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冬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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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加玛苏鲁

十九岁的加玛,一米七的个子,颀长苗条,行动轻盈。肤色很白,眉毛很淡。脸颊上有漂亮的红晕。头发虽然过于稀薄细软,但柔顺又明亮,和睫毛一样泛着漂亮的淡金色。眼珠则是灰绿色的,镶着一圈清晰的黑边。

加玛虽然长个娃娃脸,但顾盼间颇有几分动人的女性美。当然,再仔细看时,会发现她额头眉梢已经初显老相。游牧生活的辛苦是很煎熬人的。

奇怪的是,虽然天天干粗活,这姑娘却偏长了一双白细而清洁的手。只是指甲扭曲得很严重,一片片深深凹陷在指尖上,大约长年缺乏维生素吧。为掩饰这个缺陷,她用染头发的染料把指甲染成了鲜亮的橘红色。

有一次我称加玛为“加玛苏鲁” —“加玛美人”。她不好意思地否认,并也叫我“李娟苏鲁”。我是近视眼,虽戴有眼镜,远些的地方还是看不清。总是抱怨:“我的眼睛不行。 ”

当我第二次再喊她“加玛苏鲁”时,她迅速回应:“你的眼睛不行。 ”

今年这片牧场上多了新什别克一家,两家轮值,放羊的工作轻松多了。等最寒冷的日子一过去,加玛苏鲁将完全代替爸爸轮值放羊。而在往年,一家人主要是靠这个女孩放羊的。因人口单薄,作为一家之主的居麻还有其他更繁重的工作。

尤其去年,遇到罕见的雪灾和高寒天气,家里冻死了一大半牲畜,又丢了家里唯一的坐骑。居麻便长时间出门找马,只剩加玛和嫂子在家。加玛每天徒步放羊。嫂子打理家务,管理牛群和骆驼。据说当时雪极大,深掩一切,每天早上驱赶骆驼趟雪开出的路,下午就被风雪填平……其中艰苦,可想而知。

姑娘放羊,在牧场上是很少见的。哈萨克有句谚语是:“姑娘是家里的客人”。—她只在这个家里出生、成长,总有一天会嫁为人妇,成为别的家庭的一员,因此要善待女儿,给予尊重。其实,就算没这样的礼性,父母也会为之愧疚吧?让自家的姑娘像男孩子一样干活……

居麻说,等到明年夏天,说什么也不让加玛放羊了,打算给她投资一笔钱,让她在夏牧场的沙依横布拉克开个小杂货店。同时把李娟也安排了进去,说加玛负责卖货,李娟负责进货,两人一起努力干,便宜地卖东西,气死别的老板……他对当下物价的飞速上涨相当愤恨。

我认为开店是杂乱劳碌的营生,利润又薄,还不如开个小馆子。加玛做饭那么好吃,生意肯定好得很。然后我又把阿克哈拉仅有的两三个小馆子挨个评价一番,最后结论:都不如加玛。

居麻说:“也想过这事,但哈萨克的酒鬼太多!一个小姑娘自己开店,不放心。 ”

我说:“那倒是。”心里想:“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自己就是酒鬼!”

加玛初中一年级辍学,已经放了五年的羊。虽然五年过去了,她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当年的汉语课文:“春天来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春雨沙沙地下……小草绿了……”还会说“黑黑的眼睛”和“蓝色的大海”这样复杂的汉语词组。她还会做广播体操,总是就着《黑走马》的音乐做。还喜欢让我压着腿做仰卧起坐,做俯卧撑,立定跳远,三级跳远……温习一切学校里才有的花样。

提到学校,加玛就话多了。她说她们学校的汉语老师叫“小老师”,并问我为什么不是“大老师”(我估计姓肖)……又说这个“小老师”是粮种队(阿克哈拉附近的一个汉族队)的,原先卖菜。大约卖菜的生意不好,就改行教书……又怀念地说: “‘小老师’可真好,经常表扬我!”我也由衷地说:“是啊,加玛是个好学生,爱学习,又爱劳动。”她听了便有些悲伤。

她说:“我放了五年羊,姐姐画了五年画。 ”

加玛十四岁那年,十六岁的姐姐乔里潘想去伊犁的师范学校学画画。乔里潘是这个平凡家庭的最大光荣,她从小看到什么图案都能依样临摹,在亲友族人间小有声名。大家实在不忍中止她的梦想。但当时家里唯一的男孩扎达未满十岁,妹妹也还小,再没有合适的劳力了。于是加玛就辍了学,开始跟着爸爸放羊。

对此,加玛的确有些伤心,但毫无怨言。她很爱自己的姐姐和弟弟妹妹。一提到她们,就滔滔不绝历数每人的优点 —姐姐画画儿好,跳舞跳得好;妹妹莎拉古丽唱歌唱得好,学习也好;弟弟最聪明,摩托车都会修……最后黯然道:就自己什么也不好,所以只能放羊……

我无从安慰,只能一个劲儿地说: “哪里,哪里!……胡说,胡说!……”

其实加玛远比一般的同龄姑娘聪慧。如果能一直上学的话,也会非常优秀。

加玛还告诉我,在阿克哈拉的“黑走马”宴会厅,年轻人聚会时,每人都会轮流站在麦克风前唱歌。其实那时她也非常想唱,却怎么也不敢,无论大家怎么怂恿都不敢。自卑又胆怯……想想看,一年到头,这个姑娘能够在人多的阿克哈拉停留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月。其他的日子全是沙漠戈壁,森林草野,青春只与牛羊为伴……

虽然牧羊女多得是,但像加玛这样进冬窝子放羊的年轻姑娘太少见了。

可在自己的家庭里,加玛是个自在、快乐又淘气的孩子。每天一醒来,就赖进爸爸妈妈的热被窝撒娇,一点儿也不像十九岁的大姑娘。夫妻俩则享受一般地对待这种撒娇,无限溺宠之。但一到劳动时,两口子就不客气了,非常严厉。每当我看到清晨找马归来的加玛冻得脸发青,就很难过。可夫妻俩神情淡然,只招呼一下“来喝茶”。我简直都觉得这样的父母太狠心了!再一细想:哎,情感这个东西,只需快乐时流露一下就够了。其他时候嘛,还是节制些比较好。

年轻女孩总是勤劳又细心的。隔壁的女主人萨依娜便总是请加玛过去帮着收拾房子。这种要求并不是指使和贪图,而是对伶俐女孩的认同,是对她的赞美。

在隔壁家喝茶时,加玛也以主人的态度为大家切馕沏茶。从不把自己当做客人杵在席间。

有了新什别克一家参与劳动,这个冬天加玛不会太忙了,于是她给自己做了下列计划:依着一个旧的花样子绣两条用来搭在壁毯上的装饰性白围巾(尽管是比照着旧样子绣的,可绣出来后明显比旧的匀净、漂亮),绣两条新毡子上的长毡条,给自己绣一套新的黑色平绒的马饰(她是大姑娘了,要体体面面地骑马出行),再绣一块四十多种颜色的十字绣,以及一块小的毡垫。计划完毕,还嫌打发不完时间,可材料却没有了。她唉声叹气道:“全绣完了又该干什么呢?”

加玛手很巧。很多姑娘的“灵巧”都来源于经验上的熟练,可加玛不是,许多初学的事情,一上手立刻心领神会。她织的花带子图案变化丰富,逻辑复杂,看得人眼花缭乱。不像隔壁萨依娜编的花带子,就隔三行织个圆点,再隔三行织个方块。

我家床榻上铺的花毡,加玛绣的部分明显比嫂子绣的针脚匀称美观。大约手巧的人心气也高,加玛绣毡子非得别出心裁,非要绣得和任何人的都不一样。画花样子之前她在小本子上设计好几套方案,并让我评价。

我指着其中一幅说:“这个萝卜不错!还开了花。 ”

她大喊:“豁切!那是苹果!”

我只好指着另一幅说:“这个白菜也好看。 ”

她快要哭了:“这是树—苹果树……”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承认:无论是萝卜还是白菜,都形象优美,线条流畅。她要是也像乔里潘那样学画画,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我曾在乌河之畔的定居点见过加玛绣的一块圆形花毡,四周倒是中规中矩的传统花纹,正中间却非常可爱地绣了一只佩戴着红色领结的泰迪熊!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她说是照着妹妹 T恤上的图案绣的。

因为画得好,萨依娜做新毡子时,也来请加玛过去帮忙画花样子。她问我:画什么才是别人没绣过的呢?我想了半天:“天安门。”她说:“豁切!”大笑。

总之,加玛苏鲁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可偏就没有男朋友!如果和她聊起这个话题,会让她小受惊吓,“豁切”个不停。唉,再过两年就是结婚的年龄了,可怎么还是小姑娘的心态呢。

背雪途中休息时,加玛翻起身上的衣服念叨起来:上衣捡弟弟的,毛衣借妈妈的,棉裤是爸爸的,牛仔裤是姐姐穿剩下的,袜子是奶奶的……算来算去,只有手套和鞋子属于自己。

我说:“没关系,快结婚了嘛。等结了婚,啥都是自己的,对象也是自己的。 ”

加玛捏一把雪洒过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结束完牛圈的工作后,在等待羊群回来的空隙里,我们俩在没点灯的家中静静坐着。外面很冷,我们打算等羊群离得再近一些才前去迎接。黑暗中,谁也不想说话。这时加玛唱起歌来。

加玛的嗓音虽然不是很明亮,却真挚动人,唱出的旋律婉转又惆怅。我默默听着。炉火闪烁在她的脸庞上,她的身体消融在黑暗中。青春多么美好,却再无人看到。

那天晚上我们顶着寒流在星空下赶羊,各走在羊群一端。不知怎么了,一路上加玛止不住地唱着歌。虽然歌声是平静的,但我猜她一定沉浸在激动之中。果然,快走到沙丘下时她才告诉我,前两天来找骆驼的牧人带来了沙阿家的卡西帕去阿勒泰上学的消息。她非常羡慕,也想去上学……其实卡西帕上学的消息也令我非常吃惊。我很熟悉卡西帕,她也是辍学后放了好几年的羊(不过不像加玛这样奋斗在放羊的最前线……),以前天天嚷嚷着要上学,但家人一直不同意,没想到争取了这么多年,还真的美梦成真了!天啦,那个勇猛又混乱的超级牧羊女……我才不信她能学成什么花样回来!

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好。一个姑娘实现了梦想,另一个则再也没有希望一般。加玛是这个传统家庭的重要支柱,一旦抽脱,几年之内难以为继。

接下来加玛又主动提起了结婚的事,说来提亲的人家不多(估计都怕和居麻这个大酒鬼当亲家),而且男方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一时还没有下落。又说自己许多女同学都订婚了,还有的已经结婚了。说这些话时,她显得有些迷茫,又说:“不结婚的话,就是老姑娘了,老姑娘就再不好结婚了。要是结了婚呢,就和妈妈一样,天天干房子里的活,牛的活,羊的活……现在这样,老了也这样。 ”

那天她说了很多很多,还透露想去县里打工,学点手艺。并认为一个月只要有五百块工资就很好了,只要能够离开荒野……没想到这个平时快乐又坚强的姑娘,居然还有这样小小的、忧伤的野心。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加玛才一直努力地向我学习汉语,而且心高气傲,不但学说,还要学写。她借用我的哈语自学材料,抄写后面的汉哈单词、词组对照表,还一一注音,学得像模像样。但内容却一点也不实用,什么“礼尚往来不可缺”,什么“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时间却是无限的”……真不晓得编材料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也会向加玛讨教一二。她却总是一教就是一大堆,我说:“行啦,够啦,这么多,得一个礼拜才能记住!”她微笑着说:“要是我的话,一天就记住了。 ”

果然。头一天晚上学的单词,第二天早上听写,几乎全能写对!过好几天再抽查,还是能写对!我便提高要求,错一个笔画也大力扣分。这下,她只得了九十五分。她很生气,划去九十五的字样,硬要我改成一百分。我接过笔改成了八十五分。她一看,连忙说:“好吧好吧,九十五就九十五吧……”认真极了。

因互相学习语言,说话时不知不觉双剑合璧。我闹的笑话有:“加不加黑?”她最有名的笑话是:“波儿阿达姆波儿毛驴子”。前者意为: “(炉子)加不加羊粪?”后者为:“一人一个毛驴子。 ”

按说,在所有孩子里,唯一留在父母身边的加玛应该是最不让人操心的一个,可事实上她最让父母不安。居麻很少有针对某事特别激动的时候。那样的激动往往与加玛有关。比如,某天他花了一个小时怒斥当今哈族小伙的酗酒行为,起因是好容易有人给加玛介绍了一个样样都好的对象,可又打听到小伙子爱喝酒……还有一次他感慨读书无用,并一口气举了十几个例子。起因是加玛羡慕卡西帕,流露出也想去阿勒泰上技校的想法。

其实加玛已经很乖很懂事了,这些年来,她为这个家庭做出的牺牲令父母都感到愧疚。之所以逆悖女儿的意愿,不要她去上学,并非出于“舍不得一个劳动力”这么自私的原因。我想,作为父亲,居麻是想留住这个女儿,他想要为她稳稳当当地定一门亲事,想她就此稳稳当当地生活下去。他担忧变故,他想继续把握这个孩子,想永远保护她,照顾她,不愿她吃苦 —照他看来,只有一切如故,才不会吃苦。

大女儿乔里潘曾是父亲最大的骄傲,可是每当谈到孩子们,居麻却总说:除了乔里潘不好说,其他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让人放心。见我追问,又解释道:乔里潘毕竟在外面上了五年学,有五年时间不在爸爸妈妈身边,不知道这五年令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见过乔里潘,当时她还很小,还没有去伊犁上学,整个寒假都在

用毛线头拼绘一幅繁复的风景画。那时她因毛线不够而发愁,而我因绣花攒了好多毛线头,便答应全送给她。她很高兴,麻花一样绞着我的胳膊不放,催我立刻带她回家去取。那时的她,像加玛一样快乐、机智又爱撒娇。现在却远离了家庭,胡乱谈恋爱,每个月的工资一分钱也存不下来。和家人团聚时,骄傲又寡言,都有些生疏了。

不管怎样,加玛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曾深深依赖的父母和家庭。也就这两年还能留在家里,听父母的话,帮家里的忙。那两年之后呢?等加玛离开后(或打工,或结婚),谁又来放羊?到时剩下两个儿女也初中毕业了。我问居麻,继续供他们上学还是叫回家干活?

为此居麻想了好久。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听他突然叹道:“就看娃娃们自己咋想的吧!如果不想上学了,就回家分一份财产,参加劳动。还想上的话就上。实在没人放羊,就把羊全卖了,只留二十多头奶牛,回阿克哈拉种地。别人种地都能过嘛,我为啥不能?” —而不久前,他还嘲笑农民太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肉。

虽然居麻表示自己做好了两手准备,但我知道,他已经清楚了孩子们的选择。据说小女儿非常刻苦,已经把读书当成人生的唯一出路。而小儿子则一心热爱摆弄机器,想做一个修理工。

因此,这个家庭的现状,其实完全维系在加玛一人身上……

我天天都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一些内容。加玛问我写了什么,我说:“写加玛的事。”她说:“豁切,有那么多的事?”

时间久了,大约她也有所触动,也决定写点什么。有一次出去放羊之前,她找我借了一支铅笔和一张纸。等晚上赶羊回来时,纸上就写满了漂亮的阿拉伯文字。晚饭时,她认真地念给大家听。夫妻俩放下茶碗,听得津津有味,听完都说“好”。还把那张纸要去默读了一遍又一遍。我问:“写的什么啊?”居麻说:“给李娟写的信。”我一听急了,硬让他给翻译。结果这家伙只翻译了一句:“李娟在我们家的工作情况。 ”

我们在这片荒野上刚安定了不到一个月,加玛就要回乌伦古河畔的春秋定居点了。因为奶奶病了,得住院,家里的奶牛和山羊没人照料。于是地窝子里只剩我们三人了,想想都觉得寂寞啊。但加玛却显得非常高兴,大约定居点有她念念不忘的“黑走马”宴会厅吧? —有年轻人的世界,有可能前来的爱情,有打工的机遇,有改变生活的可能性……不知这个冬天,我们已经成为大姑娘的加玛苏鲁是否能积攒到足够的勇气,站出去为大家唱歌?

加玛走后我们都备感寂寞。一月初,她托兽医捎来一封信。这回居麻认真地翻译给我听了,开头第一句是:“冬窝子里的爸爸妈妈,还有李娟,你们好吗?身体好吗?”只这一句,就让人想要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