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万物中,放出最大的光明的是人心。不幸的是,制造最深的黑暗的也是人心。”
——雨果《人出生两次吗?》
七天的假期生活,很快就过去了。
可是,我却在最后一天接到了新任务。丁舟轻轻敲开我的房门,那时候我正在奋笔疾书地写作业,三中的老师果然不仁道,布置的作业简直够写大半个月!
我听到声响,以为是三分钟前来向我求助代笔写作文的陆江生,头也不抬地说:“陆江生,你有这个闲工夫来求我,还不如静下心来自己写,今天就算你叫我姑奶奶都没门,我自己的作业还堆积如山呢!”
下一秒我嗅到丁舟身上散发出的独有的气息,淡淡的烟草香,他走到我身边,俯身,声线中藏着沙哑的温柔:“怎么了,作业很多吗?”
一和丁舟说话,我就没概念了,明明还有一堆作业没完成,却对丁舟傻呵呵地笑:“哪里啦,很快就做完了,我就是不想帮陆江生,他口才多好啊,还怕作文写不出来?他就是给我添乱。”听起来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事实上,只坦白了事情的一半。
我想若是女孩子或多或少会了解我的心情,对面自己喜欢的人,总是不懂拒绝,还以为自己是拉不断的橡皮绳,不断地扩大承重力,从来不去思考有一天绳子是不是会断。
丁舟说:“接了一个新活,对于你来说,很简单。”
我就猜到是与生意有关,或许简单与困难,一直都不是问题,只因为是丁舟开口说的话,就变得不同了。我连工作任务的具体细则都没有问,甚至包括我这次需要扮演怎样的角色都没有关心,我就点头说:“好啊,没问题。”
于是,丁舟从身后拿出这次行动事先要做好的准备方案,说了一句:“那你马上准备准备,我们晚上就行动。”我才恍然这是今天就要干的活,什么的都没有多想,没做完的作业就这样被我扔在了一边。
我接过丁舟递过来的资料,认真地阅读了起来。
这一次,我不是梁敏芝,而是苏安娜。不是奇怪的古典文学少女,而是大大咧咧傻大姐式的海归少女,听上去不错,可真把这海归的背景说出来就不光彩了。
苏安娜是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虚荣,拜金,家境一般,却死要面子学人家出国,出国了又不争气念书,人家的穿衣打扮派对应酬,她倒是学得得心应手,至于真本领嘛,喝了两三年洋墨水,回来之后,说的英语还是中国式的,估计说半天外国人也听不懂。就这家伙,最终肯回国,还是因为在国外公然卖假货而被遣送回国。
“真是个极品。”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很好奇丁舟是怎么设计出这些人物个性的,我想问问他,抬头,环视房间,却发现他早就趁我在看资料的时候离开了,心里不免一阵失落。
一不顺心,讨厌鬼陆江生就会出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踱到了我的房门前,倚在门框上,自恋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某些人看起来很有空啊。”
“看来真的是‘学业诚可贵,事业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啊!”
看来他是偷听到我和丁舟的对话了,这个混蛋!
我笑眯眯地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笑里藏刀,声音却柔柔地:“陆江生,你是羡慕,还是嫉妒啊?”
“干嘛!”见我如此反常,陆江生不安了,他狐疑地打量我。
我脸上前一秒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冷峻,我出其不意地推了陆江生一下,毫无防备的他虽然没有跌倒,但也趔趄了一下,扭到了脚:“喂,蒋艾你想干嘛啊,谋财害命是不是?”
“陆、江、生,你给我闭嘴!”我“砰”地一下关上门,眼不见为净。
陆江生还是不死心,在门口叫嚷道:“蒋艾,你人格分裂啊,女人的心怎么能那么狠啊……真想摔死我啊!”
你活该,你活该!我对着门皱起鼻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这家伙是自讨没趣,与此雷同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仿佛十分热衷于玩这种激将游戏,每隔几日,就会上演一回,每次败下阵的都是他,他也乐此不疲,愿意被鄙视,被嫌弃,你们说这世界怎么会有如此贱的男人呢?
挑起的战争找不到对手,陆江生的脚步声随之渐远,可我还是不放心,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瞧瞧地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出脑门,朝着外面的走廊看了看,没有见着陆江生的身影,我才放心。
哎,真是孽缘!我长叹一口气,回房,顺势躺倒在床上,重新拿起丁舟给我的资料。
往后翻,看到这次行动的男主角,田野。乐队主唱,艺术青年,长发过肩,游迹在酒吧夜场。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这算什么特点。冷漠如干冰,令人无法接近。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无非又是用美色勾引吧。嘴角勾勒出的笑是心底的无奈。可是,爱情不是牺牲吗,只要能够得到丁舟的温柔,我牺牲一点又算什么,反正不过是逢场作戏。
资料最末一页夹着田野的照片,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他站在舞台上,闭上眼睛,五官分明,手中紧握话筒,汗水挂在发梢,怎么会是他?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照片,总觉得不可思议,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命运的捉弄?好像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玩笑,不是吗?我极度怀疑是丁舟弄错了照片,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拿着田野的照片,直奔到丁舟的房间去找他。
丁舟没有接过照片,只是抬眼看了看,就下了结论:“没错,是他。”
“怎么可能,开玩笑吧!”我还是没法接受这种巧合。
丁舟看着我,淡淡地说:“蒋艾,你的反应好像太大了一点,你就将他当作是一个普通的目标就可以了。”
真的可以吗?我们虽然不曾相识,但至少在茫茫人海中照过面,如果说完全以平常心面对,几乎不可能吧?
我第一次对未知的客户有了强烈的好奇心:“这次行动的委托人,是谁?”
丁舟说过,作为任务的执行者,我们不该有这样的好奇心。但我还是犯规了。
丁舟一怔,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但只是一瞬,他很快又将视线投到了别处,“蒋艾,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是不该,还是不能。
我垂下眼帘,丁舟有太多我无法触及的秘密,是秘密,将我们的距离越推越远……当我离开丁舟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不会知道,门里面的丁舟掏出裤袋里的钱包,打量着的是另一个女人的脸。更糟糕的是,丁舟之所以会接这个活儿,也正因为她。
而当时的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般,丁舟让我别再过问,我就真的闭嘴了。
穿过狭长的走廊,我纳闷地回到房间,看到坐在我书桌前的那个背影,大叫了起来:“陆江生!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在干什么!”
他被我的声音吓到了,整个人从位置上弹了起来,还没回答,我就冲到他的面前,大叫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就来看看。”陆江生这么回答,鬼才信,我先扫了扫桌面上面有没有他留下来的罪证,又睨了他一眼,“骗三岁小孩啊!”
陆江生为自己开脱道:“拜托,别把每个人都想得那么邪恶,好不好。”说着,他从书桌的左边,在我没做完的作业本里,随手抽出一本,说:“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就告诉你吧,我看你还有那么多作业没完成,就想帮帮你。”
“你有那么好心?”我鄙视他,“谢天谢地了,你不帮还好,你一帮我的作业本就全是红叉叉了。再说了,就你这狗爬字,省省吧,有这点力气,你还是去把你的作文写完吧。”
我又想到:“嗨,你数学好像还能数几个数?我们教材一样吧?要不,帮我把数学作业做了?”
陆江生坏笑道,打开手中的作业本,拣了其中几页,说道:“嘿,我帮你撕几页,老师不会发现的。”
我顿时怒了,“滚蛋!你这个内心阴暗的变态!”
“你想害死我啊!”我捏起拳头,使出劲砸在他身上。他也不是傻子,拼命躲,嘴里还喊着:“姑奶奶,别打啊,我自己能走,不用你赶!”
看来我真是小看这家伙了,下次我得注意关门才行。
不过也多亏这个家伙,我现在彻底醒脑了,趁着行动之前还有时间,我要赶走惰性,把刚刚做到一半没完成的题目,加把力,继续往下做。不然,今天晚上如果不开火车的话,恐怕是很难完成作业了。
哎,谁让丁舟就是我的软肋呢。我埋下头,继续奋笔疾书,心里还不忘诅咒陆江生。
约莫傍晚,丁舟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化好妆,换好衣服,坐在化妆台前面擦指甲油,夸张的荧光黄,煞是抢眼,我为自己的搭配感到满意。
看到丁舟手上拿着专业的单反相机走进来,我就自觉地站了起来,走到房间一角,白墙是画面的背景色,我调整好站姿,不需要像模特一样,站到闪光灯前面就摆出各种彰显个人魅力的姿势,我只需要挺直腰,立正,正面,侧面,背面,三种视角。
到时候出炉的,就是传说中的定妆照,这是丁舟留下来存档的,当然,要是碰上任务比较多的时候,每个角色都是造型迥异,有些角色身上还要伪装一些特别的胎记,或者伤疤、纹身,等等,从照片里能够看出一个人的个性,社会背景,外形特点,有时候不仔细看的话,很难辨认出这些角色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为了防止几个角色窜角,留下来的影像资料便于下一次行动的时候,区分清楚。
今天,我穿了白色的抹胸短裙,外面披上一件蕾丝小披肩,化了浓浓的彩妆,脚上的高跟鞋至少有八厘米,我一站到镜头前面,丁舟手中的照相机就“咔嚓咔嚓”响起来,我们之间的配合很默契,所有的一切驾轻就熟,在我眼中,我是丁舟的最佳拍档。
整个世界,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完美的。
丁舟永远都看不见我心中的美好世界,他问我:“蒋艾,在想什么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差不多要出发了。”就这样,丁舟轻而易举地将我带回了现实世界,他时刻在提醒我,清醒点,好好工作。
而我呢,依然在幻想,幻想即使丁舟他不爱我,对我毫无感觉,我要依然守护着他的世界,哪怕全世界与他为之对立,依旧如一。
听上去,我就像一个精神自虐狂,对不对?
我将心事掩盖好,笑着对丁舟说:“没想什么呢,走吧。”
走之前,经过陆江生的房间,我往里面看了一眼,这家伙盘着腿坐在床上,嘴里还啃着笔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人生的重要课题。
看到这般痛苦的陆江生,我心里就喜悦,忍不住戳他痛处,说:“陆江生,写不出来就别想了,你就那么点脑细胞,要是全用完了,退化成猿猴怎么办?快换衣服啦,要出发了。”
陆江生对我嗤之以鼻,扭过头去,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但我看见走在前头的丁舟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今晚的行动,陆江生不用参加,他留下来看家。”
我诧异,这样的情况还真不多见,一般情况,我们都是全家出动。虽然我和陆江生在一起总是吵吵闹闹,可他要是真不在,我又觉得有些不习惯。
可是,这种心思绝对不能让陆江生那家伙知道,不然他又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搞不清自己是哪根葱,鉴于以上原因,我走的时候,对他做了一个鬼脸,趁着丁舟走远了,我对他说:“可怜的小孩,被组织抛弃咯!”
“让你多嘴。”陆江生的心情似乎有些苦闷,手里捏着一个笔盖朝着我扔了过来,还好我眼疾手快,躲开了,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跑下楼。
当我钻进车子里,从反光镜里看到丁舟专注开车的侧脸之后,反过来想想,其实陆江生不在也好,这就是我和丁舟的二人世界了,再也没有别人打扰,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来自他的气息,这种独自享有的感觉,使我的心情顿时好得不得了。
可是,我忘了,丁舟他不爱说话,只有我在寻找各种话题。
我问丁舟,“为什么这次陆江生不用出来呢?”
丁舟说:“小事一桩,你一个人就能应付。”
我以为只要我打开了话匣子,至少丁舟能够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讲,然而,是我想得太乐观了。回答了我的问题,丁舟的嘴巴就闭上了。我不开口,他就继续专心致志地开车。
是因为我太主动了吗?所以,丁舟才抱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态度?我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了。
这时,我才发现,没有了陆江生这盏电灯泡,车里的气氛很沉闷,我看着丁舟的背影,望着他身边空缺的副驾驶,多想我就是他身边的那个人,但是,很早之前丁舟就说过,我和陆江生只能坐在后面,这样易于躲避,不易让人认出来。他总说,不怕意外,只怕万一,所有的事情都要谨慎为好。这是多没劲的规矩啊。我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这车连玻璃都是经过特别处理的,我能看见外面的世界,但我对于外面的人却是神秘的黑影。
时间被拉长了,半个小时的车程,比想象得要漫长很多。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好几回,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最后就干脆闭目养神了,反正,对于丁舟来说,我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不打扰他开车,才是最好的吧。
“蒋艾,快醒醒,已经到目的地了。”丁舟推了推我,我听得见他的声音,也知道自己紧闭着眼睛装睡的目的是什么,我多想说,丁舟,我醒着,我只是想听你多叫我几声,多推我几下,好让我感觉到你是在乎我需要我的,哪怕是错觉也行。
可是,丁舟偏偏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他那么聪明,一下子就看穿我,他说:“傻姑娘,醒了就快点睁开眼睛,醒醒神,别闹了,时间不早了。”
尽管没戏了,但我也不能就这样毁了自己的剧本啊。我故意伸了一个大懒腰,习惯性地抬手想揉揉眼睛,结果丁舟抓住了我的手,电流刹那间在我的身体里流窜,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我如此忐忑,他却那么镇定。
他说:“别揉眼睛,小心妆花了。”听了这句话,我瞬间成了漏气的气球,蔫了,无力地笑了笑,说:“嗯,我会注意的。”
接着,丁舟把今晚的行动计划递给我,一张纸上寥寥几行字,行动确实很简单,只要想尽一切办法靠近田野就可以了,哪怕不认识也没关系,重要的是要装出一副亲密的样子,但整个过程不能太刻意,要自然。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这大概是我接过的最简单的任务,有些难以置信,“哪怕我是路人甲,或者认错人似的跟他有所接触,假装出很亲密的样子,就可以啦?”
因为行动计划上既没有目标出现的具体时间,也没有他所在的具体位置,看来这次的行动更注重的是自我发挥?我看了看丁舟,丁舟回答说:“你可以那么理解。因为这次的客户要求也很简单,所以,我们需要做的也不多,只要留下影像证明就可以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如果被发现怎么办?我和他见过两次面……”
“无论怎么样,你一口咬定,死不承认就可以了。到时候我要拍照,你要注意好角度,整个人的外貌特征不要在镜头中暴露太多,不然容易给人留下图片证据。”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拍照呢?”
丁舟皱了皱眉头:“这个客户的需要,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好了,快去吧,记住,你叫苏安娜。”
我大义凛然地下了车,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周围的空气很糟糕,丁舟在拉上车门之前,探出头提醒我:“等会儿看我的手势,行动结束,我给你信号。”
我没有回头,因为,从这一刻开始,我就不再是蒋艾,而是苏安娜。
忘记潮湿的鼻息,穿过昏暗的地下车库,仿佛一场梦境的起航,我一步步靠近的入口,亦是出口……朦雾般的庞大的梦境将我包围,犹如进行了一道华丽的变身,即将出现的人,是我,还是苏安娜,已经不再重要……
从地下车库坐电梯可以直达酒吧所在的楼层,苏安娜看着电梯里的镜子,又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缺了点东西,她伸手在随身携带的复古小提包中捞了捞,终于找到了她需要的东西,CHANEL NO.5,她朝着手腕、耳后轻轻地喷了喷,顿时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浓郁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