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明白,世间有一种那样的感情,岁月风霜不能侵蚀,寂寞洪荒无法断绝。
亘古千年,魂销梦断,它始终在那里。
而同样不能消弭的寂寞与疼痛,她一并咽入骨血,眠于时光深处永不苏醒。
{初遇,魔界}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九重宫外的百鬼湖畔。
彼时天界神将飞蓬擅离职守,私自离开神魔之井,导致妖族趁机攻上南天门。天界大乱,人间硝烟四起,灾难重重。唯有魔界四海升平。
九重宫外顿时聚集大批意欲皈依魔道之士。
有多年来驰骋疆场,英勇善战,最后却连自己的亲人也无法保护的将军;有因战火被焚掉房屋,走失父母的孤儿;也有为求自保,把魔界当做世外桃源的庸碌之辈。
所有人都卑微地匍匐在湖畔两旁。他却是端坐着的,面色沉静,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飘在某一处。
她在殿前煮酒,魔使前来请示如何处置宫外那些无赖。
“都杀了便是。”
不消一会外面就传来一阵悲恸的哀嚎。
杀戮之声吵醒了魔尊重楼,他披着缎金黑袍从内室走出来,不耐烦责问:“何人在外鬼哭狼嚎,打扰本座午睡?”
她斟了一杯酒递给重楼,目光往九重宫外瞟了瞟,“喏!”
“哼,又是这些无聊的凡人。”他饮下一杯酒,吩咐她,从此刻开始不想再看见这些卑贱的无赖。
话音刚落,她猛地抬头,目光隐约泛起杀气,但很快被掩盖:“哦?那么魔尊大人是否也不想再看见我?”
重楼似乎意识到方才自己一时失言,毕竟——她也曾是外面那些人中的一个。他扯出意味深长地笑:“你……自然是不同的。”
她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眼角的笑意更深。
喝完这杯酒重楼便要去瑶池和飞蓬比武。天上七日,世间千年。每三百年,他们都会约在无人的瑶池仙境痛快地比试一场。数千年来,未分胜负。
她起初并不理解,后来她一日一日地煮酒,养草弄花,才体会到,神魔两届唯一的共通之处是与天地同寿。如此年复一年,山河岁月都看遍,寂寞就会像一颗种子,总也倔强地想要破土而出。教人难耐。
她看着重楼的背影消失天际,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他有飞蓬这天地间唯一的对手,倒也逍遥,至少好过她一个人喝着这流香酒。酒再香醇,也有腻的一天。她手指轻轻一推,酒坛顺势倒下,清冽的液体汩汩流出。
九重宫外有人奋起反抗,数名魔使团团围攻,竟然不是他的对手。
听见这个消息,她饶有兴趣地勾起嘴角,聚气腾空而去,远远就看见刚才人群中镇定自若的少年。
他手握一把普通的软剑,剑气却宛如游龙环绕全身。剑术修为应是不输给天界小仙。
“既然武功这么好,又何必入魔。你走吧。”她看清楚他的脸,容貌白净,眉宇凝聚英气,应是贵族公子。
无端地升起一种,这人要是就这么杀了岂不有些可惜的感觉。
他似乎并不领她的情。“我来是为了见魔尊。”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嗤笑一声:“你以为魔尊大人是你家后院的丫头,你一招手,他就过来给你调戏么?”
他并不动怒,气定神闲坐在轮椅上。双腿不能行走,靠一只手和一把剑击退魔使。她不由地好奇:“魔尊大人凭什么要来见你?”
“因为我要和他做一个交易。”
区区凡夫俗子要与魔界之神做交易,这一次她没有笑,因他笃定眼神,以及周身凛然气质。让她相信他所说,有一天他会成为魔尊重楼唯一的对手。“不如,这个交易我和你来做。”长袖一挥,她指尖凝聚的灵气悉数灌入他双腿骨髓。
“替我酿酒养花种草下棋。总之,奴才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否姑娘的衣饰鞋袜都要我来准备?如此,还是请姑娘让魔尊大人来见我。”
“放肆!”她突然狠狠地在抽一鞭上去,他也不躲,脸似碎裂的白玉,伤口溢出汩汩鲜血。
她顿时有些无措,反而是他淡淡地擦去脸上的血迹,笑道:“姑娘不必自责,若是我看得见,一定会躲开的。”
他始终都是淡淡地笑着的,眼睛分明看不见,目光却温凉如水。魔界的使者大多面无表情,或者面目狰狞,有多久了,除了重楼,她懒得多看任何人一眼。
她与他“对视”,心如起风的湖面泛起微澜:“你叫什么?”
“溪风。”
她伸出手去检查他的眼睛,狡黠地笑:“魔尊大人最多不过是把只狗的眼睛挖来给你。而我,有办法医好你。”
{缘聚,水碧}
他再睁开眼时,瞳孔里如有绽放的星火,重生般的喜悦从里面一点点溢出来。
她抬着骄傲的下巴,歪着脑袋看着眼前激动无比的少年,心里想的却是,假如他因此对她感激涕零,发誓为她肝脑涂地,她一定会毫无犹豫地再次弄瞎他的眼睛。
魔界太安静了,重楼又不许她擅自离开九重宫,便只能找些凡人来取乐。她只是突然很想知道,一个人在突然经历大喜大悲之后会是一副怎样滑稽的样子。
他让她失望了。
剧烈的喜悦并未使他得意忘形。他不卑不亢地站在她面前,淡然道谢,然后说他要离开,七天内必会回来,到时除了将这此恩惠归还,还将答应她三个无论什么要求。
“哦?”她挑眉,越发觉得他有点意思。
“那你要是一去不回,我又当如何呢?”她微微嘟起嘴唇,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
“我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她噗地笑出声来,“哈,我凭什么信你?除非……”目光流转,笑意收敛,同他附耳道:“你带我一起去。”
说完,她随手使了定身术。宫内外的魔使顿时呆若木鸡,一束强光闪过,她已经无踪。
他撇过头,一只小巧玲珑的云雀落在肩上。它扑扇一下翅膀,周围又恢复原状。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她”仍坐在酒桌旁,却只是一具幻影。
有他掩饰,她轻易就走出重楼在魔界入口设下的眼线。
他们来到帝京,天色尚早,街市已然喧嚣。她兀自欣赏风景,并未留意他神情细微的变化。
走进城门,有身穿锦衣的男子簇拥上来,惊喜万分地跪拜在他面前:“少主,我们终于找到您。”
他轻轻扶起为首的长者,点了点头,问道:“水碧可好?”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水碧”这个名字,倒是挺想见一见,是否人如其名,温柔如水,佳人如碧。
与找到少主相比,似乎侍从们更为好奇:才几日不见他瘫痪了二十年的双腿竟然步履如飞,几年前失去光明的双眼如今也清亮无比,莫非得了神助?长者好奇问了两句,他大步流星赶路,并不答话,他们也就不敢再多问。
她使了隐身术,影淡如水,常人无法看见。
一路跟他进了一座层层叠叠的大宅,隐约知道她猜得没错,他虽非王孙贵胄,也是一门之主。尽管十分好奇他惊人的改变,但每个人都惊喜而谦恭地跪拜:“少主”。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自穿过两层别院,最终停在一间灵堂门口。
她怔住。
因为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踏出一步,看见棺材里躺着宛如莲一样的女子。虽是死了,周身却散发出淡淡的清雅之气。她听见他走进来,跪倒在棺木边,“水碧,我终于见到你。”
声音低哑,恣意深情。
她看见他面上拂过一丝恍惚的笑意,好像秋日里的暖阳,薄脆萧瑟。
就这样忘了时间,她好像跌进他眼睛里那片无尽的渊,霎时,忘了所有,只顾沉溺。
离开时已经水碧已然下葬。
他亲手掘出坟墓,也一个人填平,丝毫不许下人插手。
交代完门中事宜,他便离去。任凭身后跪了一地门徒,他亦决然不肯回头,只丢下一句,从今往后,只当溪风已死。
她又化作云雀随他回到魔界。
“现在你可以取走你给我的一切,我也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完成你吩咐的三件事。”
他恢复之前的冷冽,眼中的痛意似乎已经化作灰烬。
她笑,“三件太多了,我只须你做一件事就可。”
“哦?”
“留下,修炼成魔。”她一字一顿,不容拒绝。
他微微一怔,目光死死地盯住她。这妖魔一样女子,莫非真看透他的心思:等到完成三件事,两不相欠,他就会随水碧而去。若修炼成魔,即使肉体死去,元神也会凝聚再度成魔。几乎等同于永生。
“如此,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他叹息不解。
“哈,我高兴。”她扬扬眉,“以后还是喊我饮歌吧,重楼给我取的名字。我听惯了。”顿了顿,又说:“至于你,就保持这样吧,省得以后被别人笑我,欺负盲眼的瘸子!”
一股浓浓的杀气从他眼中射出,她迎面接住,掌风又疾又狠。
啪——一声,脸就被她隔空重重煽了下来。目光仍是冷冽的,他看着她,抬手抹去嘴角的血。
“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你放心,我有许多比死更难受的方法招待你。”她孩子气地和他赌气。他被带走,空旷冷寂的宫殿除了那些宛如行尸走肉的魔使,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拎起一坛流香酒就往嘴里灌,却如冷水般索然无味。无端地躁郁不安,胸口好像被堵住,又无从发泄。
“咦,是谁这么有本事能惹得魔界公主苏饮歌发这么大的脾气。”人未至,声先到。魔尊重楼从瑶池回来,缓缓飘落在她面前。
“不管你的事!”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若是换了别人,重楼早就放一把真火烧掉他的五脏六腑,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对着她,重楼也只是狠狠地瞪她一眼,“放肆!”
她方才恢复神智,淡淡地认错,不想再多一句。
只听见重楼说,今日与飞蓬约在瑶池比武,被天界那些家伙发现,很是扫兴。
“是么?”她心不在焉。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真的是很久很久了,也有人声色俱厉地叫过她妖女!她原以为自己早就把记忆扔在忘川的对岸,没想到稍稍回头就悉数看见。
“重楼,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为何入魔?”
这个问题对于魔尊重楼来说,就像是在问,究竟是先有神还是先有魔一样,无从回答。尽管外貌仍维持着年轻的男子,但谁能说得清楚他已经活了多久。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已经很久都没有提过以前的事情。饮歌。”统领魔界的尊者皱着眉头,目光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好像试图把她看穿一样。
这么多年了,他也从未完完全全看穿过她的心。似乎,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看不穿她。那个时候,她还是仅仅是个普通的凡人而已。
重楼眯着眼睛,神思已经飘到很远,不过因为打斗耗费体力,很快就困得睡过去。
她替他点了流水香,是重楼曾为能使她安然入睡而特意上天界取来的仙物。
沁人心脾的淡香宛如流水般在屋子里蔓延开来,她突然想起那个叫水碧的女子,即便是死了,也能散发出跟这仙物相似的气息。
实在是非比寻常。
{夜上,浓妆}
魔窟是九重宫下的密室,与鬼界的地狱有几分相似。
他被粗重的铁链锁在最里面的一间,分明感觉到她来,仍是不动声色,一脸的桀骜尖锐。
她走到他面前,叫人撬开他的嘴,将一株紫红色的草药喂进去。
他猛地咳嗽几声,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要是我告诉你,这是毒药,你会不会感激我?”
“你会这样好心?”
她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数月后,他被带到魔尊重楼的面前与之比武。开始还能应付,他的剑术修为可谓是人中之龙,只不过与重楼相比,同以卵击石无异。
“站起来,再打!”“哼,不堪一击,再来!”
她兀自在一旁喝酒,风吹乱鬓角,看不清表情,顺着目光的方向,溪风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爬起。无论受多重的伤,他都会爬起来,再次拼尽全力。
一个存心求死的人,又怎么会忌惮身体上的疼痛。
重楼渐渐失去耐心,不屑再出手。但她看得出,重楼对他有些好奇——还没有一个凡人能在面对魔尊重楼时如此镇定自若,不卑不亢。
“假以时日,就算飞蓬被贬下凡间,有了他,你也不会太过寂寞。”
一句话,轻易换来重楼的默许。
溪风与当年的她一样,成为芸芸众生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踏入魔界的凡人。待他领悟过来,那株紫红色草其实是助他修心入魔的药已经太晚。
“整个魔界除了重楼,其他魔使都唯我命是从。现在,你也不例外。”她嗤嗤地笑,眼中流光溢彩,在月光的映衬下分外妖娆。
他突然笑了,嘴角扬起漂亮的弧度,那神情,分明是在看一只假借老虎的威风来炫耀的狐狸。充满轻蔑。
“你……不许这样看着我!”她心慌意乱,伸手就要挖他的眼珠。被他截住,“别忘了,是你亲手治好我。”
无明火噌噌往上冒,她真不明白不过一介凡人,为何能够三番五次气得她暴跳如雷。
他说得其实没错,在魔界因为有重楼在,她确实恃宠而骄。
爱穿拖地的长裙,那是神界被罚思过的织女亲手织就的云锦。魔界中人自然不必吃东西,但却时常需要用丹药灵草补充灵力。她用的向来是世间最为名贵的琼露。魔界上下都以为她会是重楼的妻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更像兄长袒护和宠溺她。
离开重楼,离开魔界,她只是弱质女流,世间甚至无她任何容身之处。她在这里,过着看似自在逍遥的生活,但是没有人间的烟火,没有常人的喜乐,鲜活的生命慢慢熬成一口枯井,她在咄咄逼人的寂寞里快要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她的手。目光如寒星闪耀过她的脸庞。
她猛地转身,跑到很远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摸到面颊微微发烫。
{离人,如烟}
五百年仿佛只是一个弹指。
他终成为与魔尊重楼的右手,一身褐衣长衫,目光冷冽。她仍是乖张跋扈,以捉弄凡人为乐。
九重宫外云海浩瀚,她时有潜入海底寻一种叫做海合子的贝类。挖肉酿酒,自娱自乐。
他也有嘴馋的时候,擅自离开去了人间,却空手而返。他说闻惯了她酿的酒香,人间浊酒已是臭不可闻。她募然微笑,递一坛给他,告诉它酒名叫做如烟。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目光不复当年的冷冽冰冷。
朝夕相处,相敬如宾。她以为一切都将过去,往事如烟淡去,洪荒寂寞,她只求这一刻目光相接,酒香环绕,现世静好。
重楼眯着看她,“饮歌,你何时从公主屈成酒酿女?”
她甩过凛冽眼风,不置一词。
飞蓬终因沉醉与重楼比武,擅离神魔之井而获罪。从一介战神贬作凡人,临走前,吩咐了另一女仙送来他贴身的魔剑。“对手都没有了,要剑有何用?”重楼恼怒地掀开九重宫顶,绿瓦碎落,白纱委地。
一把细柔的嗓音从湛蓝天际传来,“魔尊,何故动怒?”
身穿碧衣的女子,怀抱魔剑而来,便是受了飞蓬所托的仙子。
“区区小仙,如此堂而皇之闯入魔界,就不怕天界也治你的罪,同飞蓬一样贬下凡间?”重楼对天界向来不满,三界之间都是互相粉饰的太平的盛世,实则相互牵制,共持万物平衡。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我深知飞蓬与魔尊棋逢对手,道虽不同却是莫逆之交。”她缓缓走近,是一张和水碧相同的脸。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仙子,歇绝多年暗涌暴戾地撞击胸膛,喉咙里几乎干涸的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
“仙子有礼。”饮歌不知何时挡在他面前,稍稍致意,转而在他耳边道,“溪风,她不是水碧。人有相似罢了。”
可是太像,实在太像。
仙子把魔剑递给重楼,任务算是达成。欲意请辞。不料重楼抽剑瞬间,一道金刚直刺双眼,只呼痛一声,眼前就金光闪闪,不能视物。“好个阴险天帝,竟在剑上埋下佛光!”重楼怒吼一声,整个九重魔界都为之阵阵发抖。
“你早知道剑上有异!”饮歌愤然冲上去,掌风聚集,不由分说就要劈开她的脸。
“饮歌!”
他挡在面前,目光坚定决然,脱口而出:“水碧,你快走!”
碧衫仙子似乎想要解释,但最终还是飞出九重天外去。饮歌愣在当场,只见那仙子问溪风,“你怎么知道我叫水碧?”
掌中的剑气收不回,她被自己割伤,鲜血顺着袖口落下,并不觉得疼。抬头看见溪风仰望苍穹深处的眼,有比当初被她医治好了眼和腿更加盛大的欢愉。
水碧,水碧。
她早知道,她身上散发天界仙气,当年定是被贬下凡间受罚的仙子。五百年过去,她重回天界,她已经不记得他。
可是溪风。他激动眼眶蓄满泪水,紧紧握住她的手。“饮歌,你听见没有,她叫水碧,真是水碧!”
“那又如何!”她冷冷甩开他的手,絮絮的寒风似吹进心脏。
重楼的伤须修养至少百年,到时,天界也该从与灵族大战后恢复生机。天帝如此安排,只是为了防止重楼在此时攻其不备。
听说那场大战死伤千万,神与魔不同,魔介乎人鬼之间,就算肉身无存,灵元也会再聚成魔。而神若失去肉身,却是实实在在地死去。
“哼,神界不配居在天上宫阙,这种神,不配为神!”与飞蓬交战无数次,都从未受过如此暗洗袭,重楼暴跳如雷,仰天大骂,恨不得踹翻南天门。他虽是魔但也是光明磊落之辈,如此被人揣测心思,自是勃然大怒。
饮歌替他疗伤,不多说一句话。
魔界今日受此大辱,她知道终有一日重楼会悉数讨回来。只是假如有一天,神魔交战,溪风当如何自处。
他的修为今非昔比,若他倒戈,恐重楼不利。
是否应该告知重楼,先下手为强。
{凝眸,流年}
溪风果然上天庭寻找水碧。
水碧感念他在魔界出手相救,答应于南天门外洛河桥上一见。
话题从水碧解释那日,她确实不知剑中被天帝动过手脚开始。溪风没有耐心,直切主题。双手抓牢水碧的肩,“水碧,我是溪风,与你有来生之约的溪风,你可记得?”
饮歌隐身浮在远处的云海,亲眼看见水碧奋力挣脱,最后毫不迟疑回敬他一记耳光。痛,清脆地在她心底炸开。而溪风,木然松开手,眼中星火跌落成灰烬。
第一次,听见他说那么多的话。
从他与水碧的相识。他来魔界之前,是帝京一武林门派的少主,少年英雄。天生目不能视,剑术高不可测。十六岁自立门户,一点点建立声誉,打下江山。不知惊艳多少人的眼睛。他与水碧的相遇,其实并不算佳话。水碧没有见过他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时光。她出现的时候,正是他人生的一个断层。
风头太劲,总会招惹仇家。他被人偷袭,淬了毒的暗器打在腿上。回天乏术,另一条腿也被殃及,从此成为废人,一蹶不振。
嘲讽与冷落一并袭来,太过年轻的心再坚硬也不熬不过如此跌宕。他终于倒下。门徒作猢狲散。
水碧是在他手中的剑刺入肌肤的一刻出现,她亦是身怀绝技的女子,三两下摊开他手里的剑。
他看不见,循着声音分辨男女,兀自苦笑,如今连一小小女子都能轻易取他性命。
水碧为他订做一只轮椅,绿竹青碧,新嫩如滴。
替他打理一切,衣食起居,一口一口喂他喝粥,一碗碗为他煎药。他的腿真的奇迹般好起来,虽然仅限于蹒跚行走,但曾经连站立都是奢望。
腊月天气,他握她的手,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水。
他曾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断送,直到遇见水碧。那样温柔可人善良人意的女孩子,又有宽广的胸怀和担当,她帮他一点点重建门派,收容弟子,逐渐东山再起。
也曾往西山策马,也曾在碧湖抚琴,总之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
那些幸福也许短暂,于他而言,已是别无所求的完满。他隐约感觉,上苍终有一天会收回这一切。
眼睛看不见不等于一无所知,每次他能在水碧为自己煎药时闻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草药味。那是水碧煎给她自己续命的药。他装作不知,满腔心事藏得滴水不露。唯一的遗憾只是他从未见过她的容颜,未曾站起身给过她栖息的拥抱。
他缓缓讲述,指尖微微发颤。他为她入魔,为求见她一面,甘愿一生的桎梏换一天的光明与行动自如。说到激动处,他双眼星光微颤。她听完,似有所动容,但仍摇头,“对不起,我真的全无印象。”
他眼底涌起无边的失落,嘴上仍是一抹淡笑,“无妨,打扰。”
一个人走到浮云海。他忽然抬头,“偷听够了没有?”
他早就察觉到饮歌的存在,她从云层里显出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早就告诉过你,她已经不是以前你爱的那个水碧。”
“爱”这个字被她如此轻易地道出,他心头无端涌起一阵厌恶。“住嘴!”
“你……!”她一时凝噎,脸憋得通红,怒道:“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我治好你的眼睛,你这辈子也看不见自己所爱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种能够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是什么感觉!”
他冷哼一声,“原来你除了把人命拿来玩乐,还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么。”
天界空旷如无人之境,云海大片大片随风迁徙。风吹起她及腰的长发,她仿佛巨大的鸟,展翅欲飞的样子。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风灌进眼睛逼出汩汩的泪,她突然点头,“是,我不懂,爱究竟是什么。”
然后,他看见她像一只折了翅的鸟,直直坠下云海。
没来由一阵心慌,后悔方才的话,似乎是重了些。他叹一口气,追上去。
{迷离,血色}
“你以为我会寻死?我才没有你当年那样娇弱!”
又恢复往日揶揄的语气,他淡然一笑,也不与她计较。这样跟着她一道来到完全陌生的城池,无端少了愁绪。
他们落在一座皇宫的万层阶梯之下,远处的旗子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姜”字。
然后她看见从左侧的回廊走过来一群贵族打扮的人,为首的那个银甲少年,竟有一张如飞蓬一样的脸。
这一世,他是姜国的太子龙阳。仍是同飞蓬一样,骁勇善战。嗜武为命。
凡人之间的争斗无非如此,所有的帝王都不会满足于一僵土域,他们的野心都像野草,恨不得遍布四海五洲。龙阳也是如此。
他和大臣们议事出来,被一袭耀眼蓝裙的女子截住脚步。
饮歌听见她唤他,“皇兄。”然后,少女跪在龙阳面前,她忧心匆匆,请求他与杨国和谈,答应割下五座城池,不要开战,为免生灵涂炭。
龙阳扶起她,宽慰地刮她的鼻子,“龙葵不要担心,有皇兄在,皇兄永远都会保护你。至于这一战,我绝不会败。你放心陪伴母后。”说罢松开龙葵的手,戴上头盔奔赴疆场。
溪风的手在饮歌面前晃来晃去,“不会是看上人家飞蓬转世的龙阳太子吧?”
饮歌方才回过神,恍惚地摇头,又仿佛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不说实话呢?”她的目光顿在那名叫做龙葵的公主身上,缓缓,眼睛氤氲起水汽。
“你在说什么?”
“龙葵公主为什么不说实话,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生灵涂炭,而是她哥哥龙阳一个人而已。何苦说那些冠冕的违心之言?”
溪风细看眼前的少女,仿佛离开魔界,她身上的戾气和傲气都一起消失。不过普通邻家少女。
“何出此言,难道她贵为公主不该关心黎明百姓,还是你小人之心?”
她转头看他,淡然一笑,仿佛洞彻世事般:“是人都私心,芸芸众生里,拼命想要保护的,只有那么一个而已。”
临走,她看了龙葵公主一眼,目光迷离。
是一月后,重楼服药睡下,她再次偷溜出魔界。
“你疯了么?”他追上来,却拦不住她。只隐约听她说姜国有难,这场血战,姜国必败。
那日,他在魔界等了许久,她终于满身是血地回来,一把推开他,冲进重楼的房间。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站在门外只听见重楼大怒:“在本座眼里,人间纷争有如蝼蚁相争,毫无意义。本座怎会屈尊相助?”
“那我呢?我当年也不过是个凡人,你又为什么要救我?!”饮歌的声音宛如裂帛。
漫无边际地沉默之后,她满脸是泪地跑出来。再次消失在魔界的入口。
重楼伤势未愈,盯住他,暴怒道“还不快追!”
她去到姜国,变化成武士,拼命厮杀。三界之间向来不能互相干预,更不能做出有损人间秩序的事情,她只得收敛灵力,一路厮杀,很快不敌。
他看不下去,替她挡一箭。
那一场激战,姜国惨败。龙阳重伤,公主龙葵伏在兄长床榻哭了三天三夜。
而她受了伤靠他怀里,有灼烫的泪,自眼中滚落。
姜国的冷宫,异常寒凉。她却不肯跟他回魔界,“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住过这样的宫殿。或许,比姜国这样还要宏伟壮丽。”
“这么说,你从前也是凡人?”他不由地揽紧她一分,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没有点灯。黑暗中,他听见她的声音轻柔地,好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苍茫的故事。
{往事,空花}
十六岁之前,她是仓流国的公主。
母亲岚是仓流国最美的女子,父王亦算是明君,治国有方,百姓安居。
她每天须做唯一的事就是四处游玩,身后大批的侍卫,为她的刁蛮和任性付账。一日,她假扮成男子在妓院公然与那些色鬼飙高价码,正要夺得花魁时,一群官兵闯进来,跪在她面前说,王请公主即刻回宫。
从她回去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出门的机会。王说,战事一触即发。他还说,饮歌,你好好陪伴你的母后,仓流国绝不会输。
然,城还是破了。
她的父王战死沙场,十分惨烈。而她和母亲被当做俘虏送完邻国。
那个暴戾的王垂涎岚的美色,巧妙地用彰显仁慈,善待俘虏的幌子占有了岚。但岚心中只有她的父王,起初,王对他们还算和善。一日,王打发太子带她去游灯会。半路她摆脱太子偷偷折回来,就看见一床的鲜血。母亲死时衣衫凌乱,她用父王送她的簪子笔直地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她伏在岚身上的时候,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她终于变成孤儿,终日仓皇无助,就连最下等的奴才也能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太子的母妃是善妒的女子,岚死后,她常常折磨她,她叫她小妖女,你怎么还不去死!嘴脸无比恶毒。她的反抗犹如当臂挡车,根本不堪一击。
仿佛她活着就是被他们当做羞辱,取悦的工具。
有一日,母妃说她偷了东西,要她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搜查。她被逼得忍无可忍,细长的指甲划开母妃的皮肤,她从袖子掏出母亲自尽用的簪子,笔直地送入太子母妃的心口。
也是那一日,她遇见重楼。
重楼留意到她,是因为在处以极刑之前,她镇定自若的表情,以及嘴角挑起乖戾的笑容。
便是这样入了魔界,成为重楼身边最信任的女使。
“哈。我编的故事是不是很动听?”她突然笑出声,打断他的深思。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黑暗里,只见淡淡轮廓。他沉声道:“饮歌……”“嗯?”她忍不住微微一颤,仿佛在期待什么一样,屏住呼吸。
最后她听见他说,“我帮你吧。”
{姜国,狼烟}
凡人的战场其实比神魔两界的争斗更加血腥。他们不能使用灵力,只能用剑术。以少敌多,实在难有胜算。
太子龙阳忧心匆匆,誓与姜国同存亡。同时四下打听救国之策,终于找到魔剑打造之法。首先要找到天界那把魔剑,再加以淬炼,方能成事。
魔剑是他从重楼手中偷来放在龙阳房门口,她躲在窗外,看见龙葵眼中的惊喜。仿若看见当年的自己,天真纯粹。
天意始终难违,姜国最终不保。剑未铸成,国已先破。龙阳战死,龙葵纵身跳下铸剑炉的那一刻,她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哭过,数百年前的眼泪好像今日才流出来。
他一寸寸地抱紧她,“饮歌,不要难过,这是他们各自的宿命。”
是突然问出口的一句:“溪风,那你呢,会不会也像父王母后一样离开我,会不会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流连辗转。”
他心疼地无以复加,摇头,再摇头。姜国血流成河,狼烟滚滚,他长久地拥着她,风声呼啸。她始终在瑟瑟发抖,牙齿上下战栗,不停地问他真的吗,真的吗。
回到魔界,他们双双被罚入魔窟思过。
重楼看她的眼神中有痛,“饮歌,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重楼,你看见的,其实从来都不是真的我。是因为,你没有爱过。”彼时,她握紧溪风的手,就好像握着全天下。她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般享受他眼中和煦的凝望。
她以为他真的可以忘了水碧,她以为他们会在魔界相守到沧海洪荒都断绝。
她以为会得到如父王母后那般忠贞不移的爱情。
重楼最后终于心软。被放出魔窟那一日,天界传来消息,女神水碧私盗天帝的乾坤镜,偷窥自己的前世今生,被锁入天牢。
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见溪风强撑淡淡的笑,“她已经与我无关。”
“可是她看见了自己的前世。”她冷静地说,“溪风,她因为你那些话偷看了自己的前世。怎么能说与你无关呢?”
“饮歌,不要逼我。”他终于拂袖而去。
她站在原地,手里握紧母亲留下的簪子。
第二日,传闻天牢中丢了犯人。
她在一坛酿新的酒,正在取名字。溪风气急败坏地寻来,语气无疑是质问:“饮歌,水碧在哪里,是你把她带走对不对,你担心我会去劫天牢,所以抢先一步带走她!”
像对着镜子练习了百遍,她熟练挑起嘴角,戏谑道:“不是昨天才说与你无关吗,那么她是死是活,又与你有何关系!”
他终于被激怒,用力地掐住她,瞳孔猩红似要吃人一般。她面无表情,“如果我说她死了呢?”
那一剑到底没有插进她的身体,而是被他笔直地插入墙壁。她却感觉到了疼,勉强撑起的笑容十分扭曲。她说:“你再晚一步,她就救不回来。”
话音未落,他已然像箭一样冲出去。
后来,他问她为什么。她当着重楼的面,笑得花枝乱颤,“溪风,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不是素来清楚,我最爱看人大喜大悲,伤心欲绝,又绝地重生的模样?”
“饮歌……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紧紧抱住怀中的水碧。
她转过身去,笑道:“还不带她滚,晚了我就把她大卸八块来酿酒,不知仙女的滋味是否不同?”
“妖女!”他狠狠咒骂,抱紧水碧离开。
她始终没有回头,像初次见他那样,抬着高高的下巴。重楼轻声地提醒她,“你刚刚演得很好,别哭,千万不要哭。”
她扬起嘴角,重重地点点头。
直到他和水碧的身影消失,她才全身瘫软地倒下去,捂着胸口,泪如雨下。
{漪梦,海底}
他和水碧最终消失在神魔两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天界的人也从未放弃过搜寻。
她仍然日复一日地酿酒,后来她酿出一种叫做饮溪的酒,入口又苦又涩,但却让人欲罢不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天界最终还是发现溪风和水碧的所在——他们造了一座空中之城,利用天上七日,人间千年的时差,不停在人间移动空城,以至于对天界来说,城移动速度快到根本无从追查。
但当他们将城移入海底,同时镇压住海底的神兽。才引得天界的人察觉。
水碧宁可和溪风永葬海底城,也不愿从此神魔两界相隔。
“可是如此,你就会灰飞烟灭。”他那样舍不得水碧,眼底蓄满温柔。
重楼和她站在海面,用灵力窥探到海底城的景象。
“饮歌,你想清楚了吗?”
重楼看着眼前与他相伴了千年的女子,似乎从未看清过她的心。除了答应她,他已经说服不了她。她这样倔强,生生死死,其实从未放在眼里。
“重楼,拜托你了。”她轻轻地拥住他,然后纵身跳入海水。
同时,地底城陨落。
水碧与溪风的殉情成为魔神两界的传说。只是有人觉得奇怪,数十年后,溪风为何仍未重聚成魔。而是消失无踪。
魔界没有了饮歌,重楼更加寂寞。
他一日日喝着饮溪酒,许多个睡不着的夜晚都在想,饮歌为何那样做。
醒来,他就会去海底城旁边的渔村。那里有一对奇怪的夫妻,他们只记得对方,却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任何事,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现世静好。
重楼有时会在那片海域喝酒,然后轻轻地喊着饮歌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一个叫做紫萱的女子,才明白饮歌说的爱情,是怎样一回事。
也终于明白,饮歌甘心用自己长生的魔体交换给水碧。
最后,再也没有人知道渔村的那对夫妻,他们曾是神魔两界的传奇。
除了重楼也没有人记得饮歌,她的灵魂融进海里,永不苏醒。
再有一万年深情也不灭。
写完这个故事我一遍遍地在听郑中基的《此生不换》,脑海里布断浮现出那个游戏里虚构的场景。仙剑奇侠传这款深受好评的游戏大概是许多人心中不能取代的经典。我一直记得很多年前,仙1被拍成电视剧在卫视首播,有个我曾经喜欢过的男生很激动地打电话给我,说你快看,我曾经最爱的游戏被拍成电视。就是那个时候我接触仙剑,看见其中瑰丽的风景,奇幻的场景,刻骨铭心的千年之恋。
沉浮中以为情深缘浅,喝不完忘情水,不让你如烟。
我写的其实不过里面一段小小插曲,是游戏和电视里轻轻带过的一笔。但在我心里,每个人都是一笔浓墨,描绘这瑰丽璀璨情深似海的江湖。只是,江湖这么大。浮生千重变。我们总会不经意就失去了太多,等到转身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来不及。
写过这么多故事,这个里面的女主最让我心疼。可能这么说会让人觉得很矫情,也许我一边写一边就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吧。我遇见过那种表面上很凶,很彪悍独立的女孩子,其实都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善良的心。喜欢上一个人从来不计较回报,她们所想的,只是怎么样才能让喜欢的人开心。这其实并不是伟大,而是一种爱的本能。
盛世纷繁,曲终人散,却道无悔。
可惜,一切如露水般短暂。朝生夕死,幻灭如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