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沉默寡言,稍嫌严肃。但兴致来时,也会一把搂过居麻“吧”地亲一口,令其一时懵然。
长年的劳累和疾病使嫂子总是紧锁眉头,神情冷漠。因腰腿有恙,弯腰取物时总会沉重地呻吟。别看她干活时显得麻利又厉害,一干完活回到房里,便累得蹲都蹲不下去,蹲下去了又站都站不起来。每当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她就挣扎一般地爬到花毡上,请我为她揉背踩腿。但如果那时她又听说花脸牛闯进了毡房,便会立刻一跃而起,像小伙子一样精神抖擞地冲上地面投入战斗。
居麻胖高胖高的,嫂子却瘦高瘦高的,显得单薄而怯弱。我妈对她的印象是“老实巴交”。以前,每当居麻耍酒疯时,她只能在一旁哀愁地等待一切结束,顶多在他最胡闹的时候轻喝一声:“够了!”
每次我们去她家喝茶,作为主妇,从没见她主动攀谈过什么,只是坐在下席低声劝茶递食,毫不失礼。每当大家说起什么哄堂大笑时,她会低声问居麻:“怎么了?”她不会汉语。
嫂子难得一笑,总是冷冷淡淡,令人心里发毛。而一旦笑起来,竟非常明媚,眉目之间登时大放光明,好像比任何人都更适合“笑”这件事。
加玛走后,居麻每天出去放羊。不放羊时也得常常出门找马、找骆驼,或是修圈棚。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和嫂子在家。我俩沉默着各做各的事,交流大多辅以手势。劳动告一段落,就坐下来一起喝茶。安静得像生活在几百年前。但这种安静和沉默是自在舒畅的,毫不勉强。
可才开始并不这样。才开始因交流上的困难,两人间总是误会重重,弄得我非常紧张。当然了,越紧张,错事就做得越离谱。而这样的反应多少令她也很有压力。
慢慢相处久了,才发现嫂子其实是单纯又大方的人,是我多心了。我为之不安、无措的那些,她才不会在意。
洗碗时不小心洒了许多牛奶,大惊,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居麻吓唬我:“快点!快点!你嫂子要来了!看到了要打你!”其实嫂子才不会打我。而且嫂子弄洒牛奶或酱油的时候远比我多。
当她惊奇地说“李娟,猫!”的时候,小猫咪一定正肚皮朝天,四仰八叉地睡着觉。当她说“李娟,洞!”的时候,是她发现了一个硕大的狐狸洞。
—当时我们正穿过西面的荒野去往尽头沙丘下背雪,漫长一路一直无话。她突然的这么一句,让人觉得之前那沉默的一路上,她的心其实一直都是平静轻松的。
虽说嫂子不会汉语,但毕竟是居麻这家伙的老婆,多多少少还是能掌握些“牛”、“羊”、“马”、“骆驼”之类的常用单词,比起牧区的其他妇人要强出许多。加上后来又有了默契,我们之间的交流顺溜极了。
嫂子说:“牛,房子。”我就跑出去看花脸牛有没有靠近毡房。
嫂子说:“水,暖瓶。”我便把开水冲进暖瓶。
—措辞简练而有效。居麻啧啧赞叹:“就像老板一样!”
并且时不时还出其不意地有所发挥。当她要我帮忙把奶牛赶到小牛这边时,就说:“李娟,黑的小的牛的妈妈,拿来!”
嫂子每天一大早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大牛放出去,赶离沙窝子。等大牛走远了,再把小牛放出去往相反方向赶得很远很远。这样白天里母子们就不易碰面了。 —碰面后会有什么后果呢?后果就是天色很晚了大家都不急着回家,而且小牛会把妈妈的奶水吮得一干二净,我们就只能喝黑茶,没得奶茶喝了……
自从李娟来了,赶小牛的任务就给她包揽了。而赶小牛最费事,因为大牛被赶了多年,对牧人的用意早就心领神会,一赶就对直往前走。而小牛以犯犟为天职,至少得把它们赶一公里远才能断了它们常回家看看的念想。
总之,我算是帮了嫂子一个大忙。她为此非常高兴,表示高兴的方式就是先抱我一下,再牵起我的手,一起走向西面高地,把小牛所在的方向及赶牛的方向指给我看。那时的我也为之快乐不已,顿时对往后的相处满怀信心。
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一冬天,嫂子教会我许多事情 —捻羊毛线、合股毛线、绣花毡、编花带子……以及生活中许多的小技巧和小常识。比如扛雪时,要先捡块马粪团裹在袋口里,然后连袋子和马粪一同握在手心,这样便于使力,不会打滑;比如清理炉灰时如何才不至于弄得沸沸扬扬;比如使用手捻的羊毛线缝东西时,用完一截线后不能急着打结,只需把仍穿着旧线的针插进新线末梢的环头绕几圈,使之结实又匀称地和新线套在一起……其实,当我一离开这样的生活,这些技巧就全都用不上了,永远用不上了。但我还是为收获它们而感激。倘若我能在这样的生活中走得再长久一些,妥实一些,说不定会顺着这些小小的生活经验摸索出更大的生存智慧来。
阴天里,夫妻俩总是一同浑身发疼。尤其腰部,似乎都坐不起来了。我临行时准备了两包发热贴,便一人给贴一张,希望能起点作用。他们一贴上,立刻安慰我说肯定会有效的。为了不辜负这两张膏药,两人立刻投入劳动,用两根棍子每次抬三袋面粉或饲料,硬是把近一吨重的冬储物资从很远的北面雪堆中挪进了毡房里。
发热贴有没有起作用我不知道,不过居麻一直贴了三天才舍得揭下来。我大吃一惊:“不痒吗?没过敏吗?说明上说贴八小时就可以了!”他笑着指指嫂子:“她只贴了半个小时!”……然后就不知掉到哪儿了。
嫂子真的很潇洒。用完扫把、火钳、炉钩什么的,朝后呱唧一扔了事。也不规整个合适地方放着。大约在大自然中生活惯了的原因吧。害我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不停地拾这拾那。
一次炸包尔沙克时,嫂子惊叫了一声。我扭头一看,原来她被溅起的滚油烫着了。正想起身看看是否严重,却又见她立刻恢复了平静,继续打捞锅里的饼。我以为无大碍,便没在意。只见她捞完全部油饼后,先把滚油的锅子端开,放平,还晃一晃稳当否,才卷起袖子,用凉水淋在患处镇痛。那时我才知道,伤得非常严重!烫起了一大片厚厚的水泡,好几天不能触动。
若是受伤后第一时间就用冷水浇洗患处,伤情也许会缓和许多。嫂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好像受伤这件事的严重性远远排名在几只炸糊的油饼之后!又好像表现出对病痛的重视会是多么丢脸的事!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坚忍与节制。
然而嫂子又远非无趣刻板的人(当然,也远没有居麻那么出精捣怪),偶尔迸发的幽默感还很扎实的。
嫂子逗弄小婴儿喀拉哈西时,总是说:“喀拉哈西,跳舞!喀拉哈西,笑一个!喀拉哈西,姐姐在哪里?喀拉哈西,阿帕在哪里?……”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哄法了。哪怕小家伙已经上绑,被结结实实地固定在摇床上了,她还在津津有味地撺掇:“喀拉哈西,跳舞!喀拉哈西,姐姐在哪里?”喀拉哈西无奈极了。
隔壁家的喀拉哈西是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重心,使家里永远充满欢乐与笑声。而我家就无聊多了,只有一只猫。于是嫂子灵光一闪,给小猫也取名为“喀拉哈西”。从此,嫂子一有空就扯着梅花猫的两只小前爪命令它唱歌、跳舞、指认姐姐,也不管人家配不配合。
没多久,居麻也落得同样的绰号。一大早上,嫂子就甜言蜜语地哄道:
“喀拉哈西?嘿!喀拉哈西!起床了,你看,姐姐都起来了!”
居麻倒是非常配合。嫂子说:“喀拉哈西,跳舞!”他就缩着脖子和胳膊,前后摇晃不停。
嫂子说:“喀拉哈西,姐姐在哪里?”他就把指头伸到自己下巴上,害羞地指向我。
关于“喀拉哈西”这个笑话,不晓得隔壁的妇人萨依娜晓不晓得,乐不乐意。
相比萨依娜,嫂子邋遢了许多。有时头巾一歪,就露出乱糟糟的头发,两根辫子也不知是哪一年编的,散成了两只大饼。而萨依娜永远头巾裹得紧紧的,辫子梳得光光的。当然了,嫂子远比萨依娜操劳,尤其在加玛走后,更是陀螺一样整天忙得团团转。
通常揉完面还要醒一会儿,醒面的空当里她就争分夺秒地捻线。于是在馕块里吃出羊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次还吃出了一团报纸)。烤馕时,烤好一面后,翻过来烤另一面的那段时间里,她能绣两寸长的黄色羊角图案。衣服洗到一半,等热水的时间里(洗衣时,总是把大锡锅支在外面空地上烧水),再回地窝子里边烧茶边在新毡片上描花样子……所有破碎的时间缝隙都被她填得满满当当,连去隔壁家聊天喝茶都从不忘带上纺锤或绣了一半的毡片。干完牛圈的活回来,一边休息一边思索—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羊毛线捻够了,新毡片刚染好还没干,李娟已经背了两袋雪回家……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起身拆了两只旧枕头,掏出里面的羊毛片 —就洗洗枕头套子吧!
可我觉得居麻这家伙很多时候非常任性,一点也不体谅嫂子。有时家里的晚饭眼看就出锅了,他还跑到隔壁去聊天。我们等了许久也不见回来,又不好去叫他。最后嫂子只好盛了大半盆炒面片叫我送过去,让他与邻居一起分享。可为这事,居麻还发了一场牢骚,说自己放了一天的羊,那么辛苦,回家却不能立刻吃饭,还要让他等!所以就赌气跑到隔壁蹭饭……可是那天嫂子也很辛苦啊,那天傍晚突然下雪了,我们赶在羊群回来之前拼命清理羊圈,干了很久的活,回到家都很累了。再说了,隔壁家的晚饭不是做得更晚吗?……
夫妻俩偶尔也会起争执。那时的居麻总是暴怒不已,以嗓门大和语速快屡占上风。而嫂子不为所动,细言细语、冷静分辩,到头来总会取得最终胜利。而这种胜利表现出来时,倒像是两人的共同胜利。居麻为之心平气和,再无话可说。我看着实在有趣……
除了偶尔的争吵之外,两人还时不时生会儿闷气。谁也不说话,也不知为了什么,更不知如何收场。于是一整个晚上,居麻不停扯着我没话找话说,而嫂子能一口气捻完全部的羊毛。最倒霉的是小猫,经过谁就会挨谁的打,弄得它一头雾水。
第二天喝早茶时,冷战继续。居麻喝完一碗茶,递过去空碗。嫂子没有伸手去接,居麻只好放在餐布上。嫂子取过去续茶后再放回原处,不顾居麻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居麻最先耐不住了。他左思右想,突然飞快地脱掉身上的旧外套,起身从粪墙上取下装着干净衣服的编织袋,掏出最好的那件衣服 —果然,嫂子中计了,她扑过去就抢衣服。居麻扯着另一头不放。两人僵持了许久,突然“扑哧”一声,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接下来,换不换衣服是次要的事了。两口子坐回餐布前继续喝茶,开始不停地说这说那。唉!好久没说话了!
在结束一场辛苦的劳动之后。两人回到家,站在地窝子里,疲惫又茫然,似乎一时不知先干什么好。居麻便一把搂住嫂子,他以为这样会吓嫂子一跳。谁知嫂子这时难得幽默了一把,立刻也反手搂住他,倒把他给吓了一跳。于是两人如此这般在炉子前勾肩搭背地站了好一会,亲热得让人都看不下去了。我取出相机,他们立刻同时撒手。
嫂子出生于农民家庭,少女时代生活在距离阿克哈拉三十多公里外的恰库图。有一次我问:“恰库图离阿克哈拉那么远,你们咋就认识了?” —顿时打开了居麻的话匣子,说了老半天。原来当居麻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眼光蛮高的,前前后后结识过好几个姑娘,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好容易看上一个,双方父母又不同意,便渐渐折腾成了大龄青年。直到某年秋天,他在恰库图的一场拖依(舞会、宴席)上认识了嫂子,从此三天两头往恰库图跑……他喜滋滋地说:“左看,右看,还是这个丫头子最好!瘦瘦的,高高的,白白的……”一来二去就绕到手了,至今得意非凡……嫂子在一旁端着茶碗抿茶,不知听懂了没有,神态安然。
显然居麻对自已的婚姻还是极满意的,叹道:“要是过得不好,早就离婚啦!”接下来,向我列举了村里一些刚结婚就离婚的夫妻,以及一些结婚多年了又离掉的。 —“唉,现在的人,脾气越来越大了!”说完后,扑在嫂子怀里,用抽咽的声音撒娇道:“这么好的老婆子,给我生了四个娃娃的老婆子……呜呜……”嫂子一手摸着他的头,一手持碗继续喝茶,不为所动。
快要离开这个家庭时,我挑一个光线柔和的黄昏给这夫妻俩好好地照了一张相。看照片时,居麻沉重地说:“我明明在这边,你嫂子的头为啥要往那边偏?可能不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