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幽幽落于王殿,通天重帷四散如烟。
她将目光微垂,看向月色一般闯入殿中的女子,丹唇薄挑的浅弧如一丝笑痕,“子娆。”
子娆不动,只是凝视。
琅轩宫中斗转星移,王陵道上风烟残阳,曾如春水轻风的目光,曾经渐渐消失的身影。
拂过少女鬓角的指尖在月色下带着浅浅温柔,冲天火光中坠落的泪水有着花雨样的美。
二十年来珍贵的记忆,雕刻成仇恨镌于心头的痛,化入那一盏盏药毒熬成滚烫的汤汁,一滴一滴浇下,在静水里激起汹涌的深流。
子娆指尖缓缓嵌入掌心,那细刃般的疼痛泛出丝丝波澜,在灯影不及的暗处,她不动,却似乎连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母亲。”
许久,她终于轻唤,向着金座之上神色睥睨的女子,那轻微的字节尚未清晰,便似坠落风中的星火,一瞬明灭,寂寂成灰。
然而肩头忽然一暖,一人手臂将她笼住,男子身上干净利落的气息,臂弯里强势深沉的温暖,如同山川环抱河流,阳光覆照红尘。子娆紧绷的身子不意一松,他只是在她身旁站定,那气息令人心安。
那种笃定的力量,仿若无数次重围之中,后背相托的感觉。
子娆慢慢抬起眉睫,满殿灯火倒映眼底,刹那间有种夺人的光。岄息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母女重逢是否也应该谢谢我,若非当年我督造王陵留下出路,何来你们今日相见?”
子娆霍然回头。
大殿高处,婠夫人徐徐起身,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子娆,你该杀了这个人。”她仿佛戏言,轻描淡写,那一线柔艳的声音却有着绕上心头的蛊惑,像一根细细的丝,轻轻地缠。
夜玄殇眉心微微一蹙,子娆已是反手挥袖,呛啷一声,归离剑落入她手中,一刃清光,直指岄息咽喉。
“你以为逃出帝都,天下便无人能奈你何吗?那药毒的配方究竟是什么,若你不说,今日我便彻彻底底,让你替王族陪葬!”
殿外隐隐轻闪,划破苍穹照亮殿阁,碧玺灵石七彩光芒若水,贯入剑锋散开凛冽的杀气。
岄息细眸一漾,尚未说话,婠夫人莲步稍移,檀口轻开,“即便他说出配方也于事无补。自下毒那日起,他便没打算留下解药,二十年毒浸骨髓,那人早已没救了,或早或晚,最多去得痛快些。”
“不可能!”子娆手底异芒浮泛,咫尺之间笼罩岄息全身,“别以为我不知道巫族的手段,天道循环,生生相克,就连四域噬心蛊都有活路,你手中岂有解不得的毒?”
岄息不疾不徐笑了一笑,悠悠负手前行,那剑锋一寸一寸抵上他的咽喉,他在剑光中笑得越发邪魅,“果然,昔时倒让凤妧料中,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那东帝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情,亦会为他不惜一切。不过可惜,那药毒确实无解,我若留他性命,你又如何继承王位,登临大统?”
“他与那凤妧苦心谋划,便是要夺东帝之位,岂会留下活路?东帝若不死,又岂会放他活路?他二人必有一死,不共戴天。”婠夫人的声音轻响在灯火之中,飘移迷离,似是海面浮云随着雪与月的微光浮泛生姿,忽而遥远空洞,忽又于心间缅邈回荡,缠绵不休。
夜玄殇方才便已察觉她言行有异,似是正在施展一种极高明的摄魂术,而子娆关心则乱,更兼对她这母亲心无防范,正被她一步步控制心神。“子娆!”他手底一紧,欲要将子娆带回身边,婠夫人忽然指尖微动,一丝极淡的血光透过灯辉倏然散开。
夜玄殇身子猛地一震,就在他触到子娆的刹那,一股急遽无比的疼痛像是利箭一般生生扎进心头,那剧痛似有生命,沿着周身血脉迅速冲散。他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当即跌坐在地,全力运功抵挡。
“夜玄殇!”子娆一惊回头,就这瞬间,夜玄殇素来含笑的脸上已是血色全无,一重诡异莫名的血光正自他心口之处隐现,活物一般渐渐漫向全身。
“今日已是晦月之夜,他身上的血蛊支持不了多久了。”婠夫人透过大殿望向风雪长夜,重云将月色遮挡全无,却有光流如蛇窜动,不断在黑暗深处闪现诡谲的异亮。
碧玺灵石的幽光也似感应到血蛊阴寒的死气,一颗颗透出清烁幽莹的色泽,越发明亮夺人,更有一道紫芒自子娆袖底透出,映得归离剑上一片寒光刺目。
“一命换一命,除了巫族离境天传人的元阴血气,没有任何东西再能压制四域噬心蛊,救他性命。你还不动手!”婠夫人忽地转头,厉声喝道。
岄息身上突然金芒大盛,“凤婠,你当真想置我于死地!”
婠夫人眼中透出寒戾如冰的杀机,“二十年前我便说过,我绝不会放过你,岄息,你的命必将断送在我的手中。”
“哈哈哈哈!”岄息看着她在灯辉烟云下一步步走近,忽然仰首大笑,目光一转落在子娆身上,“你想借刀杀人,却根本找错了人。不要忘了我是谁,想要这丫头杀我?她会杀任何人,也不会杀我!”
夜玄殇周身血色越来越浓,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子娆剑尖向前一送,顿时在岄息苍白妖异的皮肤上刺出星芒般的血珠,“即便没有血蛊,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想要你的命!”
“但你绝对不会。”岄息斜眸看着她手底被真气贯透的长剑,那利刃的锋芒只要微微激发便会令他血溅当场,而他却似有恃无恐,既不畏惧,亦不躲闪。
“她一定会。”婠夫人声音透过剑光,逼向他眼前。
岄息伸出一根手指抵上归离剑,挑唇轻笑,“这可真是世上最大的笑话,你难道不知道?她谁都会杀,但却绝不可能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
一道异芒劈裂暗云刹那间冲照天地,照得整个大殿雪亮如昼,更照出那张妖美无匹的脸。修长细眸中,一缕缕诡然笑意,像是万千蛛丝缠住了对面同样魅冶的女子。
子娆眸心骤然裂过惊电,睁大眼睛看着岄息,“你……你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的父亲。”婠夫人依旧站在灯火深处,烟云在她身边缭绕,幽冷的声音缠绵而无情,“不错,他是你的父亲。”
子娆猛地回头,“你胡说!我的父王是襄帝,王族的君主!”
“对。”婠夫人唇畔忽然飘出一丝轻笑,满殿灯火渐渐燃尽,漫天风雪之夜,向着大殿沉下。
“你的父王是襄帝。”她媚艳的语丝游离漂浮,目光也似陷入了一片幽暗的回忆,徐徐罩落在明眸夺人的子娆身上,“你出生那一年,琅轩宫中碧水莲华开得妖娆,你的父王赐你名字为‘娆’,子娆,他想要一个美貌如我的女儿。”她轻轻地伸手,似是想要触摸那玄衣女子神似的容颜,但一刹那,晶紫色的眸心却又转出怨戾淬毒的光。
“但他不知道,在你快要出生的时候,重华宫那个女人耐不住寂寞,竟瞒住他偷偷与别人生下一个女儿。那个贱人,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私通,生下的女儿连两天都没活过,便已经奄奄一息。那样的孽种,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可是岄息,你这个禽兽不如的魔鬼,竟然暗下毒手令我早产,与那巫医歧师发动禁术,以巫灵之血开启九转玲珑阵,生生催散我女儿的魂魄,替那该死的孽种移魂续命!”
她越说越快,一字一句都是几欲噬人的恨,金蛇般的流光不断割裂雪夜窜照大殿,天地间似乎碎成一片片惨白,迸落了所有颜色,失却了所有光影。
子娆仿佛被那电光劈中,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暝暗的大殿上,在婠夫人凌迟般的目光中,剑锋指向二十年来恨之入骨的仇人,面对着自己依恋渴望却无法靠近的母亲。
很小的时候,母亲便不亲近自己。琅轩宫三千宫殿如海,有着侍从如云宫奴千百,有着连绵不绝的花苑琼海,一重重殿阁永远走不到尽头,母亲的身影便像轻纱背后的月光,在那雕栏碧水之间飘然流淌,每一次她想追上她的脚步,却总是只看到一剪曼丽的背影,绝尘而去,从无回顾。
那年生辰父王赐给她一件很美的衣服,那件幽冥玄衣原是凰族的珍宝。她穿了宝衣在落英之下起舞,风起如烟,仿佛有星光坠入云海,点点灿烂的金芒飞旋绽放,一天一地,美不胜收。跟随的侍女赞不绝口,纷纷言道九公主乃是天女下凡,生来便带异相,然而她回身时看到母亲遥立相望冰冷的眼神,漫长的玉阶隔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边流云,花落无声。
第二日,她的侍女被逐出宫去,从此宫中很多人都有些怕她,妖女仙姝人皆敬而远之。于是她常常一个人玩,也很少再见到母亲的影子,偌大的王城如此空旷,亦是如此无聊。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一个人,在一片碧色如水的竹林中,她撞见那双眼睛,那一丝温润的笑容。
她不再觉得孤单。
身边那一袭清雅的白衣,在九华殿前云辉中,在长明宫中灯火下,她和他相伴,拥有一个个微小的秘密。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发现了他身上那些残酷的事情,从此她恨上了一个人。
突然有一日,他成了雍朝的天子。
琅轩宫一夜血流成河,那个女人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踏尸步骸走进花海琼苑。母亲推开她护在身前的剑,漫步迎上杀戮的刀锋。那女人在血染的火光中回头看她,凤衣艳艳盛气凌人,目光却如母亲一样,带着错综迷离的爱恨。
那个女人不肯放过母亲,亦不肯放过她。他用性命替她交换来的,只是暗无天日的囚禁。玄塔之下多少岁月,她一日日思念,一日日祈祷。他身上多少痛楚,她便恨了那女人多久,恨了那岄息多久……
如今,那个女人死在他的手中,而岄息在她剑下。
子娆手底的剑光随着轻扬的玄衣潮水般翻涌,然而却再无法前进分毫。她眼中只见那双妖异的眸子,婠夫人和岄息的话语仿佛在天外响起,一重重风雪席卷不休,一道道惊电不断劈下。
“当年你连自身都难保,若不是我偷梁换柱,你以为那孩子能在帝都活下去?七年玄塔换来一条性命,总算还是你的女儿。你若不认她,自有人认。”
“当日我是输给了凤妧没错,但看谁能笑到最后。如今她早就灰飞烟灭,我却手握这天下,穆国、帝都,哪个不在我掌控之中,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凤妧败在东帝手里,却留下这丫头,让他二人相依相伴。到头来东帝仍是斗不过她,要将这江山拱手相让,我便坐享其成。你要过河拆桥,先想清楚是谁布了这一局天下,谁给你今天荣华,谁造了这女儿出来!”
“你若不死,穆国的新君便要化成蛊尸了,你说她会不会答应?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尝尝死在自己女儿手下的滋味,我要你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子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响声,风急雪利,电闪雷鸣,将这世界击得粉碎,亦将自己凌迟万段。此时夜玄殇仗着精纯的真力勉强压制血蛊反噬,睁开眼睛便看到她眉心血艳的莲华光影急遽飞射,幽冥玄衣仿佛被天风吹起,无数金芒星辉,一重重炫亮夜光。
漫天风帷像被撕裂的飞烟冲向四面,在异彩光华里烟消云灭。透过蛊毒弥漫的血雾,似乎是那嗜杀的玄女重降人间,袖里剑光,开启幽冥地狱之路。
夜玄殇霍然心惊,大声急喝,“子娆不要!”
然而已是迟了一步,万丈金殿,长电裂空,一袖惊光,三尺血溅!
玄衣飞退,秋水剑光上带出一溜飘飞的血痕,落向冥冥灯火深处。岄息的笑声戛然中断,手握脖颈,喉咙里面喀喀作响,不能置信地看向前方曼立的身影,鲜血沿着他的指间汩汩泉涌,流作一条条狰狞的血河。
他伸出手抓向子娆,似乎想说什么,却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玄殇跪在地上,手底鲜血流出,仍保持着握上子娆剑锋时的姿势,看向灯火深处的目光充满了怜惜、疼痛、无奈、哀伤、感慨等等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道金光自岄息心口浮现,倏然飞闪,没入包裹着他周身浓重的血影之中,他的意识瞬间模糊,整个人被一片强烈的金辉吞没。
与此同时,岄息向后倒去,砰的一声,血泉随着那跌落的身影喷上半空。温热的血雨飘落,子娆微微仰头,对着大殿上美艳的女子微笑,轻声说道:“母亲,如您所愿。”
东帝七年仲冬,天子大婚,九域同庆。
一匹快马穿越风雪,奔驰在茫茫山川古道之上,马上飘飞的玄衣被疾风吹起,扯成一锋飘扬的利刃,掠过惊云山脉,穿过息川重镇,一日一夜风尘千里,直奔王域而去。
雪落无边,江山大地仿若被这一箭快马划开锋利的裂痕,马上女子眼底浓烈的哀伤,却比这风中雪痕更加凄冷,更加凛冽。
九重城池渐渐出现在天际,帝都之巅白雪漫空,将整个王城覆在一片琼光玉色之中,神殿仙宫,下瞰人间尘寰。巍然浩瀚的云气里,三十六座浮桥金光熠熠,仿若羽翼般向八方延伸,一直通向白雪深处。森严城阙上是战甲分明的守军,城门之内亦有金袍禁卫重重把守,直达云霄宝殿,更增添帝后大婚的威仪。
东帝灭楚归朝之后,曾对帝都兵权做了彻底的调整,罢怯战之将,裁无用之兵。如今的禁卫军直接受左卫将军墨烆统调,皆是自洗马谷中选拔的精锐战将,亦是誓死效忠王族的铁血之士。今日适逢婚典,军容明亮整肃,九处城门的守军亦比平日多了数队。
祥和瑞雪,飘向九门金阙,徐徐而落。忽然间有一道疾利的玄影出现在雪幕之中,眨眼之间,穿过飞浮的云光,直冲雍门金桥而来。
“来者何人?下马!”
守城禁军霍然齐喝,金戈银戟同时送出。那玄影笔直前冲,一声凄厉的马鸣蓦地响起,那疾驰的骏马在剑戟之前惊嘶翻倒,七窍流血,竟是当场累毙在地。而那马上之人,幽云一般向前飞出,掠过剑戈之光,跨越金水浮桥,在拦路的兵刃之上聚足一点,毫不停留地射向高大的城阙。
门前守军皆是一惊,冲出城门拦向来者。那女子在刀剑利潮之前飞袖轻旋,一阵星光清芒,携了冷冷雪羽冲破军阵,当先几名士兵被她一袖扫出,在沉厚的雪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
“你们敢拦我!”那女子环视众人,语声若雪似冰。
当值两名将领都是新近调任,并不识得眼前竟是九公主,戟指厉喝道:“哪里来的妖女,竟敢擅闯王城!”
听到“妖女”二字,子娆霍然回首,似是有细小而幽戾的火焰,在她魅冶的瞳心一盛又一暗,眉心赤色莲华隐动,妖艳清烈咄咄逼人。“妖女!”她突然间一笑,那笑声像是嘲讽又似伤绝,一声之后又是一声,仰首望穿飞雪,望向那入云天宫,“你不肯见我,我却定要找你问个清楚!”话音掷落,星云破风,一对战士踉跄撞向金门,拦路的军阵中溅开一道刺目的血花。
此时云海之上大殿中,玄服清容的男子突然抬手,轻轻压上左胸,从容的脚步不期一停。身旁凤衣盛装的女子微微侧首,关切问道:“怎么了?”
他低低抬眸,淡淡一笑,清雅的声音仿若花开,“没事。”他微笑,对她伸出手,向殿外金辉明光中走去。
三千天阶在雪光下延伸,似是通向九霄云端。
云端深处,威仪大殿半浮烟云,半映锦雪,那淡淡的雾气云气中,有微红浮缈随风,像是冰晶雪影里晕开了胭脂柔光,一片软红流霞透向云宇尽头,令那原本庄严的天阙显得绮丽而又多情。
万点琼花似海深,千重帝阙以一场繁华锦绣,迎接九夷女王入嫁王族。
帝后裘冕凤妆,登策天殿九仪台祀天神地祇。
子夜韶华的芬芳自云海中盛放,漫入重重云际,龙凤金伞,宝羽屏开,一路迤逦向天光而行。
雍容王服玄氅乘风,东帝尊贵而清冷的身姿在王域至高之处,相伴五彩翚衣盛容飘逸。王后端颜清丽,眉目映雪,有着令日月失色的容光。
彼时天下五族四国,或亡或灭,三十年沧海变幻,如今两族联姻,实际却是九夷族从此不复独立,并入王族羽翼。且兰站在九仪台上,目视天阶尽处仪仗连绵,群臣俯首,称贺之声响彻云霄。
没有放开,便无所得。
曾经她执着于一族存亡,一路染血杀上帝都,却将族人陷入生死两难。而今她以身作嫁,无国无家,却替她的族人找到最好的庇护。千百年来每一个成为雍朝王后的女子,都曾踏这通天玉阶走向宿命的爱恨情仇,这一路抉择,她所珍视的东西,她所心爱的人,她会亲手保护,不再迟疑彷徨,不再假手他人。
帝都众臣之前,一抹淡紫色的人影微微抬头,看向女子端华明亮的容颜。昔时孤单倔强的少女,今日荣华之巅耀目的清光,他微微含笑,在她看来之时优雅欠身,如一枝云霭深处飘落的紫桐。
在昔王苏陵的带领下,群臣依次退下云阶。祭天之后,帝后将依礼更换临朝服制,共临九华殿接受众臣朝贺,而后由东帝亲赐凤玺金册与王后,至此册后大典方是礼成,亦意味着王后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涉政之权。
叔孙亦在步下殿阶时略略回头,看向笼罩在霞云之后威仪耸峙的策天殿。天子册后之仪,帝后本应在祭天后入神宫告拜先祖,三品以上朝臣随祀,但是直到整个大典完成,最上层祭祀神宫的玄金重门始终不曾打开,反而被一道血印封禁。细微的血光在金门之上若隐若现,形成浑圆繁复的花纹,那是以灵石之力施下的禁印,非王族之血不得破除。
虽说东帝因凤后之事心存芥蒂,兼且连日来龙体欠安,有司遵王旨删减了些许仪程,但册后大典不开神宫祭祖仍是奇怪,多少无关紧要的繁文缛节偏偏跳开了这一步,总让人觉得不太寻常。叔孙亦垂下目光,眉心之间掠过些微的轻痕,就在这时,玉阶之下突然生出奇怪的骚动。
初时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湖冰之上裂开了一丝极轻的细纹,但不过片刻,那裂痕迅速扩大,仿佛有风雪铺天袭来,冰层乍然激破。当所有人都察觉有异的时候,原本侍立在外的御前禁军潮水般向后涌退,那金潮中心,有一点淬艳的红,一抹幽异的光,又似是一片破风的云,在帝都最为精锐的禁军之前,冲开一条向天之路。
骚动初起时,金殿前居高临下的东帝突然抬眸,隔着烟云霞光看向遥远的玉阶尽头,七彩花香之中,沉渊般的目光刹那轻波。
一丝天风,吹起了君王沉静的玄袍。
且兰亦向阶下看去。此时已可以看清,那逼得禁军步步后退的是名玄衣女子。天际有风,吹起重重飞雪,那女子持剑前行,每一步迈出都有赤色的光流向外飞散,层层禁军将人围在中央,铁血兵马竟不能挡她半步,亦不敢挡她半步。
若遇阻挡,必见血光,谁挡杀谁,谁挡谁死。
那样炽烈的剑光,似是地狱深处燃起的火焰,似是红尘之上劈裂重宇的惊电,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亦能令人感觉到恨意,非以杀戮不能稍止的恨。
禁军退至玉阶,已不能再退,包围收缩的刹那,那道玄影突然飞起,入云清啸,仿若血凤展翼冲鸣,直入九霄大殿。那凤羽般的烈芒,伴着无数飞血冲向缥缈的霞雾,四周微花浮云,仿佛被那浓烈杀气所惊,微微一颤,跟着狂浪一般向着三千玉阶之上卷去,在禁军之中生生破开一条血路。
且兰看清来人容颜霍然一惊,脱口道:“九公主!”她不由向前迈了两步,离开了金伞仪仗,而一直凝望着阶下的东帝却仍旧沉默,只是负在身后的云袖,清光明灭,微微飞扬。
她回来了。
隔了万水千山,生离死别,她以这样一种惊心的方式,出现在他的大婚典礼之上。
是什么事让她的眼神如此悲伤,是什么事让她重入这四面险境的帝都,在他面前,一步步杀上天阙?
那刀剑丛中飞绽的莲光,一重重一幕幕如血之艳,至美至烈。她不顾一切的决绝的姿态,近乎疯狂的气息,让九重金殿上的君王一时也是心惊。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似乎微微一凛,直觉那个他费尽心思想要抹杀的真相,正随着她流水般绝不停留的动作不断清晰,挑、斩、砍、削、劈、刺、切、断……一招招凛冽的剑式,像是在眼前划开阡陌纵横的裂痕,自裂痕深处不断涌起,那些可怕的事实。
当着天下众臣悠悠苍生,她想做什么?
没有人看见东帝忽然苍白的脸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道冷艳的玄影上,唯有昔王苏陵,在主上几不可察的异样中,眉峰微拢,原本喝止禁军的命令亦停在了嘴边。
子娆向玉阶之上冲去,手中不知是何人之剑,身上也不知是何人之血。她自穆国风雪深处奔向九重华殿,向着那浮云尽头清冷的身影。那双俯瞰她命运的眼睛,那双将她推离身边的手,那个洞悉一切却又将所有真相掩藏,永远平静如海的男子。
当她一剑洞穿岄息咽喉的一刻,便已为自己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他的生死仇敌,她的父母血亲。他早便知道,早已不动声色,将她隔在了他的生命之外。
他不要她,哪怕仅仅留她在身边,他也不要。
他要的是王族尊荣,他要的是六宫粉黛,他要的是四海升平,他要的是江山万年。
唯独不要她。
她为他冲锋陷阵,漫天硝烟里他渐行渐远,他的世界原来容不下她分毫的影迹。他的军队将她挡在宫门之外,她用带着自己父亲鲜血的双手,杀开一条通向他身边的不归路。
道路的尽头,是血脉相依的兄长?还是逼死凤后的东帝?亲人?仇人?是他?是谁?
心如刀绞,说不出的痛,痛里生出的恨意,不知恨谁,却像热血浇灌的毒蔓,狰狞生长,催人欲狂。
血流,拦路的禁军在狠戾的剑气之下溃散,那玄影掠向云烟,如一道淬满杀气的箭光决绝无回,在射向对手之时亦不给自己留下分毫的生机。
一路踏血,一天杀戮。
满朝惊哗声里,东帝目光微微一侧,左右卫将军墨烆与靳无余一愣之后双双跃起,剑出,截向半空中飘飞的玄衣。
三人三剑在天阶上方迸射刺目的银光。
墨烆在看清女子冷魅的双眼时竟一剑不能劈下,生平首次生生被对手震飞出去。他从未见过九公主这样的眼神,那片清幽灿烂的世界此时仿佛冰雪成暗,纵然灼天的怒火亦无法融化那失去声光影色的绝域,那样冰封的死寂,令人触之寒意丛生。
靳无余同样没能避免被剑气击退的结果,帝都两大战将一招之下双双败退。子娆唇畔一丝血迹绽现,点点丹珠飘入落花深处,而她绝不回顾,飞身向策天殿前落去。
“大胆刺客!还不住手!”左右两声娇叱同时响起,殿前护卫王后的青冥、鸾瑛两名女将挺剑前刺,欲要阻下这破坏典礼的不速之客。
“青冥退下!”
子娆手底烈光闪现,且兰疾声呵斥,情急之下已是不及多想,一袖飞扫而出。
哧!
急速的破风之声,裂开彤云霞衣,青冥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且兰挥袖卷退,一只玉手闪电向前,堪堪击中夺命的长剑,鸾瑛耳畔青丝随风疾散,血痕飞绽。
鸾瑛退,侥幸存命。花影里晶华四射,那欲夺生杀的一剑无可避免地直奔且兰面门而去!
剑色幽光,似自九天之夜飞坠的流星,似从银河尽头倾下的冰流,寒气直迫眉睫。且兰欲要躲闪已无可能,突然间身子一轻,一股沛然浩瀚的真力自她肩头一拂而过,将人及时向后甩去。
那点剑光不止,一人清冷的身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出现在两人之间,剑锋烈芒贴着他的面颊擦过,在电光石火之间被他双掌生生阻住。
血痕,沿着苍白的手掌蜿蜒而下,灵石之光刹那灿亮。
且兰疾退数步稳住身形,惊道:“王上!”
丝丝微雪拂卷,子昊静静地站着,静静看向剑锋对面的女子。她亦看着他,剑光上些微的颤抖随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蓦然坠落,溅碎在浸染他鲜血的玉石之上。
“你护着她,不顾自己性命。”
子昊眉梢微微一蹙,慢慢松手,也不看满殿上下被这场面惊住的群臣,淡声下令,“所有人,退下。”
只是一句话,原本骚动的大殿中突然安静。叔孙亦、古秋同等九夷族大将皆是有些不忿,似乎想说什么,眼前紫衣一晃,已被昔王抬手拦住。
且兰怔了片刻,看了一眼苏陵。苏陵隔着满阶残花,轻轻对她摇了摇头。且兰转头,以目光阻止了重新上前的青冥、鸾瑛,跟着敛襟侧步,退下玉阶,“臣妾等遵旨告退。”说罢她平身移步,直至阶下与昔王一并率文武众臣再次叩拜,连同所有禁军一起,退出策天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