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刚开始交往时,他每日送她白色玫瑰。两人的交往仿佛有一定的模式,一周总是一两次固定的约会,他偶尔会打电话来取消约会,没有大风大浪,也没有轰轰烈烈。
他风度翩翩,对她温柔体贴,算得上是理想男友。有一日晚间,他打电话来取消约会,她微微有一些失望,沉默半晌,手在电话线上胡乱地搅来搅去,缓缓地说:“可是我很想见你。”爱慕像一口深井,放得越多沉得越深。
温至臻在电话那边淡淡地解释,试图说服她:“我还要开一个视频会议。”熹雯拍了拍脸,换回思绪,她说:“没关系,你忙吧。那我挂了。”
按理说,这时她应当放下电话。也不知为什么,熹雯拿着电话发呆,而温至臻也并没有挂断。电话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有条时空的隧道,他在等她挂,可她如何也舍不得挂。她知道他很忙,是正经地忙,下次约会,应在三五日后。
熹雯在电话里听到温至臻的呼吸,他说:“那你下了班过来吧,到我办公室来。”
熹雯原本沮丧的表情,刹那间被点亮了起来。
温至臻真的很忙,也许是因为这样,他几乎不交女友。有一次她突然问起来,他是这样告诉她的。
他虽然叫她来,可是他自己忙忙碌碌并不招呼她。温至臻在办公室里面进进出出,打电话给助理小柯,或是向秘书处索要文件。熹雯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即使没有一句话,可是她觉得分外窝心,仿佛进入了他的王国,四周都是他的气息,使她的心也十分宁静。
温至臻偶尔抬起头来,向沙发里看她一眼。像幼儿园的老师,看看小朋友是否捣乱。她下意识错开目光,这时会觉得自己是他的牵绊。如此,她便偷偷地笑。
晚上九点时,突然下起了雨,雨水打在玻璃窗上,一道道水迹如山路蜿蜒而下。熹雯站在玻璃窗前,窗明几净的玻璃映出室内清晰的影像——也许是觉得冷了起来,温至臻起身拿起外套。他穿衣服的动作十分帅气,总之在她眼里,他的,总是好的。
熹雯今天对他的了解又多了一点,他抽烟抽得十分厉害,办公室内有一种浓重的烟草味,但平常约会,他是不抽的。助理小柯来敲门时,熹雯正从玻璃窗里呆呆地望着温至臻的倒影。小柯推门进来,对温至臻说:“九点半的视频会议,已经准备好了。”他又指了指手表,“老板,我下班咯。”
温至臻说:“熹雯,你跟小柯一块走吧。”只见她呆呆地站在窗前,仿佛没有听到。
熹雯在玻璃窗的影像里看到温至臻突然向自己走过来,她吓了一跳,以为他发现她在偷窥他。熹雯转过头问:“什么?”温至臻柔声说:“让小柯送你回去,不知道会议要开多久,你先走。”她来这里本来就是一种傻气,傻傻地坐在这里。熹雯不能任性,便点头说:“那你也别太晚。”
她临走时给了温至臻一个拥抱,雨夜等候,仿佛只是为这样一个拥抱。
小柯抱一沓文件下电梯,说要送到八楼的会议室,以备明日之需。电梯门一关,小柯的手机响了起来,熹雯帮他拿文件,她一低头,在到横斜出来的文件里,看到了温至臻的签名。字体有点凌乱,仿佛显出名字主人的个性——有那么一点桀骜。温至臻,可不是“温至臻”这三个字。熹雯心里一惊,突然想起随花来的小卡片上的名字。
熹雯固执地不让小柯送她回去,等到小柯离开,她就站在公司自动门外避雨。时而有雨点斜斜地打在她的身上。她站了一会,觉得全身冰凉,有一种时空颠倒的错觉。太傻了,这种糟糕天气,不是应当在家里避雨。她怎么会站在这里?
如此全心交付,她对他又了解多少呢?
熹雯回到家里就生病了。
白色玫瑰依然每天送来,卡片落款处依然有他的签名——温至臻,可是到底却并不是他。
熹雯有几日没有致电给他,周五的傍晚,温至臻打电话来,照旧是要取消约会。这一次熹雯没有应声,他说:“等忙完了这一阵。”忙完这一阵怎么样?他从不轻易地给她什么承诺。快要挂断电话时,熹雯赌气说:“你大约不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吧?”温至臻听出她的语气里有些不快,他问:“生气了?”
只是这样淡淡的一句,熹雯的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恋爱中的女人都有那么一点傻气。熹雯又心软说:“没事。”
温至臻听出她刻意压低的鼻音,说:“我晚上去奶奶那里,你晚上上楼来吃饭。”
温至臻跟熹雯开始约会,最高兴的人非温老太太莫属。温至臻料定在温奶奶那里,熹雯不会跟他闹别扭。那天晚上,熹雯在二十三楼等他等到十一点,可是他没有来。
第二天周六,熹雯去帮姨父料理咖啡馆的生意。下午的时候,谢妈妈打了电话来,让熹雯回去的时候,买些感冒的药。熹雯刚挂了电话,馆外风铃轻声一响,温至臻进来了。正是忙的时候,熹雯有一点故意不想理他,虽说是故意,却叫人送咖啡过去。
好半天,她才坐下来。温至臻问:“怎么不见你姨父和姨妈?”熹雯说:“坐丽星油轮去新加坡游览。”语气有一点僵硬,但是温至臻没有说什么。
熹雯也觉得自己这样使气有一点滑稽,找些话来问:“你今天不忙吗?”温至臻回答说:“有一点。”
熹雯怔了一怔,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接,连敷衍都觉得不必要。熹雯站了起来,闹脾气地说:“那你快点回去吧。”温至臻突然拉过她的手,问道:“如果你生气,至少让我知道原因。”昨晚他工作完毕后致电给她,已关机。熹雯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电话。
温至臻一点也不清楚她在生什么气。如果是因为他工作忙这一件事情,他很早以前就告诉过她。
他望向她,是细碎的耳语和他渴求回应的明亮眼神。熹雯完全无法招架这样的他,这时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她说:“以后不要送花了。”温至臻问:“怎么说?”依他看来,她不像是会任性的人。也许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点惊诧,熹雯的心里得到一些慰藉,她对于他总是有特别意义的——只是她忘了,惊诧的眼神,也许源自于他不相信,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花不用刻意送来,我并不在乎这些。”
温至臻更加糊涂了。熹雯说:“卡片上的签名,并不是你写上去的。”温至臻问:“这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他一定觉得十分无聊。熹雯心想。
他深邃地望过来,眼眸中有一种犀利,仿佛想要将她看透。
温至臻一直觉得,熹雯的个性温顺得如同绵羊。就好像还没有成型的陶胚,可由他搓圆捏扁,塑造成他想要的任何模样。
早间送的玫瑰还放在吧台上,温至臻修长食指从中将卡片抽了出来,上面果然写着他的名字,呆板的、方正的,毫无个性可言。卡片在他指尖翻转,他说:“我并不知道。”也许是花店的店员多事写上去的。熹雯的脸刷地红掉,这更显得她无理取闹。
后来再送来的玫瑰里,没有了卡片。因为温至臻特意对小柯交代:“花店的卡片上不要落上我的名字。”小柯问:“不是你嘱咐过让他们代写的吗?”温至臻转头对他说:“以后不要再写了。”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熹雯与温至臻这场恋爱,单调而乏味。
难得的一次,约了周五晚上去看电影。车子开到影院楼下,有人打电话找他。他是这样一个人,挂了电话望着她。熹雯看向窗外,任性一次,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大约也会顺着她,看完整场电影。
周五晚上,正是人山人海的时候,排队进停车场,一抬头看到海报,正上映一部国外动作大片,其实并不是熹雯的喜好,只要温至臻喜欢就好。熹雯问他:“你看过了吗?”温至臻说:“没有,听说挺不错。”他开车进停车场,提也没有提到那临时的电话,可是电话响个不停,一会儿又响起来,他干脆不接。
她问他:“看完电影还去吃夜宵吗?”
“嗯。”他点头,很是认真。
熹雯也抱怨过,他那么忙没时间陪她。温老太太高深莫测地说:“那样才好,忙时说忙,肯跟你取消约会,是当你自己人,客气的人才非要去应酬不可。”
电话又响了起来,温至臻置之不理。熹雯说:“你去忙吧。”温至臻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他们等一会儿,陪你看完再去。”他的车子向下滑,进了电影院的地下停车场。
熹雯替他接起电话,她不要当任性女子。可熹雯也万万没有想到,她与温至臻这一段情,从头到尾,再没有机会看一场电影。她想要的那一切,夜晚山顶牵手漫步,或是在人少的街头背她回家,没有,没有,统统没有。
很久以后,她在电影院与温至臻偶然相遇,他身旁有另一个她,熹雯那时突然有了一点遗憾,怎么没有遗憾,跟他连一部电影也没有看过,回忆那样匮乏,说出去,别人也不相信吧。
这晚,熹雯独自去看电影,VIP厅里人不是太多,她买了爆米花进去,身边是一对情侣。后排是一个女生,也独自前来,正小声讲着电话,她来看电影发泄,去参加暗恋那人的生日Party,那心情真是糟糕。她对着电话说:“你准备了礼物,高高兴兴地去,发现,原来他心仪的人已经送了一模一样的礼物给他。”
那天的电影,熹雯已经不记得了,但这句偶然偷听来的话,却一直记得,仿佛她与温至臻这场恋爱,帷幕才拉开,旁白就已经响起。
电影散场,熹雯出来时,遇到意外骚动。今晚,有一部影片开幕,邀请了电影男女主角前来,疯狂的粉丝们将现场围个水泄不通。女演员是名模,在模特圈颇有名气,叫Roza,中国名字不甚清楚。一群人围着她要签名。电影宣传,她也不好抽身,埋头写着,周身珠光宝气,灯光闪着。
熹雯给温至臻发了一条短信,说电影散场,问他还要不要去夜宵。
隐形眼镜掉了一只,熹雯在洗手间里翻手提袋,想要找那副备用眼镜。洗手间里的门突然被人打开,砰地关上,是那位Roza小姐,这一层楼都是VIP专用,她没想到里间里还有人,对熹雯笑了笑,拿出手机打电话,她说:“小柯,大哥在吗?他手机没人接,我猜他在开会。”她想脱身,安排人来接她,她对着电话说,“好,我在B出口等你。”
熹雯的眼镜终于戴上了,Roza还没有走,打开门四下张望,然后转身对熹雯说:“请问……”
她想与她换装。
熹雯打量着她一身黑色小礼服,背部全镂空,几根黑色的带子,绕脖环腰,这才遮住春光。熹雯出来的时候,极不自然,还有记者守候在影楼下,但只是空等,Roza比她更先离开。
温至臻的手机,终于有人接听,熹雯说:“事情处理完了,吃烧烤吧。”温至臻说:“真抱歉。有个朋友,自国外回来。”哦,她明白了,不需要抱歉。
熹雯独自回家,穿着Roza的小礼服,她想Roza应该可以大大方方地从楼下离开,非要乔装,更深露重,会情人?
熹雯的手机短信响起,家馨发来短信:“今晚玩得还愉快?老佛爷下旨,今晚特赦,不必回家。”熹雯微微一笑,前方十米处,是电影院那对小情侣,看着让人羡慕。
但她亦有她的幸福,旁人羡慕不来。她如今与温至臻有一套他们独有的相处法则。奶奶说得对,肯跟你取消约会,是当你自己人,客气的人才非要去应酬不可。也不知道是爱情盲目,还是她盲目,他说过的话,她全相信。
她与温至臻的约会依旧如故,一周固定的一两次。但她从未去过他独居的公寓。
周一的早间,温至臻没有去公司。
电话响了很久,久得熹雯以为没有人接的时候,传来温至臻的略带沙哑的声音。熹雯问:“你生病了?”温至臻清了清嗓子说:“有点头晕。”以熹雯对他的了解,应当有些严重吧,要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不来公司。熹雯说:“我过去看你吧,小柯说,有一份文件需要你签署。”她学乖了,让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熹雯去的时候,钟点阿姨打扫完房间,准备离开。她为熹雯开门,说一口听不懂的地方话,熹雯只得微笑以对。
窗帘关起来,显得整个套间幽暗不明,黑底的大块玻璃马赛克镶在墙上,投出无数个人影。翘首的雕花靠椅,是中古的味道。黑色配着中古风格,整个房间显出有一种别样的古板。
熹雯拉开了窗帘,阳光倾泻进来,她一转头,房间那低垂的水晶灯的每一颗水晶仿佛都折射出炫目光彩。这房间有纯男性的硬朗,又有女子的别样细致,那样的细致落在每一个投影、每一丝光彩里,还垂在每一处黑色珠帘上——这显然不是温至臻的风格。
温至臻在房里睡着了,熹雯中途去看过他一次,他睡得很熟。熹雯就半跪在他的床边,这感觉十分生疏,她却相当喜欢。他的睫毛长而直,使她想起他吻她的那个晚上。
熹雯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温至臻没有任何反应。熹雯又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好像有一点发烧。他这时微微一动,咕隆了一句,说:“不要闹。”是梦话。另有一种可能,熹雯万万不会想到,也许是——习惯。
他这一睡,一直睡到傍晚。
温至臻醒来的时候,房间幽暗,不辨时间。头还有一点点痛,也许是生病,也许是昨天晚上的酒精,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窗帘不知何时被人打开,落地窗视线宽广,窗外是混沌不明的天空和天空底下亮起的万家灯火。这使人有一点怅然,但也有一点不知名的欣喜。
厨房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哎哟。”温至臻走了过去,他在门边看到熹雯。熹雯今天没有扎马尾,头发半垂了下来。那半垂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并没有看到他。
“你怎么在这里?”温至臻问,初初开口说话,显得有些生涩。
“你醒了?”熹雯忙站了起来,温至臻这才看到她手被烫伤,吮着指尖。灯光半明半暗地打在她的脸上,可能是他才睡醒,人有点糊里糊涂,他突然心下一动,走上前去问:“你在做什么?”
熹雯便献宝似的把她的成果拿给他看。她说:“排骨粥哦。吃药了吗,你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她关切地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一摸。夜色刚来,喧嚣都沉淀下来,也许连人心都沉淀下来。温至臻呆呆地站在原地,凝望着她。
熹雯说:“你一定饿了吧。”她为他盛了一碗粥。
后来,洗碗的时候,温至臻又进到厨房来,突然问了一句:“两个人结婚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盥洗槽内自来水哗哗地流下来,打在熹雯的手背上。“嗯,差不多吧。”熹雯屏住呼吸回答。她的心里仿佛被那一波一波的流水紧紧缠住,不能呼吸。
客厅里传来电话铃声。熹雯说:“对了,你睡着的时候,有几通电话打来。我没有接,有留言。”温至臻问:“谁打来的?”
“我也不知道,有好几个。”
温至臻接起了电话,熹雯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温至臻握着电话沉默地听着,随后,他说:“她昨天晚上给我打过电话了,随她吧。”又是一阵沉默,他问:“她要我去的吗?”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熹雯洗了水果进来,见温至臻坐在沙发上揉额头。熹雯说:“怎么,头还晕?”温至臻低下头,这一刻,平日的意气风发,在她面前不设防地卸了下来。
熹雯问:“发生什么事了?”温至臻说:“有人要结婚。”熹雯笑着说:“那是一件好事情。”
熹雯突然想起一个段子,坐在温至臻旁边,对他说:“给你讲一个好玩的。”温至臻说:“什么?”他偏过身子,一只手肘撑在沙发上,专心听她说话。
“有一天呢,荷西问三毛,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三毛想了想就对他说,如果我不喜欢,百万富翁我都不嫁。如果我喜欢,千万富翁我都要嫁。荷西又问,那如果是我呢?三毛说,那么我可以少吃一点。”
真是一个冷段子,熹雯说完,温至臻竟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是望着她。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有点失败。
熹雯干笑,说:“我今天买了奇异果,要不要吃一颗,我去拿刀来切。”
她刚起身,温至臻突然问她:“你呢,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自熹雯心里升起,她想说:“我想嫁给你。”她害怕会吓到他,只得笑了笑,“还好啦。”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
“那如果是我呢?”
“啊?”熹雯怔了一怔,她眼里闪闪烁烁对应着窗外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也许都有一个故事,熹雯的故事自此开始。
她说:“那我也可以少吃一点。”温至臻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后来会意,不由得笑起来,轻轻一拉,熹雯落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仿佛南柯一梦。熹雯后来无数次地追问他:“你那时候问我‘如果是我呢’是想向我求婚吗?”虽然突如其来,却犹显得情到深处,更为真挚。
他为她筑起一个梦境,瞒得住一生一世的真相,也是一种幸福。
然后,像所有求婚中常说的一句话,落到她身上,也庸俗化了一回。她说:“可是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她与他交往不过几个月。她天真得没有细想,为什么是她呢。即使她细想,也会给它一个罗曼蒂克的解释——于千万人中,偏偏是她,可不是爱情吗!
“有些人相识三天可以私定终身,有些人相识三十年也离了婚,可见时间并不重要。”他开始说服她,她承认他说得有理,可她还有疑惑:“我们还并没有完全了解对方。”
倘若婚后,他方觉得她不是理想情人,该如何是好?
怎么那时,不是想到这一句——倘若婚后,她方觉得他不是理想情人,该如何是好?
温至臻仿佛笃定她有此一问,她忘了,谈判予他如家常便饭,他答道:“你家里是最平常的三口之家,父亲谢正兴,母亲褚新娟,姨妈和姨父同住一片小区。你父亲与几个兄弟合伙开一家船舶公司,虽不是大富大贵,可是还算尚可。”
熹雯微笑,定定地望着温至臻:“那你呢?”温至臻说:“你想知道什么?”熹雯随口问:“嗯,例如……为什么以前不交女朋友?”温至臻缓缓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以前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孩,后来她离开了,大概不忍心伤害我,想给我留一点希望,所以,临走时她对我说过,等有一天,我赚了足够多的钱,无论她在哪里,都会立刻回来,所以我努力工作。”熹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说:“这故事老梗又老套。”温至臻也笑,对熹雯说:“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
“全部?”
“全部。”
其实女人最是浪漫,问的全不是实际问题。例如这一位,她问道:“那你喜欢我什么?”这仿佛有一点难倒他,温至臻微微思量说:“你很善良。”他握住了她的手,电流仿佛自手尖传到她的心脏。熹雯屏住呼吸。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很自在,就像家人,即使外面的天地日新月异,但这一角落里却是可以天长地久。”他说,“熹雯,我们做家人。”
这也许是她听过的,他说过的,最委婉的情话。
而房间的灯光正好,她自他的眼眸处看出诚恳。
他和她去登记结婚的那一天,是个阴天。他们办完手续出来,熹雯突然说:“我们走一走吧。”九月底的天气,适合散步。在他犹豫不决时,她已走到街边的一棵榕树下,他跟了上去。他偏头对她笑了一笑,她也在笑,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可是后来,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细雨。他们在百货商场避雨,温至臻说:“我去买伞。”熹雯说的却是其他的事:“我们去庆祝一下吧。”她手指的方向,是街对面那个不起眼的招牌,是家江南菜馆。
那家餐厅,迎门左右一对一人高的青花瓶,和一张六扇门的锦缎屏风。熹雯还记得,那青花是水墨蓝的,屏风依稀最古老的檀香木。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自己也十分惊讶,能记得这么琐碎的事情。
其实她心里很担心,虽然早上去登记之前,告诉过温老太太,但是温家父母,因为在国外,并没有见到,不知道是否会喜欢她,她私心想讨好温至臻身边的每一个人。
但有些事情并不能尽如人意,就好像有人喜欢你,必然有人会不喜欢你一样。
这婚结得太突然,打越洋电话过去,以为是过愚人节,但温家二老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回来。
飞机抵达的当天晚上,不顾风尘仆仆,温家安排了一场见面。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准的,熹雯只一个眼神接触,就知道,这位温夫人并不喜欢她,一开始就不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但看到温老太太的面子上,给足熹雯颜面,并不当面甩脸色。
熹雯从洗手间回来,推门时听到温母埋怨,她说:“真不明白,你看上她那一点,她连苏凝的一半都比不上。”熹雯身后服务生上菜,推开门,她随同进去,落座在温至臻身边。场面有一点小尴尬,只有服务生将碗碟搁在玻璃表面的清脆声响。
温母低头吃菜,神情让人捉摸不透。她问熹雯的喜好,一一对答,半点瑕疵也找不出来。温母问:“晚上会跟朋友玩到几点?”熹雯的生活习惯规律,早早入睡,连这也不是问题。温至臻这时说:“妈,你审犯人呢?”温母微怒说:“不是说要增进了解,你这孩子。”温至臻说:“就算是出去玩,早上还要上班呢,能折腾到几点?”
“还在工作?”温母说,“怎么还在工作,至臻的工作本来就忙,没人照顾,娶个太太,可不是要娶女强人,趁早离职。”
熹雯吃鱼,一根刺含在嘴里,想说话却开不了口。温至臻说:“最近太忙,下周再去办离职。”虽然替熹雯解了围,但熹雯心里增加另一层担忧。熹雯知道温至臻很有原则,结婚之后,再不能待在立新上班,原来不止立新,是做全职太太,不必工作,世界只围着他转。
餐桌上突然变得无声,大约只有温老太太和家馨知道缘由。毕业时的理想是,每天打扮得美美的去上班,做职场OL,也可独当一面。温至臻未必了解她,原来,爱和了解并非相辅相成的。他若不了解她,那他爱她什么呢?这念头几乎是电光石火般闪现的,快得熹雯来不及消化。
温至臻小声提点她:“熹雯,你不是有准备礼物吗?”迷糊的她差点忘记了,从身边拿出一个礼盒。熹雯双手递给温母,温母没有接,是温父温建国接过去的,让她不至于尴尬。
温父是一张国字脸,不爱言笑,有一种父亲式的深沉。
温母接过礼物,没有折,也没有多问,弄得熹雯有点难堪。倒是温老太太问她:“熹雯,买什么了?”熹雯说:“是一对翡翠玉镯。”既然熹雯这样说了,温母也不能总是耷拉着脸,便说:“我今天来得匆忙,也没有给你准备什么礼物。”熹雯忙说:“不用。”温老太太圆场:“干吗这么客气,以后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熹雯吃菜。”
熹雯之前听母亲说过,温家上一辈是在本市做过钢材生意的,谢家造船的时候,少不得打过一些交道。温家人有一些倨傲的,特别是这一位温夫人。熹雯心想,好在温至臻有自己的公寓,两位长辈不常居国内,结婚不必住在公婆家。她这时斜斜地向温至臻望去,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这一笑,熹雯便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值得了。
温母却觉得两人眉来眼去有点不喜欢,起身出去,说是去洗手间。熹雯低声对温至臻说:“怎么办,你妈妈好像不喜欢我。”温至臻说:“以后要改口叫妈妈。”他又安慰她,“你嫁给我,又不是嫁给她,怕什么?”他这样一说,熹雯便笑了。
温至臻自然地说:“除了苏凝,谁都讨不了她欢心的。”熹雯问:“苏凝是谁?”
温至臻怔了一怔,说:“我……妹妹。”熹雯只知道温至臻有家馨这个妹妹,并不知道还有一位苏姓的妹妹,心里猜想,可能是不常往来的远方表妹。温老太太夹菜到熹雯碗中,她说:“熹雯吃菜。”温家馨凑过来问:“大嫂,你的婚戒好漂亮。”
那晚乱哄哄地过去了,熹雯对苏凝这个名字,却记忆深刻,总想着,以后如果遇到,细心求教,是想着要讨婆婆的欢心。
温至臻很有原则,熹雯结婚之后,再不能待在立新上班。她去跟沈析辞职,沈析那日说得对极了,爱了就爱了,怕什么,你看,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析一脸不可置信:“结婚?”熹雯说:“怎么,你不为我高兴?”沈析说:“十几年寒窗,好不容易大学才刚毕业,就要嫁给某某某,以后贴上温太太的标签,是不是挺可惜?”倘若那人是温至臻,熹雯甘之如饴。
你看这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老话是怎么说来着,爱有多伟大,牺牲就有多伟大。刚开始那会儿,是谁口口声声说要独立又自主,做都市女子,一转头,爱情骤然来临,电闪雷鸣,甘心洗手做羹汤。
“将来不会后悔?”
熹雯甜蜜保证:“绝不后悔。”若不嫁给他,不等到将来,现在就要后悔死。
沈析说:“熹雯,我祝你永远幸福。”
可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永远”这样的事情。
许多年后的某个晚上,熹雯有一晚从梦中惊醒,是在夜里三点。她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那时因为忙着筹备姜祥真同学的婚礼,常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中竟是她和温至臻的婚礼。在梦里真是可天马行空的畅想,从前的遗憾全都圆满起来。他对她说,我爱你,绵绵细语,脉脉情深。
冷汗涔涔,熹雯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想起从来的事来,她与他婚后,也有一段温馨时光——
有一日晚间,熹雯一边打扫房间,一边哼着歌曲。温至臻从书房里出来倒了一杯水,问:“咖啡放在哪里?”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乐呵呵地跑过去,可也不免有点责备:“这么晚了还喝咖啡。”下一句却又迎合着他,“我泡好了端给你。”
温至臻在家里换了休闲的衣物,看上去有一点慵懒,他突然伸手揉了揉熹雯的头发,说:“还有,是上xian月,不是上xuan月。”熹雯有一点囧,第一个反应是:“我吵到你了?”他说:“没有。”只是刚才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
熹雯泡好咖啡,搁在温至臻的书桌上。落地的工作灯照得书桌上一片明亮,她就半靠在书桌边上,一杯牛奶放在自己的面前,两个杯子放在一起。熹雯问:“你在看什么?”温至臻“嗯”了一声,向着电脑的方向抬了抬下颚。
两人有十分的默契。她并不是真想知道,他也并不是真答。
熹雯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她跟这个男人结了婚,而她这样看着他,仿佛又觉得有一些不真实。画面在脑子里闪烁。好像他从雨天走进咖啡馆的那个傍晚,天色欲暗未暗;又好像他送她回家时,街灯下他睫毛的轮廓。这个男人的一切,不论是好的坏的,她总觉得是最好的。仍有一点遗憾,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即使他们已经结婚。
直到温至臻转过头问:“你看什么?”熹雯回过神来,说:“你很会念字吗?”温至臻说:“也许是你没有常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熹雯反击,指着电脑上打开的文件说:“温先生,你很有常识呢,这个字打错了,是开幕。”打得太快了,竟然写成了“开幂”,熹雯微微一笑。温至臻极力澄清,是助理小柯打出来的文件。熹雯指着屏幕问他:“那你说,这个字念什么?”温至臻只差没有翻白眼的冲动了。他说:“幂。”
“这个呢?”熹雯又找到另一个字问他。
“潜……骤……我……你……”这是一个简单游戏,是夫妻情趣。
那字越来越简单,温至臻突然停了下来。熹雯却指着另一个字问他:“这个呢?”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害怕他看出端倪,熹雯站直了身子,慌乱地喝了一口牛奶。
最后,却是温至臻打破这尴尬。温至臻说:“林沛明说想开一家超市,这是定图。”熹雯在婚宴上见过他一些朋友,婚宴请的人不多,所以她对林沛明还有些印象。
熹雯惊奇地问道:“你会弄这个吗?”温至臻笑着说:“你忘了我原来学的专业是建筑设计。”熹雯问:“那你怎么做起VC投资来了?”温至臻滑头地说:“我也做PE啊。”
熹雯笑了一笑,对他生出一种崇拜,她靠近说:“那给我看一看。”温至臻将图纸向她面前一倾,一边给她讲解,“这里是两个主要的走廊,自东向西。这里呢,是家电区。”他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熹雯看了看,说:“太不方便了。”温至臻偏头问她:“哪里?”熹雯说指着生活区说:“这里啊,你看从大门到生活区要走到底,多浪费时间。去超市的客人,奔着生活区去的多吧。”
温至臻笑着说:“你很有天分,一下子就找到问题的关键。不过,这是故意的。”熹雯问:“为什么?这样每个来超市的客人都要走完超市才能到生活区,不是很麻烦吗?”温至臻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每个来超市的客人都要走完超市才能到生活区,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熹雯恍然大悟,抬头问他:“你很懂别人的心理吗?”
“别人的我不敢说。”他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这温柔如水的眼里,让熹雯有一种错觉,他没有说出来的下一句应当是——不过她的心思,他倒是全明白的。
熹雯脸色一红,伸手去拿他喝完的咖啡杯,说:“我拿回厨房去了。”她起身,拖鞋一个不稳,倾身就要摔倒。温至臻伸手将她扶住,熹雯却跌坐在他怀中。熹雯全身都紧绷了起来,温至臻自己显然也愣住了,却淡淡地说:“小心点。”他一只手搁在她的腰上,低头看她的脚踝,“脚没事吧?”眼里是十分的关心。
熹雯圈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温至臻一动也没有动,熹雯觉得自己十分失策,她抿着唇,不敢看他,极亲密的姿态低下头。咖啡杯在她不小心跌倒的时候,在地毯上滚了几圈,正静静地倒在墙角。熹雯说:“我去洗杯子。”她试着站起来,温至臻放在她腰间的手不曾松开,他也站了起来。
他与她面对面地站着,他突然低下头,回吻了她。
熹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卧室,他吻她时,她有点站不稳,伸手撑在书桌上,她的手一扫,她的牛奶杯也扫在地毯上。温至臻抱着她进了房间,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朦胧如最圆满的月亮,他伸手将灯按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