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喧哗,满殿臣民在尘寰之下渐渐退去,当所有人的身影消失,所有荣光安静,漠漠微雪中只余了二人。他与她,历经了一朝铁血烽烟,无数生死牵念之后,在王域神殿高处,相对,相望。
他的掌心血滴成泉,她的手中剑寒如霜。
丝丝鲜血沿着她的剑锋徐徐流淌,一直流进眸底心海,火焰样地烧,微雪轻轻覆上海面,在那血染的焰尖瞬间成冰。
一滴冰泪,刹那清华。
子昊抬手,蹙眉问道:“子娆,发生了什么事?”子娆身子一侧避开他的指尖。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掌心剑痕泛出一丝细微的痛楚。
他凝视她片刻,放手,转身,语气似乎也带上一层淡淡的冷漠,“下雪了,先进殿吧。”
子娆看着雪幕中他飘摇的衣袍,他脚下的从容从未因谁而改变,有多少次他独自转身,留给她的,只是一个静冷如斯的背影。漫天雪落,在身边织出无尽的囚网,而她心中便似冰窟一般的冷,像被什么戳穿了无底的深洞,一直一直坠下去,坠到不绝的深渊中。
大殿内万籁俱寂,唯有近百盏夔龙鎏金长明灯照亮漠漠穹宇,在一殿朱红焕彩中无声无息地燃烧。
殿门在子娆身后徐徐关闭,彻底隔绝了一切声息光影。子昊衣袖轻轻地飘扬,一直向殿上王座走去,他清冷的背影没入灯辉深处,淡淡传来一句问话,“谁准你回帝都来的?”
身后一片死寂,片刻之后,子娆的声音幽幽响起,穿透寂静的大殿,像是闪过黑暗的箭光。
“我杀了他。”
子昊脚步一顿,侧首回眸。
“我杀了岄息,长襄侯岄息。”
子娆一瞬不瞬盯着殿前的君王,他的一个眼神,一丝情绪。他眼底蓦然震动,仿佛石块投进湖心惊起的波澜,在她唇边渐渐泛开凄艳而冷嘲的笑,“你果然知道,王兄,果然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你,你一直清楚我的身世,对吗?我根本不是什么王族公主,也根本不是你的王妹。”
子昊转身与她对视了片刻,眸光略深,“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你就是因为这个回来,当着满朝文武在大典之上胡闹?”
“王兄原来是恼我扰乱了册后大典。”子娆突然冷笑,笑中却是哀凉,“放心,我不会耽搁王兄太长时间,不过几句话,问清楚了一了百了。王兄大婚,我本也没资格参加,话说完了我自然会走。”
子昊眉心微微一蹙,“子娆,你在胡说些什么?”
子娆一瞬不瞬地凝视面前熟悉的面容,一直看进他深海般的眸,眼前仿佛有水汽氤氲,那日思夜念的眉目渐渐变得模糊,“我说的都是事实,王兄一直不许我回帝都,不就是不想看到我这个不该出现,甚至根本不该存在的人吗?真正的九公主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子娆不过是别人算计王族的阴谋,从一开始便也该死。”
子昊站在策天殿王座之前,迎视着她锋利的姿态。满殿灯火映入他漆黑的眼底,一片明明暗暗,似乎是渊海里洒下了一天幽冷的星辰,无论隔了多近的距离,永远叫人看不清晰,永远那样平静莫测。良久凝视,他最后轻轻敛去了深邃的目光,只有声音中一如既往的清冷令人感到那种属于君王的漠然,“你已接任王族宗主,亦是雍朝王位的继承人,如何竟在策天殿前说出这样没有分寸的话。”
“事到如今,王兄何必还要隐瞒?”子娆蓦地打断了他的话,“岄息没有死,我的母妃也没有死,我究竟是什么人,王兄心里一清二楚。若非如此,你为何要杀歧师,要除掉商容,要贬黜昭公?”
子昊修眸倏地一抬,脸色瞬间比方才苍白了几分。她的眼中流露嘲讽的滋味,向着这深深大殿,座上君王,继续道:“如果不是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怎会借刀杀人除去追随十余年的老臣?又怎会将三世功勋的宰辅逐出帝都?王兄向来行事干脆,为何这时却敢做不敢当?是不是怕这见不得人的秘密传了出去,有损王族颜面,遭尽天下之人耻笑?”
子昊扶在座案上的手掌缓缓收紧,王族二十年来最深的秘辛,东帝一朝最惊人的阴谋,自最不该知道的人口中揭开赤裸裸的真相。这么多年他做任何事情都从未后悔过,却在这一刻,后悔让她留在穆国。
派出的影奴没有传回消息,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没能及时阻止事情的发生。她亲手杀了岄息,无论那人是谁,如何该杀,那毕竟算是她的父亲,这一手弑亲之罪,她要如何承受?
大殿中心灯火影重,将伫立在那片无垠黑暗中的女子映照分明。那样熟悉的眉目,曾经多少次微笑相对,每一次深夜回眸,他与她,都能在彼此的目光中汲取温暖,走过血腥杀伐,踏过红尘生死。
然而她说得没错,他真正的王妹,雍朝的九公主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现在这个陪伴他多年的女子,与他容颜相似,宿命相连的女子,原本是他最痛恨之人的女儿,是他的对手精心的阴谋,子氏王族最大的威胁。如同昔年九华殿上那抹朱红的身影,她的美丽与放肆,会像烈火一样焚毁整个王朝,哪怕他贵为天子,也无法改变这场荒谬的恩怨。
一股血腥味,自喉中直冲入口,一直反复不休的药毒险些便要发作,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口中血,徐徐咽回,胸口一阵阵的闷痛却暗潮般袭来。他原以为即便如此,他仍旧可以护着她,在有限的时间里除去一切知情之人,亲手布下一颗颗棋子,推动那场终结一切的战争。她终将沿着既定的道路,平平安安登上王位,拥有最强的依恃和整个王朝的力量。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身份,即便有人无意窥知真相,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亦无法对他所要保护的人造成任何伤害。
直到现在,这仍是他能为她做得最好的安排。就连这场大婚典礼也一样,穆国的护持,九夷族的忠诚,他会给她一切,绝对的安全。至于她是谁,谁的身体谁的灵魂,是妖是仙,是亲是仇,是劫数还是宿缘,那又有什么关系?是缘是债都是她,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放不下,舍不开,也看不破。
子昊依稀笑了一笑,扶案落座,调息片刻之后,方才缓缓开口,“不错,你说的这些的确没错。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对于王族来说是不该出现的隐秘,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知道真相。歧师偷天换日犯下重罪,死有余辜,商容与伯成商也是我亲手安排,不过那又如何?这些本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他唇角的笑痕透露着漠然,仿佛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根本不足为道,就像是一局棋、一阙词、一瓣花那样简单,轻描淡写,无关紧要。子娆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脱口便道:“那又如何?杀父弑母不共戴天,王兄是何等人物,除去一切知情之人,自然也不会这么痛快放过我,想必是要让我受尽折磨,偿尽孽债才肯罢休。”她看着金座之上熟悉的容颜,两行晶泪,滑落清颜,“其实我早该知道,王兄心中没有什么比这雍朝天下更重,我这副皮相,总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对吗?现在穆国诸事皆了,王兄已经不需要再拿什么王位来哄我了。”
子昊眸色微微一沉,“子娆,你心里便是这么想的?你我之间只是仇人,我利用你控制穆国,传位与你,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手段?”
高高在上的王座中,他云墨般的王服被朱红的龙纹衬得雍容高贵,满殿灯火灿烂,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他在光明之下,她在黑暗之中。
子娆微微仰头,泪水溅落在冰冷的玄石地面上,晶莹破碎,点点成伤。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穿上吉服的样子,那金色光海中喜庆的颜色让他清冷容颜也带了几分暖意,如玉出尘,不胜风流。然而那温暖不是为她,在他身边执手相伴的女子永远不会是她,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这样的资格,原来她从来不曾懂他。
十余年相依,不过一场荒谬,千里相思,不过一厢情愿。玄塔之下,长明宫中,九华殿上,翠竹林间,红尘眷恋不过梦幻,这个在她心中胜过一切的男子,她可以为他赌上一切的男子,轻而易举便已毁掉她的所有。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是谁,如果她是他的王妹,那么他永远是她的哥哥,她嫁他娶,姻缘何从?如果她不是他的王妹,那么至爱成仇,至亲成怨,七情六恨,何以相对?
无论怎样她都不是他需要的那个人,他不要她。
一心执念,万千利刃割向心头,不知伤口在何处,不知伤了有多深,只是痛得人鲜血淋漓。
“在王兄心中,雍朝真正的继承者应该是九夷女王才对,她会为你诞下储君,正大光明地成为你的王后,不会让王族蒙羞受辱。至于我这个冒牌的公主,王兄没有亲手杀我,已是天恩浩荡。”子娆从怀中取出大婚前他赐下的密旨,一步步走上策天殿,笑容凄艳,有种决绝之美,“子娆永远不是王兄的对手,王兄其实无须如此费心。我已替你杀了岄息,他们造的孽统统我来还,还清了这份血债,你我从此恩仇两清,我与王族也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子娆……”子昊终于深深蹙眉,开口唤她。子娆却似什么也听不见,“至于王兄这份恩赐,子娆不敢受,也受不起。你我总算兄妹一场,要杀要废,还请王兄给我一个痛快。”
她染血的玄衣似莲光绽放,整座大殿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中逐渐沉寂。莲华似血,重重成刃,子昊幽深的眸底似有某种异样的情绪轻微涌动,仿佛深渊之下急遽的暗流,刹那席卷而过。自从在这策天殿至高之处做出那个决定,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七年前的那场棋局从一开始便输了,彻彻底底输给了昭肃承圣显王后凤妧,输上了雍朝的江山,王族的天下。
多少年心血,究竟为何?算尽一切,却又如何?
龙座上犀利的刻痕嵌进掌心,心头闷痛越来越重,带来阵阵强烈晕眩,子昊微合双目,勉强忍过一时,再睁开眼睛时,眸中现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你从穆国回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要与我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干?”他淡淡开口,淡淡相问,那倦极的眸色中有着些许嘲弄的滋味,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弄人的天意。子娆面对他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平静,哑声答道:“对,你我从此两不相干。王上的家国天下,不如留给你那位温婉高贵的王后吧,子娆从来不稀罕这江山王位。今日之后,我与王上,与王族,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决绝的话一句句掷出,像是劈向那无情宿命的剑光,每一剑都鲜血淋漓,要将那些无法改变的残酷事实与自己一起,击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子昊却从此沉默,只是静静凝视着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仿若无尽冷雪冰霜,一重一重一分一分地落下,在那片燃烧的怒海之上,结成万里冰封的苍凉。那样深那样冷的目光,一直看进她的心里去,看穿她的前尘今生,看穿一世沧海桑田,看穿命运荒谬的玩笑。
子娆突然不能动,也再说不出一句话,那漫天飞雪当头浇下,心中烧得肺腑灼痛的火焰猛然一熄,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那深深浅浅的赤色之中回荡,慢慢击中心海深处,翻起一片滔天巨浪。
她到底在说什么,怪他,怨他,恨他?这个曾经用生命维护她的男子,占尽了她二十年岁月悲欢的人。
他苍白若死的面容不见一丝表情,无喜亦无怒,无悲亦无哀。子娆突然觉得怕,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就像天地俱毁万物成灰,他一句话不说,大殿中静得骇人,唯有高处神宫血色的封印明灭流动,光影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手扶案,缓缓站起了身子。“子昊……”子娆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心中一阵强烈的不安。
然而子昊只是站定,半晌不见动作,只一丝极轻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却是他右手撑案,越颤越是厉害,一道裂痕蓦然出现在金案之上,随着手底紊乱的真气寸寸延伸。
神宫之上的封印突然绽放出似血的异芒,血光化龙,飞旋着冲向他袖底闪烁不定的灵石,一瞬间漫空赤红,刺目如盲。异芒中咔喇一声轻响,那道血印生生向八方裂开,继而全然黯淡下来,只余下灰烬一般微弱的痕迹。
封印破裂的一刻,子昊身子如遭雷殛,微微一晃,唇畔溢出丝缕鲜红的血迹。
“子昊!”子娆见势不对,刚刚上前一步,子昊挥袖振拂,一道强势的真气击向殿下,在她身前寸许之处轰然炸开,生生将她震退。
金砖地面裂开一道刀斫般的裂痕,在他和她之间划开分明的界线。
一步决绝,恩怨两清。
子娆尚未站稳脚步,子昊已一合目,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后微一侧首,呛咳声中,接连两口鲜血喷了出来。
“子昊!”
子娆骇得脸色发白,才叫得一声,他又一口血呛出,回过头,却缓缓笑了,“好,你既然不稀罕这王位,朕自然不会勉强你,这道旨意便当朕从来没有下过。从今往后,朕还你自由,这世上再也没有王族九公主,你与朕,两不相干。”低咳声中抬袖一拂,那密旨隔空落入他的指间,仍带着她妩媚的温度,缠绵的幽香。
黑曜石夺人的灵光在他指尖缭绕纷飞,如云广袖无风轻拂。子昊真力集于掌心,方要催动九幽玄通毁掉这以金蚕天丝织就,水火不侵的密旨,不料略提真力,心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剧咳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那痛楚来势汹涌,狂潮一般冲向全身经脉,眼前一黑之下,满殿灯火骤然模糊。
哐啷一声,他手底金案被失控的真气生生震裂。当子娆反应过来抢前来扶时,子昊身子已向前直摔下去,大片殷红的鲜血自他唇角涌出,仿佛止不住的洪流淹没了最后的意识。
宣都支崤。
阳光穿透终年不散的云雾,照落在层层盘卧的巨大城池上,反射出连绵金灿的光芒。战旗如林,弥漫风中,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号角仿佛自天际响起,整座赤峰山随之发出沉闷的响动。茫茫云雪深处,奇迹般地升起坚固高耸的城楼,一重又是一重,直到宏伟的城池在绝峰之间全然呈现。
沉重的金色城门伴随着万千铁蹄之声徐徐洞开,当宣王在赤焰军的拥护之下纵马出城时,一声战鼓传彻,跟着如雷鸣一般席卷八方。列满战船的护城河两岸,二十七城十九部重兵在各自统帅的率领下执剑叩拜,铁甲战旗仿若赤潮,呼啸着卷向冰雪凛冽的北域大地。
“我王万岁!我王万岁!”
距离身着赤色战甲的宣王数步之遥,皇非缓缰勒马,冷眼看着北域大军整装待发,同时留意到宽逾十丈的护城河中机关隐现,都城九门亦伸出重重防御,固若金汤,即便已经看过整个支崤城的设计总图,眼前遍布全城、巧夺天工的机关布置仍旧予人不可思议的感觉,而那制造这重重机关之人,亦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如此庞大的城池机关,却只要坐镇中枢便可以一人之力守御全城,你这北域第一机关师果然名不虚传。”他在赤焰军战旗之下微微侧首,一旁衣不带甲,白裘轻衫的瑄离在马上翩然欠身,说道:“君上过誉了,几年前这外城机关险些便被烈风骑攻破,瑄离勉强保命而回,至今记忆犹新。”
皇非隐约一笑,目光穿过曼殊花血色的云雾投向远处冰雪覆盖的山峰,若有所思,却听瑄离突然道:“听说这几日君上曾经两度遇刺,虽然皆是有惊无险,但若在战场上,结果却可能截然不同。如今宣国想取君上性命的人可是不在少数。”
皇非头也未回地道:“这天下想取本君性命的人向来数不胜数,但最终结果如何,也从未尽如人意。”
瑄离微笑道:“我已暗中调查过,这两次刺杀的主使者一为赤字营上将如衡,他是夫要的拜把兄弟,另外一个则是护卫军统领乐乘,凭君上的手段,我相信结果必为人所乐见。”
“坐山观虎斗,天工瑄离当真是个聪明人。”
“但凡有益于君上之事,瑄离可从未袖手旁观。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问君上,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
皇非眼梢一掠,而后淡声道:“出手相助,却不知对方身份来历,这便是你的行事作风?”
瑄离道:“一个继承后风国王室血统,却与少原君关系密切的美丽女子,总会令人或多或少有些好奇。”
皇非道:“一个持有后风国传国珍宝,却又深受宣王倚重的男人,同样难免引人联想。”
瑄离与他对视一瞬,唇畔笑意始终如一,“看来君上的消息仍旧十分灵通,这也说明她的确能力不俗。既然如此,我想同君上做个交易,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皇非侧目相询,瑄离道:“三个月内,我为君上取下支崤城,替她换一顶少原君夫人的凤冠。”
“原因?”
“君上无须知道原因,只要知道天工瑄离言出必行便是。”
“无缘无故的交易,本君向来不感兴趣。”
“有足够利益的交易,又何需原因?”
“你的提议很是不错,但可惜少原君夫人已经有了一个,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个事实。”皇非目光扫向前方漫山遍野的大军,长风过处兵戈似血,铁骑如潮,仿佛突然涌入那双冷冽的星眸,阳光之下亦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为那九公主吗?”瑄离微微蹙眉,“难道以国为嫁,都不能让君上改变心意?”
“以国为嫁?”皇非挑唇道,“玉儿本便是我的人,无需任何条件身份,她亦心甘情愿,何用他人举国相送。”
“她叫玉儿……”瑄离沉默片刻,跟着一笑道:“也罢,无论此事君上意下如何,我们的约定始终有效。”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卷事物,“这是赤焰军十部将领的详细资料,瑄离迟些时候会与君上会合。”
当他率支崤城守军后退,金鼓连绵,大军拔营,皇非轻轻抬手,将一副黄金面具遮住俊美的容颜,透过茫茫雪光,宣国三十万重兵向着王域压境而去。
王域,帝都。
雪染深宫,天地茫茫。
无垠的竹海被雪色覆盖,冰林幽径,一片清冷岑寂。雪仍在下,纷纷扬扬洒上琉璃金瓦,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轻轻响起,离司手捧玉盘自东帝寝宫退出,廊前两侧侍立的医女在她示意之下拖着黛色的裙幅躬身后退,步履悄然,消失在迷离的雪中。
离司抬头,看向数步之外回廊上伫立的身影,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轻雪迎面飘染衣袂,穿过子娆乌墨般的发丝,无声无息落向微寒的风中,她轻声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对吗?”
离司垂下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主上之前重病昏迷,数日方才醒来,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在策天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得主上与公主几至决裂。这么多年来只见他两人情深意笃,最艰难的时候相依相伴,最危险的时候不离不弃,如今却一个病势沉重,身心俱疲,而另一个始终缄口不言,沉默相守,若失神魂。离司与他二人自来情分不同,这情形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尤其是从未见过主上这样,自醒来后便少言寡语,什么人都不见,非但是九公主,就连王后与苏陵求见也同样被拒之门外。
“我已经数次回禀主上,但主上他……什么也没说。”
子娆默立了片刻,移步向前走去,一直走过琼阶玉壁,走向那道沉默的殿门。
一步之隔,生死相望,这么多天过去,他仍旧连见都不愿见她一面。那天她说过的话,一句句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就连自己都无法原谅。那一刻似乎灵魂被生生抽离了身体,那种血肉剥离的痛楚逼得人发狂。她觉得痛,便要伤他,但当真正伤痛了他,惹怒了他,却发现那痛楚加倍地还来,才知道原来他与她任何一个流血,另外一个便会痛彻心扉。
君臣、伦理、血缘、道德、家国、生死、仇怨……他们之间究竟隔了多少沉重的东西,如同这紧闭的殿门一样,一道道一重重,数不清也看不尽。他在门的一方,她在另外一方,咫尺寸心,一线天涯,但这些其实不过是一道门,如果他们愿意,只要轻轻伸手推开,便会达到彼此,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那日策天殿前封印崩裂的时候,她怀抱着满襟鲜血的他,面对着轰然洞开的神宫,祭殿高处空无一物,唯有凤后的灵位在那片天光中冷冷俯视着她。梦中曾有的景象就在眼前,迈过这道巨大的金门,她可以步入辉煌无际的天阙,像那个女人一样,站在天下至高之处,拥有这江山王朝,可以毁灭一切重生一切的权力。然而那梦里没有他,来路如血,以他的心力铺就,他的骨血神魂,染成她一身绝艳的凤衣,他的微笑在云端渐渐远去,再也看不到,再也寻不见。
那一刻泪水冲垮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她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紧紧抱住怀中渐逝的温暖,直到离司他们赶来,阻止了她险些散尽全身功力向他体内注入真气的疯狂举动。混乱中不知是谁抬手击昏了她,当她醒来之时,月已西沉,风雪满园,一切如梦初醒。
子娆久久凝望着大雪深处沉寂的殿门,仿佛透过飞雪望穿幽暗,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丝缕雪光在她眉梢眼角染落清寂的颜色,她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站着,一任雪落满身,浸透衣袂。离司看她站得久了,终于忍不住撑了伞上前,“公主,雪越下越大了,还是回去吧。”
子娆在伞下回眸,却是淡淡一笑,清澈的瞳心映满琼光,如这天地一般平静,却又有风雪的痕迹无声划过,“他若是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等他,等到他想见我,愿见我为止。”
听她这样一句话,离司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酸,柔声劝道:“公主,主上他不是不想见你,他只是……”她迟疑了一下,“主上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着的。”
他很少会睡这么沉,这么久。子娆抬起头,目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我知道,就让我在这陪着他,等他好起来,能见我,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离司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黯淡,“公主,冬天来了。”她轻轻地说。
凛冬已至,长天覆雪,一年光阴将逝,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子娆心头一冷,所有的希望都已不再,岐师死了,岄息也死了,她的掌心还残留着那鲜血气息,沿着归离剑明亮的剑锋辗转流下,冰冷如同严冬。但是如果可以换得那人平安,她宁肯再杀他千次百次,如果世上真有灵丹妙药,黄泉地狱她亦愿往。可是现在,她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冬天来了,流云宫的梅花又快开了……”她望出离司手中的油伞,目光投向连绵起伏的宫殿。这时候竹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首望去,却见且兰与苏陵、墨烆、叔孙亦、靳无余等几位中枢大臣越过玉桥,冒雪而至。
雪渐渐下得急了,除了且兰身着重锦凤纹明紫宫装,外罩一袭白色狐裘之外,其余几人都披着象征雍朝六卿重臣身份的貂毛大氅,玄色底子上暗红的花纹随风翻扬,大雪之中有种压抑不安的感觉。
“王后娘娘……”离司似乎自他们的步伐中感觉到什么。待到近前,且兰对子娆微微颔首,转而问离司道:“王上情况如何,可否容我们即刻面见?”
离司谨慎地道:“主上病情虽已稳定,但仍需安心静养,最好不要入内打扰。”
且兰回眸与苏陵对视,后者眼中有着与她同样凝重的神色,“迟了恐怕来不及了。”苏陵言行举止依旧温文,似乎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但离司却从这话中感觉到莫名的压力,迟疑着看了子娆一眼。子娆刚从且兰身上收回目光,只见苏陵手中拿着一个约两寸长的古铜色封金印龙纹卷筒,上面绘有一道醒目的赤色标识,那是边城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发生了什么事?”
苏陵将手中卷筒呈上,沉声道:“公主,少陵关八百里飞马急报,宣国大军跨越七城进攻王域,现在连下数城,直逼关前。如少陵关不保,关内十三连城势将危矣。”
离司啊的一声轻呼,战报上血红的痕迹蓦地冲入眼中。
宣国先锋骑兵于昨日黎明犯境,破和音,下长阜,取百侯,直入瀚海。一日之内,三城守军全军覆没,百姓尽遭屠杀,城毁人亡。
是夜,宣军截断方盘古道,以压倒性的兵力突袭修武重镇,同时分兵南下,控制沩江上游风汐渡,少陵关两面援军同时断绝。
今日凌晨,五万宣军兵临关下,水师战船沩江取道汐水,兵分两路成合围之势。少陵关守将凭借双峰天险挡下宣军两番强攻,但却付出了惨重代价,关内守军折损近半。
子娆抬眼扫过战报,令人心惊的并非那些已由苏陵简单陈述的情况,而是金筒上斑驳的裂痕与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但仍旧能让人从中感觉到杀戮与死亡的气息。少陵关守军显然是在激战之中送出消息,匆忙程度可见一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赤焰军的迅疾强悍以及边关危急的战况。子娆随手合上战报,淡淡道:“少陵关势将难保,即便立刻调军增援,也是为时已晚。”
她道出不容置疑的事实,四周顿有片刻安静,跟着叔孙亦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立刻奏请主上定夺。离司姑娘,军情紧急!”
“可是,主上说过不见任何人……”离司却没有移步,叔孙亦再次催促,她也只是摇头,只因她心中清楚,主上这次毒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虽然已经稳住病情,但任何操劳都会迅速耗尽他本便时日无多的生命,再没有什么药物能够延缓,也没有人能够挽救。可是她不敢道出实情,否则便会像敌军压境一样引起莫大的恐慌与混乱,面对众人的催促,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子娆。
飞雪凛凛,在风中卷向琼阶雕栏,一阵阵急促凌人。子娆扫了阶下众人一眼,突然开口,“如果离司不肯前去通报,你们打算强行入内吗?”
她话语之中有股冷清的意味,眼神亦如薄冰,令得人人心头微凛。“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不报王上知道……”且兰话说一半,却被她打断,“王兄既然说了不见任何人,那便不必打扰他休息。”她轻扬凤眸,掠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墨烆,“墨烆,传我令旨,即刻调五百禁军封锁长明宫,除离司之外,若有人未经许可擅自入内,予禁军先斩后奏之权,无论何人,事后概不追究。”
墨烆不由一愣,只见她轻轻扬袖一挥,禁宫影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雪帘之后,向那殿前修魅的背影单膝跪下。子娆头也未回,“我以王族之主的身份命令你们,守护长明宫,寸步不离。从现在起,若有任何人惊扰了王上,你们便以命领罪。”
“影奴谨遵公主令旨,必以此身护卫长明宫!”
所有影奴低头领命的同时,墨烆亦抚剑下拜,一句不问,转身传令。
且兰蓦然回头,王城禁军应声调动,数列金袍侍卫跨越殿阶包围寝殿,冰戈长戟在雪阶之上迅速划开一道森严的界限。禁卫军肃杀沉重的脚步声传向四方,却又在瞬间同时止息,那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就连风雪亦为之一窒。
片刻之间,作为帝都中枢之地的长明宫便被重兵封锁。叔孙亦与靳无余皆已手按剑柄,且兰尚算镇定,但袖中兵刃也已入手。离司跟在子娆身后,煞白的面容显示出她心中的紧张。墨烆仍旧沉默,却像一柄锋冷的利剑,守护在殿阶之前。
所有人中唯有苏陵,未改谦和容色,只是抬头望向殿前衣飞发扬的身影。雪飘不止,仿佛再见当年昭陵宫前,同样是不得一见的帝王,同样是艳绝带煞的女子。昔日昔时,一句杀伐,血染深宫,江山换颜。此时此刻,雪阶尽头只身独立的九公主,那般肆意无忌的神容,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子娆注视苏陵,她知道他们每个人心中所想。兵围长明宫,在他人眼中无异于一场突发的宫变,就像多年之前凤后囚禁襄帝一样,女主擅权,将会成为来日史书之上她名下无法抹去的一笔,然而她不在乎。
不在乎春秋功过是非评说,也不在乎自己真正的身份。那些一路而来她以为永远无法跨过的东西,那道原本横亘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深渊,在见到他后方才发现,原来事情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不能丢下,她的高傲她的尊严,都不及心中那一份相守的渴望。如果能够与他一起,如果他要这江山万年,那么她可以为他赴汤蹈火,为他的心愿而战,为他的宗族而战,为他的王朝而战。从此他所背负的责任,便是她的生命,无论她是谁都不会改变。
少顷之后,苏陵在她清魅的目光中低下了头,声音温雅一如既往,“雍朝六卿众臣,恭请长公主示下。”
离司蓦地松了一口气。风吹雪涌,子娆飞散的裙裾仿若凤翼张扬九天,唇角依稀扬起轻浅的弧度,“昔王苏陵,国遇战事,乃非常之期,命你以封侯身份兼领太宰一职,即刻于九华殿召集群臣,共商御敌之计。”
“臣领旨。”苏陵垂眸,躬身的姿态如同被大雪覆盖的修竹,从容而坚韧,“主上曾有密谕,倘若国事有变,一切听凭公主吩咐,苏陵谨遵旨意。”他抬头之时看向且兰,目光深处有着一股令人安定的意味,亦隐含无声的劝阻。寝殿前剑甲鲜明的禁军提醒人不要轻举妄动,且兰最终放开了袖中之剑,轻轻对叔孙亦摇了摇头。
东帝七年辛卯月甲戌,少陵关破。
宣国大军直趋王域,攻占合璧、月城。与此同时,东帝降旨废北域封国,发兵平叛。
阵阵庄严悠长的钟声穿透大雪,响遍九重宫宇,九华殿众臣云集,禁军林立,一道道赤金令旗,由禁卫铁骑快马传出,直奔王城九门。护城河前金桥沉落,每隔十丈便有巨大的铜台点燃烽火,全副武装的先锋骑兵之后是数不清的战车辎重,铁甲步兵,以及昔、昭、九夷等侯国军队。
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气息,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铁蹄声,剑甲冷冽的寒芒与战马起伏的嘶鸣,且兰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即将迎战宣国的大军,天际重云密布,曾经属于战场的记忆透过风雪扑面而来。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身穿战甲,亦无须上阵对敌,策天殿神宫肃杀的钟声似乎仍旧在耳边回响,从封锁长明宫到九华殿召集众臣,九公主临朝宣战,竟在金殿之上连斩三名怯战之臣,昭示天下,领兵亲征。
短短两个时辰,她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敌兵压境,大军将发,有太多事情需要准备,太多状况需要处理,战马武器,粮草军需,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战争的胜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直到此时三军整备,前锋铁骑在右卫将军靳无余、先锋将军楼樊的率领下进军北境,叔孙亦也刚刚从她这里离开,将同中军随后出发。
且兰面对茫茫的云雪略微舒了口气,忽然听到城头守兵执剑行礼,禁军侍卫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参见公主!”
且兰回头望去,只见子娆在禁军拥护下登上城楼,身后侍卫沿途停留,取代原来守兵,待到城上,便只余她们二人。
此时子娆已换上一袭紧身战袍,素日惯穿的玄衣之外加了九凤飞天软丝甲,腰束紫金带,发绾玲珑冠,外罩银纹玄狐风氅,领口处饰以一双暗金夔龙标记,显示出独属王族高贵的身份,是为五族共主,四国同尊,如今九域天下,正将为此而战。
城头冷雪如刃,漫天飞舞,子娆一直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看向外城兵行马动,片刻后道:“这似乎是我们第二次面对同样的敌人。宣国叛军实力不容小觑,所以我最多只能留八千禁军给你守护帝都,凡事你可与昔王商量决断。”
且兰目送最后一批九夷族战士上马,微微转头。她亲自率兵出征,将帝都交给自己镇守,同时也带走了九夷族所有人以为牵制,只留下苏陵与墨烆这样对东帝忠心不二、绝不可能背叛的重臣,轻而易举便促成了双方完美的平衡。这份无形的心机,从容的手段,与九华殿上果断处置乱局一样令人惊讶之余更生佩服,“你相信我?”
子娆目光掠过她清秀的面容,隐约一笑,“我相信王兄的选择。”
且兰转回头去,蹙眉道:“宣军兵围玉渊,十三连城毗邻九夷故土,其实由我领兵才更加合适,这个时候你比我更应该留在帝都。”
子娆移步前行,雪色飞扬,重重若舞。她在城池尽头驻足,一任寒风急拂战袍,抬头望向风雪之中飘摇无尽的江山,淡淡道:“除了子姓一族外,雍朝王师不遵任何人调遣,即使王后亦然。倘若王兄不临朝,我亦不出战,那仗还未打,恐怕人心已散。”
且兰垂眸思忖,忽然听她问道:“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她微微一怔,子娆转身相视,飞雪背后星眸冷澈,仿若透人肺腑,“刚才在长明宫中,你有机会调动外城守军,至少九夷族旧部会支持你,而昔王也有可能站在你这边。如果你那样做了,可能现在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且兰迎上她的目光,道:“外敌来犯,女主夺权,以致亡国他人之手,这样的故事绝不会发生在东帝一朝,今日之王师绝非凤后当朝之王师,更何况王上安然无恙,而你也不会伤害九夷族人。”
“你这么确定我不会对九夷族动手?”
“倘若如此,那这一场仗,王族必败无疑。”
子娆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突然轻轻笑了一笑,“王兄果然没有选错王后,无论何事,他总是对的。那么现在,我便将这王城交给你了。”
与那双微挑的凤眸刹那相对,且兰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似是云中冷冽的闪电,瞬间击破长空。长明宫前她兵围寝殿,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时九夷族心存异念,可能现在已经举族沦为叛奴,就连王后也不复存在。不过短短的一瞬,她以权力为饵,便看清了所有人的忠诚与立场,亦做出了最佳的安排和选择。此时子娆却已转过身去,说道:“其实你心中明白,只要他在,根本没有人能够威胁王权,对吗?”
万千宫宇在大雪之中连绵耸立,在这九域至高之处,一切归于脚下,人与天地同在,红尘杀伐,仿佛皆是尘埃,而人与人之间,却似乎更加容易感觉彼此的心思,以及自己真正所求。“话虽如此,但那时候我仍旧担心,亦的确有过你所说的念头。”且兰沉默片刻,说道,“只是我不认为九公主是那般糊涂之人,而且除了王上,我还相信另外一个人。”
“昔王苏陵。”
“对,我相信他甚至更胜王上。”
“苏陵堪比昭公,国事尽可托付。他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好到自己可以放手。”子娆低声说道,那一瞬间眼神之中光芒落尽,唯余暗云飞涌。且兰一时未听真切,“什么?”
“你会是个很好的王后。”子娆却只抬眸一笑,“时间到了。”
大军拔营的金号声便在此时响起,穿透乌云穿破苍穹,中军王旗徐徐升起,战士们在护城河前举剑齐呼,风雪席卷而过,仿佛狂潮燎原,直冲天际。
“王师必胜!”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姬沧的军队踏上九夷一步,只要是我王族的领土,一分一寸我都会让他们用血来偿还。”
子娆轻轻抬手,王城九门同时响起如雷震喝,透过她冷澈凤眸,北域之战铁血的帷幕在万里江山之间轰然拉开。