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麻是远近出了名的酒鬼兼赖皮鬼。当我决定这一整个冬天都跟随他家生活时,很多人都大吃一惊。
其实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家伙除喝酒和耍赖之外,还是值得钦佩和尊敬的。他做事踏实仔细,为人机智风趣。大家都乐于同他相处。在人群里,只要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立刻闭了嘴专注于他一人。而这家伙也极乐于表达,一吹起牛来,总能超常发挥,妙语连珠。经他散播出去的笑话,能流传好长时间。这使他在牧人间很有某种威信。
大约这样的世界,天大地大,牧人们分散独居,日子寂静单调,生活艰难且封闭,极少与外界交流,人们大多是忍耐而沉默的。于是居麻的出现给大家带来了多少快乐与释放啊!这个人总是能痛快流利地指出一切,总是能说到人心坎儿上,总是寥寥数语就能轻易解开任凭怎样的蛮力也解不开的困结……而那些更加睿智通达、能言善辩的哈萨克弹唱歌手“阿肯”们,则更是被民间深深崇敬,奉若神明了。
因此无论耍酒疯的居麻是多么霸道、可恶,大家都不同他计较,都原谅他的此种偏性。
居麻快五十岁了,头发花白,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一百一十公斤。走起路来惊天动地。虽然已是爷爷辈的人物,但我仗着自己也三十多了,非叫他“哥哥”不可。
居麻和我们相识多年,算是老朋友了。每次去我家商店买东西,我妈都逼他买走所有包装破损的商品。他对我妈很有意见,但还是不得不继续光顾。因为只有我家愿意给他赊账。
居麻说得满口汉语,虽然含糊不清,但表达异常丰富。比如他把沙丘称为“高沙子”,说“路途遥远” —“戈壁滩多得很!”有一天他看完一份哈文报副刊后,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告诉我:“这个纸说,我们放羊的这个地方,是专门送这个 —”他指着墙上的挂绣,“把画这个东西的细细的、亮亮的线送过来的一条路的上面!”我想了想:哦,他说的是“丝绸之路” —是的,阿勒泰是在古丝绸之路的北道上。他不会汉语的“绣”字,总是以“画”代之。因为大女儿乔里潘是学画画的。我估计在哈语里,这两个动词是一个意思。
居麻很善于学习。原先他所掌握的用来骂人的汉语只有“三字经”。自从某次和我妈吵了一架,我妈骂他“不是人”之后,他总算又学到了一句。见了不听话的牛就骂:“不是人!”见了捣蛋的骆驼也骂:“不是人得很!”
因居麻总是编排国家领导人,老是说“当初一起放羊时曾怎样怎样”的话,我就笑他:“你这个反革命!”他大乐,从此又学会了一句。每天赶羊入圈时,总是边赶边大喊不休:“你,反革命!你,也是个反革命!”
难怪居麻汉语说得那么好!后来才知他小时候生活在县郊的生产队,邻居是回族,便跟着学了许多。后来阿克哈拉这边的人民公社缺一个赶马车的,他的爸爸就揽下这份活计,带着全家人过来安了家。再后来公社解散,一家人便渐渐成为牧民。居麻有一次告诉我,自己若还在城里的话,会继续上学、工作,然后就是城里人了,可现在却是个放羊的……情形很有些失落。他是骄傲又敏感的。
而他又总是欢乐的。一大早,大家忙得团团转,就他无事,到处搭讪也没人理他。他就取下镜子照着,冲着自己说笑话,捏腔捏调的。但大家还是不理他,他愈发来劲,正色敛容,以《新闻联播》的语速和口吻,庄严地念了一长串国家领导人的名字。我忍不住无聊地问:“怎么,你都认识吗?”他傲慢道:“当然认识!以前一起放过羊……”又指出其中两三个:“也是酒鬼……”
大家终于忍不住笑了,说:“豁切!”
居麻不但笑话闲不下来,一双手也闲不下来。在不放羊的日子里,他整天东找西翻,东修西补。在一天之中,他可以完成以下事情:帮老婆补好全部的破鞋子并擦得锃亮;在一根用了二十多年的檩木下撑一根柱子;修太阳能;糊补漏风的门缝;修灶台;修漏勺;修加玛的钩针;修自己的墨镜(雪地里长时间放羊不戴墨镜的话,易患雪盲症);修我的眼镜
(某天放在床上时,被我一屁股坐断了两条眼镜腿。没办法,当时没戴眼镜,所以什么都看不到);修手锯;修匕首,最后还把一根扭曲的钢筋垫着十字镐砸得笔直,再敲敲打打,做了一个相当像样的新火钳!只可惜短了点。他说:“那就给个子矮的人用吧!”气死我了,说的是我。
全部干完这些后,他才说自己已经胃疼了整整一天,让嫂子灌了热水袋,早早睡下。
虽然这家伙还算是个会过日子能顾家的好男人,但让人心烦的是,他一个人干活,所有人都得帮忙打下手。一会儿让我递一下鞋油和刷子,一会儿让加玛取榔头,一会儿又指使嫂子起身拿麻绳。
嫂子不干,说:“正在捻线呢!”
他一把抢过纺锤:“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捻个线嘛!”立刻搓转纺锤,替她捻了起来。
嫂子无奈,只好下床去找麻绳。等取到麻绳转身一看,气坏了! —就这么短一会儿工夫,一大卷线全绕乱了,理也理不清……
这个样样精通的男人当然也有失败的时候。比如修补一只裂了条缝的塑料桶。他先燃烧一个塑料袋,使熔浆滴在缝上……不成。又找来一块硬塑料,用烧红的炉勾烫糊了贴上去……还是不成。折腾半天,大怒!取出透明胶,刷刷缠了两圈,扔一边再不管了。
而且做这些事情时,无论成败,别人不能表示怀疑。比如给一根钢锯装新锯把时,我只不过随口一句:“行吗?”就令他大伤自尊。锯把做好后好几天了,他还在念叨:“那天是谁说不行的?是谁?难道是你吗?过来看一看,到底行不行?”而且此后每当使那把锯子干活时都不忘来一句:“看,做得多漂亮!多好用!李娟开始还不相信呢!”
修理破烂家什什么的倒也罢了,让我吃惊的是,某天居然看到他在做针钱活!
他一边喝茶,一边慢慢缝补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袄。然后又补手套,然后再补袜子。边补边哀怨地嘟囔:“我的老婆子不管我了,难道她不爱我了?……这也要我自己干,那也要我自己干,可能以后饭也不给我做了……这个老婆子,我要还是不要了?……”嫂子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忙得焦头烂额,懒得理他。
然后他又念叨着说李娟很可怜,哪天要给李娟做顿正经好饭,并问我喜欢饺子还是拉面。我很吃惊,立刻向加玛求证,她说:“是的,爸爸什么都会做!挤牛奶也会!烤馕也会!”
我啧啧赞叹:“简直跟汉族男人一样嘛!”这时,居麻才告诉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手断了,自己是老大,弟弟妹妹都年幼,他便开始替代妈妈做一切家务活。似乎怕我不信,他还立刻就地表现了一把 —捞起嫂子绣了一半的毡子就开始抽针引钱起来!还指着花毡上的几团花告诉我哪块是他绣的,哪块是加玛绣的,哪处又是嫂子完成的……简直不敢相信啊!看他那双蒲扇似的大粗手!
他边绣还边说:“等李娟结婚了,老汉画的这块毡子嘛,卷起来捆在马鞍后,送到她家!”
我赶紧说:“不要!”
“为啥?”
“你绣得肯定不好!”
……事实上,居麻绣得还真不错!就是针脚紧了些,但一看捏针的架势,就知道是惯用针线的。
后来又得知,他甚至还会用钩针钩花边呢!还会修理一些简单的家用电器,处理各种精密的电路……别看他那双手粗笨厚大,但摆弄小东西时灵活极了。他那粗大的手指头还给小婴儿喀拉哈西掏过小鼻孔!虽然略显笨拙,却耐心又温柔……
对了,居麻很喜欢喀拉哈西,总是拼命亲人家,亲得人家莫名其妙。还老是用筷子夹小家伙的鼻子,再放进嘴里,做出嚼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小家伙盯着他那张“吧唧吧唧”的嘴,疑惑地摸摸自己的鼻子,真以为被吃掉了。
居麻还爱扯着小家伙的两只小胳膊和她对舞,跳“黑走马”。节奏激烈,乐得小家伙哈哈大笑。再把她搂在怀里,掀起自己的衣服,喂她吃“奶”。喀拉哈西疑惑地盯着眼前的大白肚皮和胸毛看了一会儿,然后号啕大哭。
我进冬窝子之前,最大的顾虑是这个家伙会不会天天酗酒……幸好酒不多,只带了三瓶来。来时的一路上,在司机旁边就消灭掉了一瓶(可怜的司机……),剩下的也只够他闯两到三次祸。每次闯祸,无非就是大叫大嚷,吵得大家一夜睡不好觉。其次就是扔碗砸东西,这倒让人生气
又害怕。若是地窝子大些还好说,好歹还有地方躲,可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值得安慰的是,扔了那么多碗,居然从来没碎过一个。幸亏地窝子里是泥沙的地面,墙壁是羊粪块砌的,床上又铺着厚厚的花毡。
居麻最可恶之处还不是耍酒疯,而是骗人。他老是骗我,用以调剂枯燥的生活。比方某天他突然说,西面荒野尽头的沙丘上有手机信号。害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往那边跑,辛辛苦苦走了好几公里,爬遍了那一带所有最高的沙丘也……
他还告诉我,烧羊蹄这个活只能男的干,女的不能干。看他说得那么郑重,我还真以为有这么一个传统礼性呢。幸亏后来又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只见他继续郑重地说: “女的烧,越烧越小;男的烧,越烧越大……” —都是什么跟什么!
或者某天夜里他突然兴奋地说:“大黑牛今晚要生小牛了!我们都要去帮忙!”害我一夜不敢睡沉了,怕错过了接生小牛犊的场面。结果那牛一个月后才生。而且牛生产时,根本用不着“帮忙”。
因他老这样,我便轻易不敢相信他的话了。无论他说什么,得先找嫂子或加玛证实一遍。真累。
居麻第二可恶的是,每次和我吵架时,吵不过我就转为攻击我妈,还老是模仿她哭的样子,弄出哼哼叽叽的声音。还总抱怨我家商店卖的全是假货,还说我妈“朋友也骗”。我自然很恼火。居麻几乎把阿克哈拉的所有商店老板都得罪了,只差我家了。
第三可恶的是欺负小猫。后来才知他和猫并无仇,是故意气别人的。谁越是为之心疼,他就打得越狠。那么小的小猫,才三四个月大,捏在手里狠命往地上砸。我忍不住尖叫连连。可后来发现除我之外,大家都跟没看到似的淡然。原来,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制止他这一行为 —你越阻止,他越起劲。真是孩子心性!气死我了……
我甚至一度觉得这只小猫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而小猫很有志气,一有时间就上爬下蹿练习捉老鼠。小小年纪,就决定自力更生。
其实平日里居麻比谁都喜欢小猫。吃肉时,总是不顾大家的反对,大块大块地给小猫削肉。喝茶时,他常常吩咐嫂子给猫的小碗里也倒一些牛奶,而冬天里牛奶那么珍贵……甚至有天晚上,我还发现猫在他被窝里睡觉!
总之,没事干时的居麻,把所有靴子都补好又擦亮后的居麻,把所有变形的锅盖都砸复原状后的居麻,实在讨厌极了。不但惹我们心烦,他自己怕也很不好受。一会儿骚扰这个,一会儿招惹那个。然后沉重地哀叹:没事做,也不行啊!……然后大睡一觉。醒来后,喝茶,吃阿司匹林,继续惹是生非。
—睡醒了,吃饱了,没酒喝,又闲着,并且没人听他说话,偏偏喀拉哈西又睡午觉了。那时的居麻便倍加寂寞,总是一个人慢慢登上东北面的沙丘,站在最高处,站在明亮广阔的天光下,久久遥望羊群的动向,长时间一动不动。
虽然都是牧羊人,但居麻对待羊群远比隔壁的新什别克兄弟更谨慎体贴。他密切观察每一头羊的状态,一旦有生病的迹象就赶紧从羊群里拖出来仔细查看。体弱的羊带回地窝子“住院”,生寄生虫的及时打药。天气降温时,赶紧给怕冷的山羊盖有顶的暖圈……而新什别克家呢,都零下四十度了,他家的牛棚还是敞顶的!
而且居麻放羊时,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让羊慢慢吃好。而隔壁家呢,太阳才刚下山,羊群就在沙窝子一公里外徘徊了。
平时的居麻嬉皮笑脸,惹是生非,可一到干活时立刻令人肃然起敬。他人高力气大,在每一次邻里联合协作的大项劳动里都是主要劳力。大家全围着他帮衬打杂。只要他不说休息,谁也不好意思回家喝茶。附近牧场谁家若要挖新地窝子,都会邀请他前去帮忙。
一天,轮休的居麻修好砍牛头时砍坏的菜刀、屉锅的锅耳和刚穿坏的一双靴子后,百无聊赖,开始整理陈年账单。我凑过去一看,全是别人打给他的欠条。有一部分是汉字写的,内容有某年夏天帮某人代牧二十五只羊,某年秋天牧闲时在阿克哈拉的水库工地上平地基,同年秋天帮油葵大户敲葵花壳……真是个勤快人啊!如此想方设法地揽活赚钱……正感慨着,突然发现一张欠条有问题,竟给少算了一百一十九块钱!赶紧指出。居麻非常高兴,一边感谢我帮了大忙,一边骂那个家伙缺德:“朋友也骗!”
其实居麻这样高壮的身材并不适合长年的剧烈劳动。刚五十岁,踝关节和膝关节就撑不住了,天气一变,就嚷嚷浑身疼。每天都把阿司匹林当饭吃,看得人心惊肉跳。头疼更是隔三差五的事,常常半夜疼醒起来吃药。当他无言地往嫂子跟前一坐,头一低,嫂子就心领神会地帮他揉起脖子来。看来颈椎也大有问题。
尤其是轮值放羊那几天,每天回到家里,他累得上床都抬不起腿来。
对此,嫂子唯一能为他做到的似乎只有将每天的晚饭尽可能准备得丰盛些。在炸油饼时,还会心血来潮地炸一个超大的圆饼,比其他油饼足足大了六七倍!她说:“这个,给老汉!”
等老汉回来,疲惫地坐到了餐布前,她特地把它端正地摆在他面前。
老汉盯着这个超大号油饼愣半天神,缓过劲后,双手握起油饼,像握着
方向盘一样,左右扭动,嘴里“呜呜呜呜!滴滴叭叭!”地不停打喇叭
—
这个老汉一直梦想拥有一辆汽车。
每当居麻轮值时,我就盼望时间快快过去,让他赶紧结束这一轮工作,好好地休息几天。可真等到他休息了……又再次盼望时间快快过去,还是让这家伙继续去放羊好了……唉,他不放羊时,真是烦死人了。不但天天欺负猫,给我们三个找麻烦、寻是非,还管不完的闲事。连我们下个面条也要在旁边指手画脚一番。凡事操心,大约是聪明人的通病吧。
聪明又心高,能干又自负。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生活中会有什么样的乐趣呢?真是说不清楚,因为他同时又是善良温和、易于柔软的。很多很多时候,看到他突然而至的快乐,心里一动,会很难受,又立刻随之一同欢喜起来。
早茶时我正在折叠干净衣服,他突然倾身过来,抓过一件就想穿。嫂子眼明手快,一把夺去,坚决不让穿。这是件板板正正的新衣服呢,刚洗净晾干,反复穿的话太毁衣服了。于是两人各持一端,拉来扯去,都不放手。
僵持不下,嫂子只好去帮他翻找另一件干净的旧夹克。他这才很不情愿地松手,放弃这件最体面的军便装,然后一边穿夹克,一边不停唠叨:“不给我好衣服穿,我今天下午早早地就把羊赶回家!……如果明天还不给,我明天中午就把羊赶回家!……要是别人问我为啥回家这么早,我就说老婆子不给我好衣服穿!哎,怎么好意思在外面转来转去,让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好!……都说居麻的老婆子是个懒婆子……”穿上后,我一看,这件夹克不但破旧,还短了一截,还太瘦了,果然很不体面。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居麻还是如愿以偿地换上了那件新的军便装!他高兴坏了,大声说:“这个才好嘛,穿上嘛,就跟毛主席一样!”
我说:“整天放羊,穿给谁看?”
他用唱歌一般的调子说:“给绵羊看!给山羊看!它们看了都说:‘咦,这是谁?不像昨天那个人了嘛?’然后都围过来看,再也不到处乱走了。让它们干啥它们就干啥。吃完草就回家,听话得很,听话得很!”
我和嫂子都笑了。
我赶小牛往北面走,半公里后,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戴着红脖套,皮大衣里显露着新衣服的居麻骑在马上大声地喊着:“一、一、一二一!……”命令马踢正步前进。经过我时,拐向小牛,快乐地替我把它们赶向荒野深处,让我少走一公里多路。
到了晚上,在野地里冻了一整天的居麻铁青着脸回来,一声不吭,一碗接一碗喝茶。等喝饱了,终于暖和过来了,这才长舒一口气。让我给他拿来镜子,举着左顾右盼半天,最后满意道:“嗯,还是那么漂亮!还是一个小伙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