杏干汤放在餐布中央,碗里放支调羹,大家共同使用这支调羹舀杏干汤喝。

隔壁家的天窗开在地窝子西南侧,下午的阳光在床榻上投出一小方明亮。几乎整个一二月间的下午时光里,我都坐在这方热乎乎的明亮之中,安静地行走针脚,长时间一点点扩散着毡片上的色块与线条。那团阳光移动一点,我也挪动一点。一直挪到床榻边再无可挪时,便收工告辞。地窝子太暗了,唯有在那块阳光里才能好好地工作。

她家天窗下有个羊粪块砌成的台子,铺着绿色的金丝绒,堆了又高又整齐的被褥,盖着亮晶晶的大纱巾。大狸猫经常蹲在被褥顶端,透过天窗上蒙着的塑料纸,出神地凝望外面模糊的天空。有鸟影倏然划过时,它就猛地缩回身子,做出欲要扑击的姿势。

每当有牲畜经过,屋顶震动,细细的流沙像小瀑布一样从天窗缝隙处流下来。那时若喀拉哈西醒着,就会扭头痴迷地盯着簌簌流沙,无限艳羡,并一次又一次想要爬过去一探究竟。但那里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世界的尽头。

其他时候里,这个小婴儿总是温柔地“咿咿呀呀”地喃喃自语,揪扯着猫咪,不厌其烦地命令它站起来。而猫咪总是瞌睡极了,像张空猫皮一样,由着她折腾。

绣花的两个人相向而坐,默默无言,飞针走线。萨依娜干累了,就放下针线,搂起女婴逗弄一阵。萨依娜虽然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但还是很漂亮的。瘦脸,高颧骨,红扑扑的两块红脸团,眼睛又大又美,下巴挺翘。她的丈夫也是五官漂亮的人。小婴儿却还谈不上像谁。她的美是生命之初未遭磨损的那种美,侧影深深地起伏,像个卡通形象一样夸张又精致。加玛说,喀拉哈西是“燕子”的意思。

新什别克和年轻的胡尔马西都在家的时候,这个房间仍同样地安静。新什别克总是在睡觉,胡尔马西总是没完没了地玩手机。萨依娜做一会儿针线活,再干一会儿家务活。喀拉哈西玩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玩。只有胡尔马西的手机音乐从不见消停地响在地窝子左侧的角落里。这个有些孤僻的小伙子从来只待在那儿,不往床榻右边的世界靠近。右边有厨灶,有喀拉哈西的摇篮,有毛线袋和盛雪的大锅。 —那是夫妻俩的地盘。

在我们抵达这片荒野的第三个礼拜,胡尔马西这家伙消失了。此后长达半个月不见人影。于是隔壁家更显单薄,日常生活更是忙碌沉重。萨依娜有绕毛线之类的零碎活,总是带到我家地窝子,请我帮忙。还常常请我过去带孩子。

有这么一家邻居也挺好的,除了分担劳动之外,还能有个串门谝闲话的地方。缺个零碎物什了,还能互相借一借。哪家做了好吃的,定会邀另一家分享。怎么着都比一家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大地中央强。但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也会有些邻里纠纷,大多因劳动量的分配引起,说起来各有各的理。无论如何,大致还算和睦。

才开始,嫂子让我去隔壁叫居麻回家吃饭时,我敲开门,只在门口探头进去大喊一声:“哥哥,吃饭了!”就算完成了任务,扭头回家。紧跟着回家的居麻指责我:“那么多人都在,你怎么只叫我一个人?要叫的话应该大家一起叫么。他们一听,都不好意思跟过来。 ”

我问:“我叫了的话,他们真的过来吃吗?”他说:“不管人家来不来,也得一起叫上。都住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了嘛。”慨然无比。

等过了一个多月后,当嫂子让我去叫扎达(后来进入沙漠的居麻的小儿子)回来吃饭时,居麻就会特别叮嘱了:“只叫扎达一个人啊……”弄得我反倒很不好意思,只好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大喊:“扎达!出来!”

等他循声出来,一直走到跟前了,才悄悄说:“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