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刀,她以为他会躲过去的。可是并没有。咝地一声,刀身便没入身体,血顺着刀柄一点点流出来。
他只皱了一皱眉,仍露出轻薄的笑,一刀怎么够,要再加一刀我才死得了。
她并不想取他的性命,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
你过来。
她迟疑着走近了半步,他的手突然就伸过来轻易就把她圈在怀里。灼烫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唇齿纠缠,越是挣扎越是绝望。她促地握住刀柄,拔出,血光飞溅上她的脸。是那样恨之入骨又无计可施。
他脸色瞬间苍白,一手捂住胸口,血从指尖滑落,带着腥甜而灼热的气息。他舔了舔嘴角,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的吻。“无耻!”她狠狠在嘴上抹一把,目光好似一把刀要剐掉他的眼睛。
呵,你不必再枉费心机。他,非、死、不、可!
她睁大眼睛,猩红的眸子里似有火在烧。暮色沉重,天地骤然浑浊如荒。他看她的目光却还是没有变,柔软如一片上好的丝绒。不过这一次他抵住她手里的刀,嘴角的笑意尽数收敛,一抹清晰的痛意在他眼底炸开。你就这么想我死?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说过的,要与他同归于尽。
那么,我成全你!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她揽进怀里,在往前一步,双双坠入万丈深渊。风灌入五脏,往事如烟溃散。
{绾绾}
绾绾的眼睛疼得好像要裂开。
这一日早朝,她亲眼看见自己宠爱三年的公子吴刚,牵着一名奴隶的手走上殿来。
如此堂而皇之,朝野皆惊,无不窃窃私语。
这是她坐上宝座的第三年,高处不胜寒,她从不肯相信任何人。甚至连睡梦中,也会死死咬紧牙关,生怕有心之人窥听她的呓语。甚至贴身的侍婢都只见过她冷酷,喜怒无常,性情乖张的样子。是将全部的柔情都给了吴刚,她在他面前光着脚踩着木屐。凌霄花开得正旺,长廊里花香弥漫。她听见自己的声线柔软如同花瓣,最为痴迷时,环住他的手,叫吴刚哥哥。叫一声,笑一下。以为这就叫做花好月圆,没想到花期这么短,月有圆时亦有缺。
她极力匀好呼吸,眯着眼看着对面十指交叠并肩而立,却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
吴刚仍是一袭熟悉的白衣,纤尘不染。那女子则衣衫褴褛,面带血污。只有一双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锐气。
无数双目光顿在她身上,带着各种猜度,得意,甚至讽刺。所有人都看着她,似乎更想从她的眼神里窥出些许愠怒。
她突然淡淡地笑开,目光流转,摆摆手道:“此事朕准了,退朝!”
{水鸢}
翌日,那个叫做水鸢的奴隶被封为女官,按照宿夷国的祖制,任何将要嫁给朝中大臣的女子都需净身食素,再留在月台焚香念经,祈福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完婚。
吴刚替她打点好一切,正要离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轻盈缓慢。是那样悲伤的一张脸,方才的威仪尽失,不甘心地走过来,神情恍惚地问,“纳她为妾,真的只是权宜之计么?”到底只是女子,君臣礼数,王之天威都顾不得,咬牙切齿地道,“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她爱了他三年,朝夕相对,苦心造诣。到如今,不过是做别人嫁衣。越来越多的泪自她脸颊滑落,哭得太过用力,踉跄一步几欲跌倒。他终于走过来,轻轻替她拭去。沉重地叹一口气,“不是说好,要以大局为重。”
她在他转身时跌坐在地。高处不胜寒,她无不悲戚地想,假如三年前,她没有坐上王位,如今,他是否就不用以为了保全她的性命之名,取一个来历不明的奴隶。
可是,没有假如,这条路是她自己坚持要走。
{夜宴}
三天前,宿夷国夜宴。
绾绾盛装出席长兄姜望的婚宴。新娘是东嗍国的公主蔻丹。
东嗍国的人们都能歌善舞,认为女子的身体是上苍最为美妙的赐予。因此那里的女孩子会穿着奇异的服饰,就像眼前的新娘,穿艳红的薄纱下面,是贴身的长袖舞装,短得露出纤细的腰身,肚脐上穿过小小的珠环,玲珑耀眼。
众人一齐行跪拜之礼。
绾绾走到蔻丹面前却没有伸手扶她起身的意思,“王兄就算再急着成亲,也不该连匆忙得连喜服也没为新娘子准备吧。”她冷冷道。
“陛下误会了,夫君答应我就算嫁到宿夷仍然可以穿我自己的衣服。”蔻丹傲慢地抬起尖尖的下巴,说话间已经站起身。不过很快腿上被人重重一敲,发出“啊”地一声整个人都趴在地上。贴身的裙装被扯破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大腿处一寸洁白的肌肤。
朝臣间不由发出一阵极力压抑的嬉笑。
刚过门的新娘被人如此羞辱,姜望却并不动怒,只是轻轻扶起蔻丹,道:“既然王不喜欢,你就进去换套衣服罢,否则这场喜宴还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能开场。”不仅毫无怒色,嘴角还浮起淡淡的笑,只有目光与绾绾相接时露出高深莫测的凶光。
绾绾冷哼一声,做了个“诸位平身”的手势。
大臣们和东嗍国前来的宾客纷纷入座,绾绾正要起筷时听见姜望说,“且慢。”
“王是否登基不久所以对有些规矩不太熟悉。凡是王室中有喜宴,都要拿出玉濯弓出来供大家瞻仰。不知在开席之前,王是否能拿来让我们一看呢。”
姜望说完,立刻有人煽风点火地附和。她凝眉半晌,转而又笑开。该来的总是会来。她看了角落里的白色少年一眼,淡淡地道,“我当然没有忘记,只是王兄如此急切,恐怕会让大家误会你惦记玉濯弓已久。”
姜望被噎住,脸上红白一阵。
她拍拍手,白衣少年便将早已备好的弓箭捧到在座所有人面前。光芒耀眼让人不敢逼视。姜望两眼发光,伸手想要去拿,被人拦住:“放肆!王兄难不成想造反吗?”绾绾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过来,胸口的鹿角花纹若隐若现,裙摆缀一轮金黄的满月。那是王室最为尊贵的象征。她纤细柔软的手搭在姜望的手背上,暗暗用了几分力道。
在座宾客无不沉默地观望着一场不动声色的战争。
“陛下,你看这套衣裳可满意?”银铃般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他们同时收回手,目光淡淡落在换好衣裳出来的蔻丹身上。“早就听说宿夷国的玉濯弓不仅是传位信物更是镇国之宝。我也想一睹风采,陛下不会这么小气是不是。”
姜望露出赞赏神色,看好戏似的添油加醋道,“今天是为兄的大好日子,陛下一定会给此薄面。”
绾绾让开身,嘴角挂着一抹略显苍白的笑。缩在袖口的手指微微颤抖。蔻丹笑盈盈地走上来的时候,绾绾看了白衣少年一眼,杀机乍泄。
宾客中有早已安插好的杀手,只要白衣少年轻轻做一个手势,淬过剧毒的暗器就会像针一样扎进蔻丹的身体。当然,这只是下下策。
正在那时忽然听见“砰”地一声。有人抱着丝缎从宫殿的顶端荡下来。
白衣少年抬头看见水鸢。她像一只误闯进来灰扑扑的鸽子,一双眼水波潋滟。荡秋千似的滑过他的视线。宛如过水的蜻蜓,无端掀起涟漪。
“来人啊,给我抓住这个刺客!”护卫们蜂拥而上,局面狼藉。
绾绾轻笑道:“实在抱歉得很,蔻丹公主,今日的喜宴到此为止。”
夜深,地宫传出声响。
狱吏正在鞭打一名奴隶。无论多用力,她死活不肯说一个字。
“你下去吧。”
一个身着耀眼白衣少年从暗梯上走下来,周身纤尘不染,与这蛛网罗布腥臭熏天的地宫格格不入。屏退了狱吏,缓缓走到那奴隶面前。看样子,她已经伤痕累累,像被煮软的面条一样软趴趴地挂在那里。唯有一双眼睛还有活气,漆黑的眼仁里好似有两簇小小的火焰。
“疼吗?”
他的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像托起一副精致易碎的瓷器。
她一言不发,冷冷地别过脸去。吴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来:“今日若不是你从天而降,或许现在被关在这里的人就是我了。这么看,似乎是你救了我。”说到这里,余光轻轻瞟了她一眼,才继续说:“但若是你什么也不说,或者说错一个字,我照样也会死。那么,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命呢?”
他明明是笑着的,眼神里却透着极深的寒气,仿佛要渗到她心里去。
“而且,玉濯弓是假的。”惊天秘密被他忽然轻易道出。
她猝不及防,脱口惊呼。虽然她反应灵敏立刻闭口,但仍关不住表现出来的讶异。她并不是谁安插在暗处的细作,她只是一个无法继续忍受被虐待的奴隶,从主人家逃亡时无意间看见东嗍国公主的车队,灵机一动便藏身于毡车下面偷入皇宫。
甚至是,卷入这样一场复杂的宫廷阴谋。
王与她的哥哥姜望素来不和,早前也有传出,先王原本不赞成女子继承王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先王临死前突然将皇子姜望贬到边境,王位也自然而然传给了当时的绾绾公主。
她脸色微变,这个人如此轻易将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自己,又是何居心。眼下她若是继续沉默,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被姜望拉去屈打成招,利用她揭穿王的阴谋。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将当做细作处死。
另一种结果则是,吴刚公子作为当今女王的宠臣,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和王室的秘密,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将她灭口。如此,便死无对证,也可暂时平息谣言。可说是一举两得。
“你们可以不在乎一个奴隶的生死,我却把自己的命看得矜贵得狠。我若必死无疑,便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与你与归于尽!”她声音的冷若冰霜,无端多添了一分寒气。
“哦?”他笑了笑,并不打算深究:“我来,是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假如你答应我要你做的事,你便不用死。如何?”
她抬起头。
“做我的侍妾。”他说。
灯花忽地跳了一下,她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轻轻地说:“我叫水鸢。”
{月台}
吴刚亲自将水鸢从月台上接下来。她瑟缩地手放进他的手掌,第一次开口叫他公子。他挥挥手,奴隶们便捧来一件鲜艳的衣裳。上面绣满枣花和雪萱,她穿在身上。梳光洁的发髻,画精致的妆容,再也看不出半点奴隶的痕迹。
无人的时候,她突然他面前跳一支舞。这是此生唯一一次,心甘情愿地在一个人面前跳舞,旋转间仿佛开启命运的罗盘。
她出生起便为奴隶,终日在主人的皮鞭求得生存。从未想过想过有一日命运在她面前跌宕翻转,此前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被赦免。她旋转在他的怀中,眼眶突然湿润。她的美艳好像洁白的凌霄,冷且傲,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只有在吴刚才会露出淡淡的笑,少女的心像一株细细的藤蔓,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心便绕上去。
终有一日,她把手放进他的掌心,月光皎洁。宿夷国一直奉月为神明。月台是华丽的宫殿中便是用来祭祀和祈福之用。四周包裹一层淡淡的金漆,中间铺一圈又一圈的凌霄花瓣。
除了王和国师,以及日日焚香念经的圣女们,任何人都不得涉足。若是有一只花瓣上沾上一丝尘埃就会处死当值的圣女。她们的尸骨便会堆在地陵。永世不得超生。
水鸢每日做的事情,除了焚香便是整理凌霄的花瓣。听见周围别的女官们怯怯私语,猜测她的身份以及突然出现的目的。她不闻不顾,只是虔心焚香。以为爱情是黑暗尽头的光,吴刚送她一条绞丝银镯,弓下身去,替她戴在长有翅膀胎记的脚踝上。“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我戴在身边已经很多年,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她感动得发不出声音,除了方才他掌心的温热,再也感觉任何。包括,藏于暗处的那么多双嫉妒艳羡的双眼。
{胎记}
“你为什么要留下她。原本姜望就怀疑那天水鸢的出现根本就是我们安排为了阻止蔻丹瞻仰玉濯弓的细作。”绾绾扯扯身边少年的袖子,“要是……被他们发现,玉濯弓是假的……”
她见过宿夷国最残忍的刑罚,是地宫刀工最好的老妪用剪刀生生剥掉全身的肌肤,不会伤及要害,只会在血流干之后痛苦万分地死去。
“我答应过,就一定会护你全身而退。”吴刚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喜欢身为一国的王竟露出如此惊惶的模样。她也感觉到每当她靠近一分,都会感觉到他莫名的冷漠和疏离。她从来都看不透他的心,那里面好像封印着重重结界,阻挡任何人进入窥视。只是,刚才那一刻,她看见他对一个奴隶笑,心莫名钝痛地没了声音。
她日日在月台上祈祷,悄悄在花瓣上洒下一手心的灰尘。可是每一次,等到她想要以此为名目治水鸢的死罪时那些灰尘都会消失不见。一次,她刚刚站起身,就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手。“绾绾,你在做什么?”
“我不喜欢你看她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委屈,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为了你……”最后还是咽下去,吴刚拍拍她的肩,“你该知道的,我对这些从来没有兴趣。只是你没有留意到她脚踝上的一只翅膀胎记。”
绾绾摇头。
“自从神鹫国的王后死后,王就一直没有再娶。我听说,先王后的脚踝上,也有一只这样的翅膀。”
“你是说?”绾绾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神鹫国与宿夷的战事一直没有停止,从绾绾继承王位以来,送了许多的珠宝,丝绸,马匹甚至城池,可是都没有用。神鹫国的有一个会术法的星相师。他虽没有达到神的地步,但却能呼风唤雨,制造天时地利,使得宿夷国的军队节节败退。
“可是仅凭这些膀,水鸢一介奴隶就能获得神鹫王的宠爱么?”
“试过就会知道。”
{泯灭}
这一天,离吴刚的计划还有半月。她浑然不知,清心跪在月台上焚香。姜望走过来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察觉。他唤她,“美人”。说着,灼烈的酒气喷上来,她狠狠咬破他的唇。“不识抬举的贱民!”一巴掌挥下来,她应声倒地。
周围的人冷冷看着,仿佛对此司空见惯。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见到吴刚的时候也是淡淡地笑,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脸上的伤痕。只是绾绾,眉梢分明有幸灾乐祸的笑意。她只能假装看不见。
不然又能如何,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她不过是匍匐在她脚下的泥土而已。她原本,根本就没有过奢望。身为奴隶有了如今这样的际遇,还敢再要求什么。
只是命运不肯息事宁人。
蔻丹公主不知怎么会知道那天在月台的事,她死死地盯住水鸢的脸。“贱民!”打一记,吐一口吐沫。“去,替我把她的脸孔划花!”奴婢们便蜂拥而上,将她钳制在墙上,锋利地竹签就要扎进她的瞳孔。
“你们要做什么。”
她抬眼,见到吴刚。然后有人冲上去用竹签刺入吴刚的颈项。蔻丹的身体里到底是留着东嗍族人野蛮的血液,她声音阴毒而傲慢,她说:“吴刚,你只不过是王身边的一名男姬而已,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
“是呢。”仿佛自语,吴刚眼睛里猛地生出戾气,他笑了一下,一步步向蔻丹走过去。也许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姬有过凶狠的眼神,她退到月台的围栏。狂风大作,她的发髻被风搅乱。然后,她来不及发出声音,就后仰下去,一只鞋落在洁白的花瓣上。最后一声尖叫被风声掩盖。
奴隶们纷纷惊恐地闭上眼睛,绾绾的声音错愕惊惶,她说吴刚你杀了蔻丹,怎么办怎么办。
杀人偿命,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风吹得更加厉害,白色的凌霄花瓣被卷起。吴刚捉住绾绾的手,把手放在她的唇上。作出噤声的姿势。“绾绾,你已经是宿夷的王,就算没有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动你。你放心。”
“不不,朕一定会保住你的命。”绾绾用力握紧他的手。
消息很快传开,东嗍国年迈的国王得知爱女被害的消息,悲痛欲绝,病倒在宫中。
金殿上姜望带着大臣们齐齐跪下去,杀吴刚的呼声漫天。绾绾的手一直在颤抖。直到有人站出来,她只说了一句话,“是我杀了公主蔻丹。”
在外流浪的十六年,她在猪肉摊做奴隶时学会制一种药,能让猪在被杀时不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是一颗褐色的药丸,她趁吴刚不注意的时候喂下去。“我的命是你给的,现在,我要还给你。”
她说完,像折掉翅膀的鸟掉进月台下的海水里。
听不见一丝声响。
吴刚的眼前突然一片血红。那种红,就像多年前他看见自己的身体里流出的血液。他觉得喉咙被烧毁,呼啸的风在耳边盘旋。方才发生的一切犹如幻觉。绾绾地拽住他的手,“吴刚,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三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这个朝夕相对的女子,锋利得像一把刀。对准他的胸膛捅下去。
三天前,他见过玄鸟啄食蔻丹的尸体。
可是他等了足足一个月,没有见到玄鸟。水鸢彻底消失。
{流火}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很多年前,当他第一次从宫人口中得知自己母妃是与别人私通而生。他便用刀剐进自己的心。尝到血的滋味,好像还带着母妃身上的香。那一年,他还很小,单薄身躯在血泊之中。睁着一双孤傲的眼睛,好像渐渐冷却的炭火。
王没有让他死去,他那么疼爱他,就像疼爱他的母亲。是那样伟岸的男子,竟像孩子般哭泣着跪在他的面前,他说刚儿,不要相信那些谣言,你是我的儿子。
神鹫国是一个强大华丽的王朝。位于东方,奉太阳为神明。宫殿里有如火焰般盛开的莲,也有会唱歌的鸟。皇宫要比宿夷的更加气派,白玉石铺就的水谢,曾是母妃跳舞的地方。那时他尚年幼但仍记得母妃的舞。她穿素色的无袖,唱一首很悲伤的曲子。站在水榭的中央。每次父王来她都会停下。后来父王在远处筑高亭,远远看着她的舞,听着她的歌。
吴刚还记得,她眼睛那样好看,可是里面只有皑皑白雪,没有暖春风光。
她是神鹫国的妖女。
她曾以不想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为由,拒绝做王的妃子。结果,王下令处死了后宫所有的姬妾。鲜血染红整个玉殿。玄鸟啄食尸体的情景吴刚此生都不会忘记。可是她还是摇头,她说,王,我不爱你。不爱。
他至今仍记得母妃说这些话的表情,那样冷漠疏离。母妃从未抱过他,不曾给过他丝毫的温暖。甚至当他走向她时,都会毫不留情地被推开。他每一次都哭,腥咸的眼泪流过脸颊又吞进肚里。
有一天他看见她脚踝上的翅膀,突然明白,母妃始终要走的。没有人留得住她。就连父王倾尽心力的爱也不能。
母妃死后,巫师处理她的尸体时才发现,她是没有心的。不过一具美丽的躯壳。父王终于崩溃,他将母妃的尸身放在冰室里。因为国师说,一个没有心的人是不会彻底死去的。若是能够找到一颗心,她就能够复活。只不过那颗心不是血肉,而需要具有强大念力的宝石。巫师说,只有这个办法。
就是那时,他突然听说在宿夷国流传着一件国宝。也是传国的信物。
因此他费尽心机接近宿夷国王最小的女儿。她叫绾绾。有一双琉璃色的瞳孔。笑起来有两只深深的酒窝。他在宿夷的女儿节那天出现在她面前。花灯流灿的街,他用巫师教他的方法,在自己的手指上点火,然后璀璨的烟火在他的手指絮絮绽放。点亮了公主绾绾的眼睛。
绾绾是宿夷国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在没有遇见吴刚之前她与姜望王兄感情最好。有一次吴刚问她,绾绾,你想不想做王?没有想到她的巴掌又狠又烈地扇过来。她说:“吴刚,你只是我身边的一个宠姬而已。再乱说话,我便叫人割了你的舌头。王位只可能是一个人,那便是我的长兄姜望。”
他生出怨怼,却又无可奈何。在见到玉濯弓之前,他决定继续留在宿夷国。
只是从那天开始绾绾便冷落他。甚至将他的寝宫搬入地宫,长明灯照亮下面寂寞的魂魄,绾绾勾起他的下巴,“吴刚,我这样喜欢你这张脸。可是我早已有了喜欢的人。哈,你太高估了自己。”说完,她再也没有来过地宫。
只有一个叫喜世的奴隶,天天送来饭菜给他。她长得极丑,因此无论何时都蒙着厚厚的黑纱。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十分沉默。
没有多久宿夷王的生日又到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却始终不愿让位给新的王。一双眼睛浑浊而精明。姜望的野心早就被他看在眼里,却是那样不动声色。
宴席上,姜望送了一颗南海的稀有果树给王。然而,绿葱葱的果树刚刚送到王的面前,树叶便以极快地速度萎靡。姜望大惊失色,王看破他心机,冷笑道:“我的儿子,你是否想提醒我的年纪已经大到如同这棵树,很快就会入土?”
姜望百口莫辩,额头磕破流血,王也没有再看他一眼。隔日,姜望便离开帝京,到宿夷与东嗍两国的边境防守。他离开的那一天,绾绾跟着毡车走了很远很远。她的脚被磨出一圈赤红的水泡。一个个破开,最后她走过的地方都留下长长的血痕。
终于追不上,天色一点点地沉下去。吴刚看见绾绾瘦弱的身体好像立刻就要倒下去。可是当他接住她的时候,她狠狠推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开。眼泪被风吹下来。吴刚终于知道,她爱的姜望。难怪她脸上总有寂寞乖戾的神情,只是这段禁忌的感情是注定永不能见天日。
姜望离开之后,王的身体越来越差,聆听朝政时他甚至会睡着。
那一天,王也是在寝宫忽然睡过去。吴刚本来想去找绾绾,却鬼使神差走进王的寝宫。王的呼声很轻,他蹑手蹑脚地四处翻看,没想到会有进来。“是你。”几乎同时出声,来的人是喜世,她来给王送一碗汤药。
来不及说话,绾绾便走进来。察觉到房间里的响动,立刻喝道:“是谁,自己走出来。否则休怪本公主不讲情面。”
一只粗糙的手按住吴刚的背,喜世站起来,战战兢兢道:“公主,是奴婢……”
“大胆喜世,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叨扰了父王是你担当得起的么。来人,拉出去打!”
那晚喜世很晚才回到地宫,背上的衣裳被血水打湿,又结成了疮疤。紧紧地贴在背上,一碰就是钻心的疼。“为什么要帮我?”吴刚细细打量这个来历不明的宫人,长明灯下,她露出一双眼睛格外幽深。她摇头,不肯说。
“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不容她拒绝,吴刚已经用下午在月台偷来的凌霄花瓣磨成汁,有清热止血的神效。他一面将香气浓郁的白色汁液倒在她的背上,一面小心翼翼地撕开她的衣裳,很快露出鲜血淋漓的肌肤。
她的眼泪落下来。滴滴答答。他为她解开脸上的面纱,她始终不肯。“很疼吗?过一会就会好。”她点点头,感激看他一眼。
数日后,王昏迷过去。臣民慌乱。邻国虎视眈眈。绾绾不过还是个孩子,她孤立无援瑟瑟地在吴刚怀里发抖,“怎么办怎么办。我好想哥哥。他是不是可以回来。”
吴刚拍拍她的肩,不发一言。这个时候利用一个柔弱的小孩子,实在让人不齿。
却没有想到,绾绾也在某天夜里性情大变。据说,是因为姜望的信里提到了一个叫蔻丹的女子。姜望说他要娶她为妻。
龟慈六百年。王因病辞世。绾绾即位,成为宿夷第一女帝。可惜,她的玉濯弓是假的。吴刚偷偷拿了上面宝石送回神鹫,发现根本无法救活母妃。只好继续留在宿夷寻找真正的玉濯弓。接任王位的绾绾对吴刚无比倚仗起来,几乎事事都会与他商量。
每日上完朝,她都会踩着木屐跑到她面前来。像孩子一样攀上他的手臂。偶尔会突然甜腻腻地喊他一声,“吴刚哥哥。”
有时在月台,他会看着焚香跪拜的绾绾出神。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只是觉得陌生。事实上自从水鸢死去之后,他觉得周遭一切都变得那样陌生。曾经熟悉过的印记好像被无形的手重重抹去。好像曾经那个刁蛮傲慢的绾绾,还有善良神秘的奴隶喜世。以及父王慈爱痴情的目光。好像这些都是幻觉一般,似乎从未存在。
他开始怀疑,有些事情,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喜世}
蔻丹死后,东嗍王再也容不下姜望,将他赶回宿夷。
他回来的那一天,绾绾在月台焚香,未看他一眼。而在水鸢死后的半年,神鹫突然停止了宿夷的战事。起初猜想其中也许有诈,派出探子打听才知道,神鹫王纳了一名貌美的姬妾,叫做嫦娥。那是在先王后死去整整二十年神鹫王再次宠爱另一个女子。
“神鹫王收下了我们送去的礼物,并答应要宿夷世代交好。”探子眉间是抑不住的喜悦,他说:“王,我们终于等来这一天。”绾绾亲自下殿扶他起身,百官同庆。但身后清晰的碎裂声炸开。吴刚的剑落在地上。
“吴将军,好像不大高兴?”姜望挑起嘴角,大惑不解的样子。
“怎么会,王兄一定是误会了。”群臣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看,绾绾赶紧退朝,将吴刚的剑捡起来。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在殿上如此失态。绾绾递一杯茶给他,欲言又止。好像看穿他的心思,听见他突然说要离开,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她只是仰起脸,表情一如天真孩童般问他,“你不是答应过,要护我周全?”“如今,你很好不是吗。”自从在殿上听见消息,他的心思似乎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你就走吧。”
绾绾背过身,灯火吹灭,漆黑空旷里听见吴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爬上月台,看见他的背影,白衣惹眼,宛如飘落的一粒细雪。
第二天的夜里,绾绾在后殿抚琴,突然有人带着大批奴隶进入金殿。姜望以加强金殿的护卫之名更换了所有奴隶。翌日清晨,姜望带着一只水晶棺材上来。他的目光从来没有那样冷过。似有风雨欲来山满楼之势。
果然姜望当着众人,犀利得如同一把剑指向高高在上的绾绾。“现在在宝座上的人,根本就不是绾绾!”群情顿时哗然,绾绾作势想要阻止姜望凿开水晶棺。可是昨日新换的奴隶都不再是自己的心腹。那些人很快拥上来将她钳制住。
“砰——”地一声,棺盖重重地砸在地上,捡起厚厚的尘埃。晶棺里面躺着一名死了很久但尸身保存完好的女子。她身穿绸衣,有一张和绾绾一模一样的脸。
“是这个假的王杀死了我的亲妹妹。她手中的玉濯弓一定也是假的。大家说,该如何处置这弑主的奴隶!”姜望响亮的声音震撼殿堂,怒火熊熊烧起。她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任奴隶们勒住手腕和脖子,推进地宫。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姜望和大臣们商量着如何将她处死,是叫剪嬷剪掉她全身的皮肤流尽鲜血而死,还是把她赤身绑在月台上做祭品,让玄鸟们啄去她的眼睛和舌头。姜望眼睛里流出咬牙切齿的恨,他在狠狠揪住她的头发露出一丝凄惶的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真正的绾绾不会这样对我,你杀了绾绾易容她的容貌,取而代之。你是……奴隶喜世。”
看见绾绾紧咬牙关的神情,姜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事实上,当他从神鹫回来成亲的第一天见到绾绾。张开手臂想要拥抱她,却扑了空的一刻开始,他就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过去那个粘着她的王妹。
“你放心,明日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我要你承受比绾绾百倍千倍的痛苦。”
姜望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宫,绾绾突然觉得他不过是失去挚爱的可怜人而已。对于死,她从来都不怕。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死”过一回。
那时,她还在神鹫国,是后宫中饲养火莲的女官。因为长像丑陋经常被那些奴隶们取笑。她打来一盆清水,看见自己的脸。自出生的那天起,她的脸就恐怖得像布满沟壑的黄土地。长大以后,五官稍稍清晰,但也不过是从恐怖变成丑陋罢了。
她一时伤心,想不开就投入湖中。砰地一声,溅起水花。
救她的人便是吴刚。那时他王最宠爱的儿子,可是他总是郁郁不乐的样子。他救她上来便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从那一天起,她便记住他的样子。
她是跟着他一起来到宿夷国,进宫,做了公主的奴隶。她还记得第一次给他送饭,他说,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她看见他睡着的神情,微微蹙着眉,烛光如水旖旎在他侧脸,泛起柔腻的光。她的心就被火舌舔了一口,灼灼的烫。
她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是无意间听见他问绾绾公主,你想不想做宿夷的王。她筹谋了这一场的骗局。
她来自遍地奇花妙草的神鹫国,又常年与灵花草药为伍,久而久之便能识别那种草药能治病,哪种能致人死地。喂给绾绾的父王那种叫做绮碧丝,入水即化,无色无味,但会让人精神萎靡不振,最终如同操劳过度而死。
上天是公平的,没有给她美丽的容貌,但赋予她最缜密的心思。
姜望送给王的礼物是绿菊,原是取其长青不败的意思。不过每种花草都有克星,绿菊的克星便是红莲汁。只需混在清水中淋上去,不消半刻就会自行枯萎,腐朽成落灰。那天她假装跌倒,怀里一盆“清水”泼在绿菊上,被女官狠狠抽了两鞭。接着绿菊就被送到王的面前,造成一瞬间萎靡的假象。
每当她揭开面纱看见自己的脸,都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遇见爱情。偶然出现的少年吴刚就像一滴光洁的琥珀滴落在她心上。
是在吴刚脱下她的衣衫疗伤时,她突然下了决心。
绾绾在月台为王焚香祈福时,是她突然出现,跪地惊呼:“公主公主,王他已经快要……快要……”绾绾抬起头的一瞬,她指间的药粉就撒入绾绾的眼睛里。很快,毒从瞳孔植入脑髓。她将尸体藏在地宫的水晶棺。因为父亲教过她,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易容是最后一步,真正顶尖的易容术是舍弃自己的脸,永永远远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在一夜之间变成绾绾,看着镜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嘴角泛起笑。理所应当接替王位,和吴刚在一起,朝夕相对。她知道不会偷来的温存不会长久,有时候她在月台焚香,看见凌霄花的瓣缓慢地绽放,然后祈福时被人用火烧尽,就会想,是否有一天,她与吴刚之间淡如薄烟的恩情也会消散。
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粗如小臂的铁链扼住她动弹不得。
忽然灯花跳了一下,她艰难地抬起眼,看见吴刚的脸。他说:“我该叫你绾绾,还是喜世?”
{神鹫}
他叹息,说:“绾绾,你来救你。不管你是喜世也好,我说过,不会抛下你。”
他本来已经出了城,听见消息又折回来。他用剑劈开她身上的桎梏,换一套衣服,抓紧她的手,蹑手蹑脚走出去。
奇怪的是一路都没有都没有部下奴隶,直到他们走到城门下面,楼上的篝火才被依次点亮。姜望站在城楼下发生大笑,他说:“贱民!我早料到你会逃跑。来啊,放箭!”
“且慢!”围城之下,风声呼啸。绾绾看见吴刚举起一枚透亮的麒麟玉,就连火把的光辉也不及它之一。他终于还是亮出来,神鹫国的王储的信物。众人大骇,睁大眼睛看清楚,的确是真品。
姜望笑容收敛,凝眉片刻,神情瞬变。转而又勾起嘴角,大声说:“我若是就地杀了吴刚,又有谁敢把他的死讯宣扬出去?”绾绾的身份被戳破,姜望俨然已经是宿夷的王。谁敢,谁能?果然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再出声。点燃的羽箭在姜望的喝令下,齐齐射下来。犹如火雨,密密匝匝。
吴刚抱紧绾绾,满目灼烫。挥剑去挡,渐渐寡不敌众。忽然间,天地变色,他以为自己眼花。直到有人大叫,太阳!太阳烧过来了。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火鸟,它的身躯宛如一颗巨大的火球。坠落的星火如同扑簌而下的羽毛。所落之处,烧成灰烬。
姜望仓皇逃窜,奴隶们一哄而散。吴刚顾不得许多,拉着绾绾逃出城门。
很快,他们乘竹筏来到神鹫部落。关于那日的所见被传得十分玄乎,有人说天上出现第二个太阳。也有人说那不过是一只浑身被烧着的巨鸟,也可能是大鹏之类。没人知道它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绾绾只是握住他的手,眼神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她说:“吴刚,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
他轻轻地点点头。逃出宿夷。筏子很快行至梨水。远远就能看见镇有琉璃灵鹫的高楼。火莲的红艳装饰整个玉殿。太阳下祁白玉发出白腻的光,他说:“喜世,我们就回到神鹫了,从此你不要再为我离开家乡。”
她听不出他言语里的愧疚,只是乖巧地仰着头,环住他的手臂:“我喜欢你叫我绾绾。我不介意。”是,名字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回来救她。即便她的身份已经被拆穿。何况,她喜欢这张光洁娇俏的脸。只有这样一张脸才能与他匹配。她暗自笑出声,神鹫终于已经在眼前。
神鹫王亲自出来迎接他最心爱的儿子。唤他,“刚儿,你终于回来,你终于原谅我。”王穿着堇色的袍子,上面绣着日出的图腾。吴刚别过脸,神情淡漠。绾绾盈盈跪下去,她的事情早已传回神鹫。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神鹫的女子,却做了宿夷的王,都是为了公子吴刚。
“如今宿夷你是再也回不去,姑娘,你救了我的刚儿,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王扶她起来,鹰一样的眼睛透着祥和的光。
绾绾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好像天边一抹云霞。她说:“王,我什么不要,我只要做公子的妻。”
王怔了半晌,放声大笑。“好好好,我就答应你。”
吴刚没有反对,找不出理由反对。母妃死去二十年,王伤心欲绝,守灵二十载。到头来,不过娶了新的妻子。绾绾像温和的鸟儿一样把头靠过来,他伸手就挽住她纤细的腰。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一点也不难。只是午夜噩梦醒来,罗杉树影晃来晃去。夜风声好像有人在唱歌。她的声音好像穿过层层山川河流而来。让他想起水鸢。那个他曾见过唯一眼睛里好像有两簇浇不灭的火光的女子。还记得她轻轻地在他说:“我叫水鸢。”他感觉到心脏轻轻瑟缩,外面那名女子的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在唱,夜如何其,夜未央……
{嫦娥}
神鹫国最为盛大的婚礼。长长的城道上铺满了花瓣。红的莲,紫的是兰。两色交叠,香气馥郁。锦缎,珠翠,玛瑙,灵药,簪兰,琉璃,黄金,一车又一车耀眼的奇珍。雀鸟的悦声,酒肆的欢呼,坊间的恭喜,繁华三千丈,皆住王家。羌笛声,暮色舞,吴刚骑在马上回头看步撵里的绾绾。她真是好看。可是他心里回响的却是那夜听见的歌:夜如何其,夜未央。
宴会设在傍晚的琼林殿。
原本该是他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刻。可是他看见父王远远走来入席,身边站着的姬妾。那样熟悉。他的身体仿佛被人钳制,丝毫不能动弹。他看见风吹起那名姬妾的裙摆,宛如鸟儿的翅膀一样扑扇。喉咙里好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箭,但在极力地隐忍下,只化作两个字,很轻很轻:“水鸢。”
绾绾也看见了她。
父王说,“刚儿,不要怪我,她有和你母亲一样的胎记,她叫嫦娥。”
嫦娥。他咀嚼这两个字。笑出声来。然后,当在喜宴开始的时候,他脱去身上的喜服。他说父王抱歉,我突然不想这么快就成亲。说完他丢下宾客离开。绾绾一言不发地看了那个叫嫦娥的女子一眼。认定,嫦娥就是水鸢。因此站起身来,端庄地笑:“王,不要责怪公子。”说完跪拜离去。原本好端端的喜宴变成空席。
王已经很老很老。已经无力宠幸姬妾。只是宠爱嫦娥,像呵护手里一捧小小的花蕊。一年前,巫师将她献给王。说有她和王后一样的胎记。一定会得到王的心。王第一次见到嫦娥就已经惊艳,她的神情和王后那么像。一样的淡薄,疏离。他把嫦娥当做珍宝。拆了以前王后跳舞的水榭,重新修了一座花谢给她。夹竹桃木发出淡淡的香,他喜欢看她在上面跳舞唱歌。但是她唱的歌总是透着淡淡的哀伤。
夜如何其,夜未央。
{烟花}
夜已经很深,天边泛起紫红色的霞。风声凄凄,让人不觉感到惶然。
嫦娥在花谢抚琴,听闻,她如今每日都用羊奶沐浴,淬以草药,以往身上的伤痕都消失。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她脱胎换骨,再也不是从前的水鸢。
只有他还叫她:“水鸢。”
她回过头,眼波扫过他的脸。第一眼,竟看不清神情。过了一会,她才露出淡淡地笑:“吴刚公子。”语气冷淡。
“为什么?”她其实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指尖聚拢团扇,又是一笑,只不过较之先前更加凛冽。她说:“吴刚公子,不是早就打算将我进献给你的父王?”目光里似有鄙夷与责备。原来她已经知晓一切。他接住她的目光,突然觉得无从解释。
如何告诉她,直到她消失,他才发现心口有一处,日日夜夜血流不止。
一个脚上有翅膀胎记的女子。神鹫国的细作广布天下,当他封她为圣女的时候,神鹫国的巫师也已经发现了她。等到她为救他跳下月台便是为她重新铺设一条新开始的路途。巫师把她献给了王,改名为嫦娥。
“水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软绵无力,事到如今,似乎任何的解释都显得苍白。他伸出手,却被她躲过去。她的眉目充满戾气,她说:“公子,我是嫦娥,水鸢已经死了。”
他的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然后看见她的背影,长裙坠地,拖起火红的花瓣。
树影婆娑,他望地痴迷,没有留意到身后一双粘满恨意的双眼。
{金乌}
神鹫国的密室。
地上爬满长了脚的蛇和没有毛的蜘蛛。一名黑衣男子盘腿坐在曹团上,嘴里念念有词。墙壁上有石头雕刻的咒语,杂乱无章。角落亦有几枚骷髅,好像是死了很久很久一样。中央的白水晶里,放着一颗人的心。尽管已经脱离了身体,但仍在噗通噗通地跳动。仿佛还循着主人生前的频率,想要为某一个人再鲜活一次。
壁架上挂着的刻花流苏灯忽地跳了一下,密室的门“呀”地一声打开。一名身材瘦小的女子溜进来。火光很暗很暗,看不清脸。只听见她喊一声:“巫师。”黑衣男子抬起头,眼睛里露出浑浊的光。似有微澜。他的面容已经斑驳,看不出年龄。女子与他耳语许久,他的面色更加凝重,不过还是轻轻地问:“你想好了吗?”女子点点头,缓缓从密室里退出去。
火光渐渐恢复平静。
黑衣的男子站起身来,双手微微张开,在空气里反复摩挲。过了一会,两手之间就凭空出现一块红色的宝石。他的双唇开始有规律地蠕动起来,一些奇怪的咒语好像透明的珠子吐出来。随着念咒的速度越来越快,宝石上的红光越来越盛。仿佛六月的天光,渐渐让人不敢逼视。在施展咒语的同时仿佛受到极大的压力,他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眉头紧蹙,嘴角亦有一丝鲜血流出。滴落在地上,很快被其中一只四脚蛇舔舐干净。
但仍然不够,他强忍着巨大的痛楚又加了一分力,手指间诡异的舞蹈更加频繁。流苏灯火一跳一跳,终于完全熄灭。
整个神鹫国都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没有人听见来自黑暗里某一处撕心裂肺般地低吼。黑衣男子吐出一大口淋漓的鲜血,眼前的宝石似燃烧的火球,光芒潋滟。
翌日,所有的人都在睡梦中被灼热的气息烫醒。
有人疯了一般地惊呼,“天啊,十个太阳,天空中出现了十个太阳!”
是从未见过的奇景。原本湛蓝的天空都被染成橘黄,大地上所有的植物在瞬间干涸萎靡。他亲眼看见所有的花朵都变成枯灰,所有的河水瞬间蒸发,越来越多的人渐渐死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满目疮痍,痛心疾首。汗水还未流下就被蒸发,眼睛无法睁开,好像看一眼就会变瞎。到处都是灼烫的气息,老人们都说这是灾难。是天之怒。
巫师便是这个时候跪在王的面前,一拜再一拜,“请王下旨处死嫦娥。昨日臣夜观星相,发现神鹫的上空出现一颗金乌星。此星属金,是烈鸟所化。命格所指嫦娥。”
众人闻声将手放在额头上,眯着眼抬起头,果然看见其中的九个“太阳”分明在不断地移动,是巨大的火鸟在扑扇着翅膀。此刻,火球像落掉的羽毛一样坠下来。所有人都跪下去,“求求王,处死嫦娥!杀了她!杀了她!”
只有吴刚一个人跪下去拉住王的衣摆,眼睛有灼灼的光:“父王,不可以,不可以。”
可惜火球已经落在远处的草垛上,很快硝烟漫天。王终于颤抖着抽出手里的长剑,闭上眼向惊恐的嫦娥刺过去。睁开眼,看见刺中是自己的儿子。
吴刚挡在嫦娥的前面,胸口流出鲜血。他回过头,苍白的面容勾起一抹欣慰的笑,“你没事吧,没事吧。”嫦娥紧紧地扶住他,一点点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泪如雨下,她说:“公子,公子,你这样为我,并不值得。”瞳孔胜放的哀伤好像让周围的人也感觉到丝丝沁人的凉意。王无可奈何地放下剑,用更加苍老的声音问巫师:“无绝,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殿后的粉衣女子身上。然后又拜下去:“请王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后羿}
神鹫国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死去,可是王下了令,谁也不能再提杀嫦娥的事情。
自那日起,吴刚就留在花谢,他伤口一点点复原,灼热的气息里目光透亮如碧。好像再看一生一世也不够,喊她的名字,嫦娥,嫦娥。又说,还是喜欢她叫水鸢。水鸢水鸢。像个天真的孩童,拉着手一直不肯放开。甚至不在意父王和朝臣的目光。
他再也看不见,那个只差一点点就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子,站在不远的树下,笑得一脸凄惶。
到了夜里,九只火鸟才肯和太阳一起落山。人们方才得到少许的喘息。
巫师终于神色不安地开口,他说:“王,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找人用弓箭射下那九只火鸟。让它们落入东海,就可解救臣民于水火。”
“好好好,巫师快快去找个这个人。”王大喜。
一天后,那个叫后羿的黝黑少年出现在王宫。他有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和一把和宿夷国的国宝玉濯弓一模一样的弓箭。
吴刚确定是一模一样,莫非,那才是真正的玉濯弓。可是为什么,会在他的身上。绾绾假装流露一模一样的怀疑,然而,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无所知的嫦娥。有得意的笑,在绾绾的眉梢偷偷绽开。
后羿不肯行跪拜之礼,他只是弯了一下腰,狂妄地说:“陛下,假若我能为您射下天上的火鸟,您能给我什么?”王问他:“你想要什么?”“我要半壁城池,黄金万两,以及王宫里最美丽的那个美人!”
“休想!”吴刚狠狠呸一声,可是他很快就倒下去。好像突然沉睡了一样。
“刚儿,怎么回事!巫师!快来看看!”王紧张地大声呼喊。绾绾用力推开嫦娥将吴刚抱在怀里,“陛下,公子只是……太累了。”说着绾绾把吴刚带进房间。嫦娥随后跟了进去。
就算突然被吴刚打断,但王还是答应了后羿所有的条件。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殿外想要亲眼看着那九只火鸟如何被一一射下。
缀满丝绸罗帐的房间里,吴刚躺在床上呼吸渐渐平缓。绾绾坐在窗边,凝视着床上少年熟悉的睡眼。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永远留在宿夷,永生不回神鹫。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次遇见水鸢。
“水鸢。你究竟要怎么样才可以从公子的面前消失呢?”她突然低语道,不用回头就听见嫦娥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嫦娥也不恼只是淡笑道:“你又究竟怎样才会明白,不再苦苦纠缠。”
女子之间的战争总是不见硝烟,话语间就已经分出高下。可是绾绾突然神色莫测地笑,她说:“那么,你是想要公子带着对你的爱死去,还是想要他忘记你,但却可以继续活下去。”她笑容诡异,摊开手,白色的小瓶里装的是,毒药。
{饮恨}
嫦娥死死握住自己的手,风声肆虐,周遭万丈光芒忽地黯淡。第九只火鸟在少年后羿的箭下落下来。掉入大海。永远不能为害人间。她听见山呼万岁的声音,谢王,谢英雄后羿。叩首声一声接一声。
天将大雪,之前的炙热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一望无际的寒凉。她从房间走到花谢,紧紧抱住自己的肩。王神色愧疚地向她走过来,他说:“对不起你,嫦娥,对不起。”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手指已经斑驳,他已经太老了,再也做不了什么,甚至不能够保护自己想要的女子。
她挤出惨淡的笑,跪拜下去。然后她和叫后羿的身材魁梧,目光桀骜的少年去到神鹫东边的王城。
从此,嫦娥是后羿的妻。
慢慢知道后羿是神的后代,他有惊人的力量和神一样的睿智。可是他看不透她的心。在他眼里,嫦娥是这样美的女子,她的眼睛好像青涩的葡萄,透出淡淡的紫。她的头发浓黑且密,好似一捧轻盈的云。他见过她洗头的样子,发髻如水,丝丝腻滑。
最为迷恋的时候,他捉住她的手,湿热的吻印在她洁白的颈项上。他说:“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去,因为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是你唯一能够想念的人。”她起初挣扎,拼尽全力,然而当帘帐散落那一瞬,她突然放弃。闭上眼,眼角溢出惨淡的泪。哭泣声沉痛而沙哑,他从未见过有人哭成这个样子。好像多流一滴泪,身体就会裂开一分。他那样鲁莽粗暴的男子,竟像哄着小孩子一样抱起她瘦小的身体。目光突然温柔得一块软绵的丝绒。
再见到吴刚的时候,她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不是后羿的对手。他吐出大片的鲜血,那些血里有让人绝望的芬芳。他满身是血向她爬过去,目光依然坚韧如铁,他说:“嫦娥,我来带你走。带你走……”
后羿更加怒不可揭,抬手,一脚踩在他的脊背,骨骼发出咯咯的碎裂声。她满目悲伤地跪在后羿面前。抱住他的一条腿,“求你,求求你。”
绾绾来接吴刚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辨认不出模样。像一滩烂泥,鲜血淋漓。绾绾目光一下子变得哀伤而怨毒。她说:“嫦娥,你看见了吧。他就快死了呢,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仿佛多年积郁的不满与悲伤都在这一刻喷泄而出。
她说:“我恨你。”
{无绝}
神鹫国的王在夏末死去,临死之前他躺在王后身边的水晶棺里。巫师无绝跪在地上为他做法。可是他摆摆手,像是和巫师说话,又像是自语:“其实我知道,雪姬不会再活过来。”说完,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睛却始终看着身边已经沉睡二十多年的女子,不肯闭上。
从天绝成为神鹫国的巫师开始,他就没有摘下过黑色的斗篷。没有人看过黑纱下,他那张和喜世如出一辙的布满沟壑的脸。他没有勇气告诉喜世,她与生俱来的丑陋是和他这个父亲有关。也不敢告诉她,他从未爱过她的母亲。他爱的是雪姬。
神鹫国的先王后,雪姬。
他找不到世间能有任何措辞来形容雪姬的美,他只知道见到雪姬第一眼,浑身血液都凝固,艳阳仿佛在头顶炸开,有碎落的星火飞进他的眼睛。好像知道自己会躲不掉。自从选择修习武术以来他就不曾对任何人任何事留过心。只有雪姬,她好像清晨花瓣上一朵清新的甘露滴入他心里,渗入肺腑。
可惜,她不爱他。
世间一切高深莫测的巫术都无法破解爱情的蛊。
起初他以为她不爱任何人,包括高高在上的王。因为她是那样高傲而疏离的女子,她只爱跳舞。光着一双白玉般的足,轻盈地踩在王为她建造的水榭上。布景是流水,夹竹桃木下面流着潺潺的溪。王为她找来全天下最好的乐师。只要见过她跳舞的人,就算内心有太坚强的防备也会悉数溃败。他看过她跳一支舞,隔着透明的黑纱。舞毕,他的眼中竟蓄满泪。
王一度为她夜夜笙歌,不肯早朝。
她的眼睛不看他,也不看王,不看任何人,除了她饲养的白兔。只有怀抱着白兔,她才会流露出月光一样的温柔。他视她为仙子,不食烟火不染尘埃。直到有一天,他听见她的笑。银铃般悦耳的笑声藏在花藤的后面。她低低地掩嘴轻笑,身旁站在一名执箫的男子。他认得出来,是王请来的乐师。有清秀的眉目和澄澈的眼睛。他握住拳,骨骼轻轻作响。但他没有揭穿他们。直到,她生下一名洁白的男婴。名叫吴刚。
他便是趁着王在大喜之时,偷偷去见那名乐师。扬言要将他和雪姬的事情告诉王。乐师惊慌失措,想也不想便跪下身去。这个被雪姬爱上的男子竟然跪在他的面前,声泪俱下地求他,只要不把这件事情告诉王,要是他做什么都可以。
接着,王宫就传出乐师与一名女官私通的消息。是被王后雪姬亲眼撞破。乐师解开上衣躺在赤裸的女官身边。那画面,春光乍泄。刺伤了雪姬的眼睛。从此,她再也不肯抱一饱小皇子,甚至连看一眼都会觉得钻心蚀骨的疼。没有什么比背叛更加让人心如死灰。
乐师很快被赶出宫廷。而她不再笑,王不知如何是好。他却突然拼命地学习抚琴,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偏偏不肯放弃。弹得十只指头都流出血来。她恰好经过,突然笑出声。
他起身跪拜:“王后。”
那是她一次正眼看他,目光婉转,她说:“你是巫师无绝?”
他点点头,她便走到他面前来。一双木屐露出葱白的脚趾。她躬下身来,身上带着馥郁的花香。可是她的声音却冷下去。她说:“是你安排的,对不对?”她拥有美丽,也并不缺少头脑。她只是太爱一个人,爱到不忍心思考对方是否同样爱她。她仿佛并不在意他的惊慌,如同自语:“可是,就算他没有背叛我。他也从未爱过我。从未。”声音低若蚊蝇,她竟哭了,眼泪一滴滴自腮边滑落下来。
他惊慌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摊开手去接。这个动作反而把她逗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她原来已经那么深,那么深篆刻在他心底。舍不得她哭,甚至舍不得她的泪落在地上,溅起尘埃。他连她的眼泪都这样怜惜。可是当她问他:“你喜欢我?”,他却连连后退,咬着牙摇头再摇头。
她是他心里不能碰触的柔软,生怕惊动了它就会消失。
相思是蛊,将他日复一日折磨。他揣摩不透她那句话的意思,揣摩不透哀伤孤傲的眼神。他终于有一日醉酒,将一名舞姬当成是她。借着酒气,肆意地爱了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身边与她毫不相似的面容,突然觉得心口堵住一块,呼吸颤抖。
舞姬生下他的孩子,取名喜世。是个和他一模一样丑陋的女孩。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经历和自己一样的苦。他希望她平安一生,欢喜一世。很久没有再去见雪姬。他绝没有想过,那次是第一次见到雪姬哭,也是最后一次。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死去,殿前人人都说,她那样美。生得这样美,又得到王宠的女子,还有什么理由寻死。
她的尸体躺在花瓣里面。王悲伤地晕厥。他一直跪在她面前,口中念着往生咒。
其实他骗了王,她不是没有心,而是那颗心被他取出来放在密室中。需要用一颗巨大的红宝石来保存。这个谎言骗了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儿子吴刚。
十七年里,他找很多的红宝石,碎了之后会散发出冰雪一般的寒气,用以储存那颗心。因为他一直想知道,雪姬有没有喜欢过他,哪怕一分一毫。可是他对着那颗心十七年,吴刚长成和他母亲一样孤傲冷绝的少年。喜世也长成和他一样丑陋的模样,他还是没有答案。
直到有一天,喜世站在他面前,那张原本丑陋无比面孔竟烫如灼烧。他听见她说:“父亲,我喜欢上公子,你要帮我。”
那晚,他在密室彻夜未眠。水晶里的心发出轻微地声响。他以为等这么久终于要有答案。便将宿夷有一把镶着红宝石的的玉濯弓的消息透露给吴刚。果然,吴刚为了救雪姬去了宿夷,喜世一路跟过去。假装玉濯弓是假的。事实上,玉濯弓是真的。只不过应是雌雄两把,一把在宿夷的王手上,另一把在神族后裔后羿的手中。他帮喜世一起骗了吴刚。
他以为帮喜世换上一张美丽的容貌就能留住公子吴刚,可惜他错了。当年那样颠倒众生的雪姬到最后还不是失去了她的爱情。
她说:“父亲,我还不能让扔掉绾绾的尸体,因为我留着她。”
他便教她保存尸身的方法,将绾绾密封在水晶棺中,置于宿夷王国的地宫。
她说:“父亲,公子好像喜欢上一个叫水鸢的奴隶,怎么办怎么办。”
他便部署好一切,将水鸢从海里救起,献给王。如此,就算公子吴刚回到神鹫,他也不能爱上自己的母妃。他这样处心积虑。可惜,喜世还是失去了她的爱情。
吴刚自然想不到,她为了留下自己,竟会故意让姜望发现绾绾的尸体,拆穿她的秘密。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赌吴刚对她的怜惜。结果她看似赢了,还是输的惨烈。爱情终究不是棋局,不是步步为营,就能旗开得胜。
她又说:“父亲,不管嫦娥还是水鸢,我都要她们消失在公子的面前。父亲,帮我最后一次。”
他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喜世,她换一张脸,美得十分陌生。可是他还是帮她,因为每次她哭,他都会想起雪姬。她的泪滚落到他掌心那种灼伤一般的疼痛,封存在心里。
于是他用尽平生所学,筑了九只火鸟。它们叫做金乌,和太阳一样炙热。可惜王终究不忍心杀死嫦娥,若不是喜世哭得那样悲伤,也许他也会不忍心。因为嫦娥的脚踝上有和雪姬一样的胎记。是翅膀。好像预示着她们总有一天,都会离开这里,飞离尘世。
最后,他只好找到那个叫后羿的神族少年,他说:“只要你能射下火鸟,带走嫦娥,我就将世上唯一的长生药赠给你。”那是他唯一仅有的最为宝贵的东西。是他用自己的容貌,生命甚至爱情换来的一颗仙药。他终于炼成,却发现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已经不再了。现在他整日整日对着那颗已经不再鲜红的心,哭哭笑笑,疯疯癫癫,都再也等不出答案。他只是记得,永远记得,她笑起来春阳潋滟的样子。
可惜,一切如露水般短暂。朝生夕死,幻灭如流火。
{覆灭}
安静如死的房间,吴刚忽然睁开眼,光线跌进瞳孔里碎裂成莹。神思稍稍清醒,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想要坐起身来。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并没有用几分力。绾绾神色平静地开口:“公子,我知道你始终会去找她的。再多留一下子,可不可以。”
她是努力地匀好呼吸,才敢走进来。只不过说这么一句话,胸口就剧烈地欺负起来。可是眼泪已经流不出来,眼睛酸涩干疼,好像贫瘠得快要裂开的土地。她握住他的手,好像要用完下半生所有的力气。终于开口,向他坦白所有的一切。言语断断续续,几欲说不下去。
到了末尾,她说:“后羿来的那一天,是我对你用了毒,逼嫦娥离开。”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公子。”吴刚来不及说任何话,她就抓住他的剑插进自己的胸口。她说:“公子,我不想看见你……爱……别人。”
天色忽然暗下来。房间里透进晦暗的光线,吴刚听见绾绾的血滴落的声音,滴滴答答。
那阴霾好像永永远远都不会再消散一样。
他再次去找嫦娥。最东边的那座城。
这一次后羿一个人来见他,他说:“我们做一个交易。”许诺,假如这件事吴刚能够做到,他就放了嫦娥。
在神鹫的东方的东方,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面长满了桂树。“等到你把那上面的桂树全部砍完的时候,再回来找我。”他没有办法不答应,后羿是神族的后裔,他不过是凡人。这分明就是永诀,等到桂树都砍伐完,已经是来生。可是他还是答应,然后头也不回地朝东方走去。
那一年,神鹫国所有的火莲都枯死了。满地都是枯红的尸体。奇怪的是风起时会送来浓郁的桂花香气。带着些许陈旧的气息,嗅过就忘不掉。就像爱过的情人。永不会羽化和腐朽。
只是嫦娥再也找不到吴刚。她死死地掐住后羿的脖子,长长的指甲刺进他的颈项,血流出来,他仍然是笑,他说你不要枉费心机。这四个字,轻易将他们之间仅有的一切都葬送。
他说嫦娥为什么你不肯信,我这样爱你。他说嫦娥,你已经是我的妻。我的妻。
话还没有说话,他看见她的眼泪落下来,坠入万丈深渊。胸口压抑着抽痛,方才明白,他自见到她的那一刻,已经变成她眼中的泪,终于一日,会坠落。
他下令放箭,在玉石俱焚的那一刻,探身吻下去。细腻而温柔。她的唇宛如尚未绽放的花瓣。渐渐地,她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身体跌碎之前,他发出心满意足的笑声。那个叫无绝的巫师没有骗他。
嫦娥,你是注定会飞离尘世。
{月宫}
“水鸢水鸢……”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像前尘烟火流星在耳边溅落。她抱着双臂坐在冰凉的玉阶上,眼泪啪啦啪啦掉下来。有多久没有听见这熟悉的两个字。现在所有人都叫她嫦娥,独居于月宫。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来到这里。只是知道再也回不去。
月宫那么亮,那么凉。流年不知几时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唯一陪伴她的是一只白兔,它的眼睛漆黑透亮,不知从何而来。她整日整日抱着它,坐在月亮宫殿的窗边。看星河浩瀚,夜色如潮。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唱歌,她唱:“夜如何其,夜未央……”偶尔,只是偶尔会听见笃笃笃的砍树声,还问到浓郁的桂花香。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她怀里的白兔都会流泪,漆黑的眸子变得通红。
她什么都已经忘了,除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听见砍树声音,很像在深情地唤“水鸢,水鸢……”。
深夜一个人回家。新修的地下通道已经没有行人。也没有人流浪的歌手在里面唱着悲伤的情歌。当这个城市快要睡着的时候,回忆就从夜色里被一点点扯出来。
想起多年前湖北大学对面的KTV,有人为我唱一首歌。张信哲的爱如潮水。他们的嗓音那么像,放下话筒,全场掌声雷动。他写一手很好看的钢笔字。在瞎聊的时候不记得为什么就扯到嫦娥身上,他说说不定嫦娥是因为长得太丑,所以才会躲到月亮上去。当时我只晓得傻笑,说去你的。然后,他就在便利贴上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当时就说,要不我也个传说吧,关于嫦娥的。他说好,那他要做第一个读者。可是现在我已经联系不上他。
这个中篇故事是我写稿子以来觉得写得最辛苦,熬了许多个通宵,完了修改了很多遍。去超市买回来很多罐雅哈咖啡。期间联络旧时同学,最后还是只能把电子文本发去他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废弃的邮箱里。
他一直没有回复。我想有的人,最后还是要走失在月光里。
其实是有过告别的,只不过太年轻不懂珍惜。以为回过头就能看见,以为一通电话就能穿越回去。以为爱了以后就不会离弃。
不懂夜色终将逝去。
月圆缺,心积雪,他掠影只有倒影月光湖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